第15章 借地(1)
郭存先出去砍棺材竟带回来个女人……这件事就像唱戏说书的一样新奇。在被饥饿和穷困熬磨得死气沉沉的郭家店,就像扔了颗炸弹,人们滋冷一下子都来神了,极大地激发了想象力:这个女的长得嘛样?不会是秃子、聋子或还有别的残疾吧?她是自愿呢,还是被拐带来的?真要像拾柴火那么容易捡了个女人回来,这样的女人还能要吗?能是正道人吗?闹不好肚子里都有了吧……
连续几天郭家的门槛都快被踩烂了,似乎有大半个村子的女人都争着来看新媳妇,她们陆陆续续、三三两两,上了新媳妇的炕就不想走,非等下一拨来了,前一拨才挪屁股。那一双双刨根问底儿的、带钩挂刺儿的眼睛,就像能隔着皮看到瓤,或者干脆扒了人家的皮。有的光动眼睛不过瘾,还要动嘴,平日里多么说不出口的话这时候都敢出嘴,俗话说三天没大小嘛,可人家早就过了三天啦。还有更放肆的,非得凑近新媳妇,拿手摸摸这儿、捏捏那儿……朱雪珍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老这么捏下去还不得被捏熟了。
她脸上一阵阵烧着火,手脚没处放,脑子里飘动着一团团热雾,昏昏沉沉。但,无论是眼红的,还是牙缝冒酸的,见过新媳妇之后,嘴里就好话多了:这个小媳妇,目前在郭家店算是拔尖了。这就叫本事,还得说人家郭存先,像他老子!
说来也怪,当大大小小的女人们一拨接一拨往郭家炕上挤的时候,一个男的也不来。是由于妒忌,还是气不忿儿?按理说人家娶媳妇碍别人嘛事?说不碍也行,说你碍了别人的事还真就碍了。大家都在一个村子里住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日子是摽着的,你凭嘛蹿到前头去?你一蹿到前头拽得大家都不好受。这天下半晌有几个男人意外地闯了进来,咯噔一下像下了通知一样,女人们就都不再登郭家的门了。
这几个男人可非同一般,都是郭家店有头有脸的人物。打头的是村支书陈宝槐,跺跺脚就能让郭家店四周乱颤,一看他的行头就能知道这一点,大热的天里边穿着背心了,外面还要披着蓝制服褂子,上边口袋里插着钢笔,下边口袋里装着鼓鼓囊囊的黑皮笔记本。这好像是一种绝对权力的标志,他的上身一年四季永远都要披着一件衣服,到冬天要披一件棉袄或军大衣。全村只有他一人可以披着衣服,连大队长都不行,如果看到大队长敢披衣服了,那就表明快当书记了,或者书记出事了。村支书也只有到公社或县里开会的时候,才会把两只胳膊伸进袄袖,将衣服穿好。在那种场合他只有干瞪眼看着比自己级别高的干部披着上衣。跟在陈宝槐后面的是大队长韩敬亭,以及郭存先所在第四生产队里几个管事的,他们或穿着短袖褂子,或套着老头衫。这些人一进门,孙月清就听到自己的心里扑通一声,这是怎么啦?村上的大头头可是从来没有登过自己的家门啊。
但她很快就明白了,这是来要酒席吃的。虽然存先一回来就向外嚷嚷出去,他们在下阳坡当着女家要闭眼的老人举行过婚礼了,他和雪珍已经是夫妻,回到郭家店就不再举办结婚仪式。这个意思很明白,就是不再请客吃饭。何况按眼下的情况,谁家有喜事也办不起酒席。但是,那些话只能挡住一般的老邻旧居不来吃你,却挡不住村里的干部要来喝喜酒。何况你郭存先也不能跟别人比,你是在外边又挣钱又挣粮,还白捡了一个媳妇,能就这么便宜地让你给新媳妇登记上户口吗?孙月清慌忙将领导们让进东屋,嘴里重复着谁都听得出来却又不能不说的虚情假意,这可真是请都请不到的贵客呀,正想等消停一点让存先去请你们哪……
她已经将这间屋子给存先两口子当了新房,自己和另外两个孩子住在西屋,把院子南头放东西的小房子收拾出来安顿了老小叔子郭敬时。有了儿媳妇真好,她从心眼儿里喜欢这个儿媳妇,便抑制不住自己满心的欢喜,介绍雪珍认识这些村上的大人物,并指使她挨个给领导们斟水点烟。转头又吩咐刚进门的小儿子存志,快出去找找你哥,就说领导们都来了,让他快回家。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多钱,悄悄地让闺女去合作社打二斤红薯干酒,剩下的看着买点能下酒的东西,像豆腐干、老虎豆呀,再看看有没有便宜的罐头。存珠吐吐舌头,凑到她耳朵根子底下小声说:“我的娘啊,你就给俺这么点钱还想让俺把合作社给你搬回来?”她搡了一把女儿,嘴上催促说快去吧,那红薯干子酒三毛多一斤。
孙月清给儿女派完活儿又反身回到东屋,见干部们正向儿媳妇问话,场面有点没规矩,年轻的村干部们七嘴八舌地都争着跟雪珍搭讪,却把大队的书记、队长晾在一边:你是哪里的人,你们那里的粮食定量是多少,父母是干什么的,上过什么学,怎么认识的郭存先……朱雪珍一一作答,虽轻声慢语,却不羞不怯,有板有眼。这更让孙月清从心里向外美,看儿媳妇那副柔柔顺顺文文静静的小样儿,这几天又被那些疯疯扯扯的大嫂大婶子们捋折怕了,没成想应对起领导干部来倒不憷阵,一是一二是二,口齿清楚,听着得体。反倒是这些干部,眼珠子瞪得老大,看着雪珍的样子湿乎乎的发黏,这算哪一出哇?又不是闹洞房。她听到儿子回来的脚步声,赶紧迎了出去,小声嘱咐存先将屋里的人留下来吃饭,反正这顿喜酒早管晚管终究是拖不过去的。存先嘟囔道,这帮人要真是想吃顿饭喝顿酒那倒好办,怕的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孙月清见儿子对村干部们到家来老大的不高兴,心里似乎有让他犯嘀咕的事,却也顾不得多问。不管怎么说,有了存先两口子陪领导,她就能腾出空去操持晚饭了。今儿个晚上当然要吃喜面,她自打村干部们进门就在心里掂对好了,以高粱面为主,掺上红薯干面,这样的面和好了有劲儿,容易擀出长条。再加上一少半玉米面,看上去就会有点白色,更像面条的样子了……
郭存先低着头抬脚进了东屋,却没有他娘见了村干部的那般喜兴,倒装着满脑袋的狐疑正琢磨不透,因此进门后就有点发愣,一时竟不知该先说点什么。正嘻嘻哈哈想要逗新媳妇的年轻干部,猛见郭存先一步闯进来,也有点打奔儿,屋子里一下子僵住了,连支书陈宝槐都盯着郭存先不说话。心想自己从没有特别注意过这小子,怎么一娶媳妇就突然长成大老爷们儿了?宽脑门儿窄鼻子,高颧骨方下巴,骨架全长开了,神情自信,或者就是骄傲,对来道喜的客人,连个点头都没有,且不说这些人还都是村里的头头脑脑。大队长韩敬亭看出了郭存先的紧张和敌意,这是他们的家风,打从郭存先他爹那一辈起,对当官主事的人就从没有过好脸子。于是打哈哈解围:“存先哪,讨了个漂亮的小媳妇就想藏着掖着,连喜酒也不请一杯?”
“啊……请,请,今儿个大家就都别走了。”郭存先忽然发觉在座的里面没有少年得志的实力派人物蓝守坤,心里不知是一阵松快,还是一阵腻烦。那家伙是因为打了存志不好意思进这个门,还是仍在心里记着跟他的过节?
陈宝槐也开口了:“在这大喜的日子里你不好好呆在家里,去哪儿了?再找不到你就得用大喇叭喊了。”
郭存先一个劲儿地点头,解释说:“我去村外看看哪儿取土方便,想抓空脱点坯,明年开春得接着这屋的东山墙再垒两间房子。我一结婚把二叔赶到小屋里,心里不落忍。”
陈宝槐晃悠着脑袋,嘴里啧啧有声:“到底是郭敬天的儿子,这股算计劲儿没人能比,过日子老是能走一步看两步。存先哪,这两年为了让你能娶上媳妇,村里对你可是大撒把地放鹰了,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赚钱也好,挣粮食也好,我们都不管。现在媳妇娶回来了,也该收收心了,小日子要过好,大日子也得考虑。今天我们来有两个目的,一是给你道喜,二是要谈点正事,下面由大队长说吧。”
听到这儿郭存先反而定住神了。村里果然是想卡他,顶不济就先不出去,还能把他怎么样?他站在地上直盯着韩敬亭,看他怎么说。听到大队书记这么严肃地说要谈正事,孙月清和另外一双儿女也全都停下手里的活儿,站在外间屋偷听,还真叫郭存先猜对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韩敬亭是个正宗庄稼人,说话的口气也比较和缓:“你想必也很清楚,你们四队现在最难,也最乱,像你这样有本事的要出去,没有本事的宁可出去讨饭也往外跑,要不然去年拉红薯苗子也不至于派不出劳力,只能让刘玉朴出车,害得他上了吊。四队这两年里换了三个队长,谁也没干好,大家意见很大,上边也不满意。所以这次上下一致推举你来当这个队长,相信你能把四队管好,这也是陈书记的意思,村党支部已经讨论通过了。”
在外间屋偷听的孙月清,用手扑拉扑拉胸口,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喘出一口大气。存志和存珠相视一笑,赶紧又捂上自己的嘴。他们家还从来没有出过当官的,队长也是官呀,而且正是现管,自古不就是县官不如现管嘛。至少粮食定量队长就比一般村民高,要不如今哄孩子睡觉都得唱队长:“儿呀儿,快点长,长大以后当队长,再不吃这三大两!”
但里屋的郭存先,听完韩敬亭的话却笑了,笑得带气,又冷又涩。
韩敬亭迟钝,被他笑蒙了。陈宝槐可不理这一套,拿出一种威势问道:“郭存先,你笑嘛?”
“书记,村上出去的人这么多,他们能出去我为嘛就不能?有人出去只是讨饭,我不过是捎带着卖膀子力气,那也是救急解难,积德行善。再说我不在村里,也省得让有的人看着碍眼,闹不好还找我家的茬儿。现在叫我当队长无非是想设个套把我拴住,这点事谁还看不出来。说真格的我也不是不想干,是真的干不了,光是管自己的家都够戗,哪管得了一个队呀!八十多户,也是小五百口子人哪,我能不发憷吗?不当这个队长行不行?”
“不行!”陈宝槐又晃晃脑袋,口气说一不二,“都像你这样还要我这个书记做嘛?我劝你别在自己大喜的日子里找不自在,敬酒不吃吃罚酒。你非要不干也不是不可商量,听公社书记讲,上边已经给县里下了指标,要动员一部分人家迁移去青海。你不是喜欢往外跑吗,要跑就跑远点,青海人口少,肯定比我们这里强多了,怎么样,要不要给你们家报个名?”
孙月清赶忙冲进屋来呵斥儿子:“存先,别惹陈书记生气,别人想当还当不上呢,你怎么能给脸不要脸。快向书记认个错!”
老娘进来这一闹腾,倒确实给郭存先搭了个台阶。其实他心里也并不是真不想干,就是要拿点架子,表明自己不在乎这个。以前你们村干部嘛时候拿正眼看过我呀,现在玩儿不转了才想起我……不想却给自己找了个难看。陈宝槐是干什么吃的,一个大队书记想捏死你就跟闹着玩儿似的。老百姓的顺口溜是怎么说的?“得罪了队长派累活,得罪了会计笔杆戳;得罪了保管抹秤砣,得罪了书记没法活。”这事让郭存先学了一手,他急忙转脑筋,得把自己刚拉出的屎再坐进去,当着媳妇的面还得再找回点自己的面子。他苦笑着向外推老娘,顺便也给雪珍使眼色,高声说:“娘你想到哪儿去了,陈书记未必是生气,这是领导给我布置任务,我有权利摆出自己的困难,我是请示能不能不干,又没说就是不干。您快去做饭,等一会儿我向陈书记敬酒赔罪。”
朱雪珍借机扶着婆婆也出去了。郭存先又对着陈宝槐和韩敬亭把自己刚说过的话再圆回来:“既然书记把话说得这么严重,我有几个脑袋,我可不想连累全家,青海再好我也舍不得离开郭家店。这个四队的队长我当了,但我可是一点经验都没有,请领导给出出主意吧。”
既然如此,陈宝槐的脸上也放晴了。他今天当着手下,特别是还有郭存先的新媳妇和一家人,将这个能耐梗给拿服了,心里很是畅快。但他的脸依然板着,声调威严:“我所以选在这个当口让你出来收拾四队的摊子,是中央下来一项大政策,这项政策落实好了,没准明年就都可以吃饱了。可你们四队现在连个能主起事的人都没有,别又把这次机会弄瞎了,甚至再弄出乱子。”
“什么政策?”
“借地。”
“借地?”
“对,咱们的土地不都是国有吗?现在国家要拿出一部分土地借给农民,根据各个地方土地多少不一样,借地的标准也不一样。咱们县规定每口人可以借给三到五分地,咱们村就居中,每人准许借给四分。”
郭存先刚想说既然政策允许借到五分,干吗不用足,想想陈宝槐刚有了好脸子,就别再顶撞他找不顺气了,便把临出口的话改成了别的事:“这地能借给多长时间?”
“现在还没说,估摸着至少也得一年吧,你怎么也得让人家收一茬儿庄稼呀。”
“借给的地不交公粮?”
“不交。”
“自己想种嘛就种嘛?”
“对,谁的地谁做主。”
“地有好有坏,有远有近,借嘛样的地上边有规定吗?”
“各个队按自己的条件决定,总之是别把好事办坏,惹得大家都有意见。”
“确实是好事,是大好事!”郭存先嘴里叨咕着,脑子已经动了起来,身上胀起一股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