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很久很久以前(1)
1
我不记得是谁告诉我这座房子叫玛格隆。或许没人告诉过我?或许只是我自己在哪里读到的?我忘了房子前面有没有什么标牌。有关玛格丽特小镇最初那些日子的记忆都已模糊不清。
我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带到玛格隆的。(来到一个地方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达的,是种很奇怪的感觉。)从其他各种记忆里抽出片段重组起来,我想象当时初到玛格隆的情景大约是这样的:
驶过一座桥,桥下是湖泊,旁边矗立着悬崖。过了桥,眼前是两条分离的平行土路,但它们最终都通往同一处——一口井。过了那口井是两座小山坡,越过山坡,玛格隆便坐落于它们之间。
在某些光线下,玛格隆看上去是米色的,而在另一些光线下则几乎呈现黄色。房子有三层,然而从东边望去,好似只有一层。如今想来,西面有画蛇添足的一笔,很煞风景。与此地其他房子不同,玛格隆屋顶上铺的是西班牙式的砖瓦,火红色的,有些格格不入。宽阔前院的地面光滑却不甚平坦。一条细窄的白色门径通往漆成和屋顶同样红色的前门。大门两侧各挂一盏提灯。尽管从前面看不到,但实际上后院早已是一片破败。(某段时间,曾经计划过在那里建一个泳池。)
因为初来时并未有人正式带我在玛格隆转上一圈,我也就一直没有完全掌握她的地理情况。于是我总能一直发现未知的新天地。那片湖泊是一直都有的吗?前院的那个树屋也一直都在的吗?三楼的那间浴室呢?
玛格隆似乎非常有可塑性,或许所有女性都是如此。
2
那场事故发生大约一周以后,我才终于醒过来。其间,我被安置在玛格隆一楼的一间屋子里,我以为那是间客房。后来才知道那是玛琪的房间,而她并非十分乐意让我住在里面。
我的伤腿上打了石膏,被高高地吊起,一位年迈的女人坐在我床边。
她实在是太老了,已经过了我认为能被称作女人的年纪。我猜她可能都快一百岁了。她的棕色眼睛像是含着泪水。牙齿有的是黄色的(真牙),有的则闪着白光(假牙)。她的指甲很长,头里锉得尖尖的。她瘦骨嶙峋,跟筷子似的,身着深色的粗花呢套装和弹力长袜,脚上是一双黑色的矫形鞋。她看上去是个干净的老太太,然而一种挥之不去的年老的霉味如云雾般盘积在她周身。她嘴唇上涂了厚厚一层她这个年龄的妇人常用的深红色口红。这使她的嘴部看上去年轻得不太自然,仿佛突兀地独立于整个身体。
“我是老玛格丽特。”她说。
“我是——”
她打断了我:“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您是玛吉的亲人吗?”我问。
“可以这么说。”她笑起来。
我注视着她的嘴巴。“我是说,您和玛吉是什么关系?”
“该是我问你和玛吉是什么关系。”
“什么?”
“你把那条绳子系在她手指上,是什么意思?”
“我……”我支支吾吾,“她告诉您了?”
“只是和你开个玩笑,当然了。”她笑着,只不过看上去略微有些吓人,“我抽支烟,你会很介意吗?”
我摇了摇头。
“别告诉任何人。”她说。
老玛格丽特打开窗户,点着一支烟。“格蕾塔肯定会让你帮她点上烟。她太老派啦,但我不会。当然了,你若能帮我点烟,我也不会介意,这样做很绅士。但看起来你行动不便,我们还是得作出让步。”
格蕾塔是谁,我纳闷。玛吉一百岁时会变成这样吗?
“不会,”老玛格丽特回答我,“她不抽烟。我十三岁就抽上啦。我那时可前卫啦。以前那个时候,我们不会担心癌症啊,肺气肿啊,或是别的什么无聊玩意儿。还有,我今年才七十七岁。但我看得出你把我想得比这老得多。毕竟,我们都只擅长确定自己的年纪。其他所有人看上去要不是太老就是太年轻,或者某种意义上说,所有比我们老的或是比我们年轻的人都算不上纯正的人类。”
难道我说出来了吗?
“我会读心术,”她回答我,“这是我在那场变故后获得的禀赋。读心术,还有嗅出他人情绪的本领。实际上,我觉得这两者可能属于同一种禀赋。”她嗅了嗅空气。“你闻起来像是受伤了,但我觉得这显而易见。你的腿疼吗?”
“还好。主要是不舒服,别的倒没什么。”
“嗯,他们给你用了很多止痛药。很快就会疼起来了。我做过两次髋关节置换手术,所以不是乱说的。”她敲了敲我的石膏,“你至少得在床上躺个两星期。玛吉是这么说的。这阵子只有我们这些老处女陪着你解解闷,希望你不会觉得太无聊。”
“你,到底是谁?”
“老玛格丽特。”她又说了一遍,好像我实在很迟钝。
“玛吉是以你命名的吗?”
“玛吉是以我命名的?”她顿了顿,“是的,我想是的。”
“你是玛吉的祖母吗?”
“我当她祖母是不是太年轻了点?”
“没有,”我慢吞吞地答道,“没,没有吧。”
老玛格丽特叹了口气,“那我就真应该是玛吉的祖母了。真可怕!”
老玛格丽特显然已经老态龙钟了。
“我没有老态龙钟,”她说,“你这样说很无礼。”
“我没有说。”我抗议,“我只是这样想的。”
“我有时分不出差别来。既然如此,就不得不作出让步。如果你确实说了,那我真的太受伤了,但如果你只是这样想想,那就仅仅是小小地刺伤了我。”
我其实没觉得这两者有何区别。
“你看,”她说,“如果你说出来了,你就是故意想伤我心。然而我们有时是没法控制思想的。比方说,我知道我刚进屋时,你觉得我闻起来有股霉味。这或许也会让我难受,但谁想要一辈子都在生气呢?”
“对不起。”
“顺便说一句,那是樟脑丸的味道。我上了六十五岁以后,就一直深受蛀虫的困扰,以前从来没有过。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
“年轻人为什么就不会受蛀虫困扰呢?”她问道,“蛀虫就是年老者的床上伴侣,你同意吗?”
“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觉得有点累了。”我说。
“当然了,亲爱的。”她说,“我真是太不体贴啦。”她熄灭了烟,开始蹒跚地向房门走去。那两次髋关节置换手术让她的腿明显有些跛。
“还有谁住在这里?”我问道。
“啊,有我、玛琪、米亚,还有梅。现在玛吉也回来了。你可能不怎么见得着梅,因为她喜欢待在外面。以前还有一个的,但她走了,走了,再也不回来了,走了。”
“这些都是玛吉的——”我试着回想,“姑妈?”
“哦是的,”她说,“不管怎么说,差不多就是吧。很抱歉我絮叨了这么多,累着你了。你知道吗?我还是姑娘时,别人都觉得我特别安静。真奇怪啊,老了以后,我发现自己竟然有这么多话要说。”
她非常轻缓地带上了门。事实上,门整整过了大约十分钟才终于关上。告诉你,简,我倒更希望她直接“砰”的一声关上呢。
过了几分钟、几小时,或是几天(在你服用大量药物时,时间的长短会变得难以分辨),我醒过来,看到玛吉像只小猫那样蜷缩在我身边。她的一只眼睛上有乌青,但除此之外看起来毫发未损。
“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问。
“有段时间了。我不想弄醒你。”她看着我的腿,哭了起来,“抱歉我竟然睡着了。你肯定觉得我是全世界最最糟糕的司机了。”她拉了拉手指上重新系上的那根绳子。
“你累了嘛。”事后怪罪从来都毫无意义,尤其是怪罪天生就喜欢自责的女人。“我自己应该系好安全带。”
“我是全世界最最糟糕的司机。你就直说吧。”
“不是的——”
“直说啊!”她要求道。
“你或许是全世界最糟糕的司机,但我没见过世界上除你以外的所有司机,所以无法肯定。至少你最后救下了车子,自己也没受什么伤。要不是你醒来后反应及时,我们可能都没命了。”
“我他妈的就只会把事情搞砸。我就是他妈的一灾星。我就是彻头彻尾的一个祸害。”
“如果我说你是我认识的最糟糕的司机,你是不是会好过点?”
“是的!”她突然笑了起来。玛吉就是这个样子。一秒之内就能破涕为笑。她不是爱就是恨。情绪表达上无所顾忌。尽管我作为旁观者觉得这样很带劲,但我怀疑对她而言,这样的性情让她活得很不容易。
我那个房间很小,所以一开始,她们每次只一人进来探望。除了玛吉和老玛格丽特以外,我知道还有玛琪和米亚来看过我。因为用了大量的止痛剂,和她们见面的细节都已模糊不清。[在我卧床期间唯一没来看过我的是最小的那个,梅,当时我猜她是玛吉的堂妹或侄女。梅那时七岁,是我见到你时你年纪的两倍大。]我不记得曾经被正式介绍给玛琪、米亚,或是梅。就好像我生来就认识她们。
我要向你描述她们,简,尽管我不确定以下这些是否真的是我对她们的第一印象。贝丝告诉我,让读者——尤其是年轻女性读者——知道某个人物的长相特征和大致性格是很有必要的。
年龄仅次于老玛格丽特的是玛琪。她五十几岁,体形敦实。她的发梢泛着红色,发根则已灰白,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女人而言,她的头发留得过长了。她左眼蒙着副眼罩,眼罩上面画了一只绿色的眼睛,煞是吓人。她似乎第一眼见我就不喜欢我。她问了许多关于我工作的问题,一般来说,一个人问你这些,就表示他(她)肯定讨厌你。不仅如此,我还知道她讨厌男人,因为我们认识没多久后,她就告诉我,她厌恶男人。“我厌恶男人,”玛琪说,“但不是针对你。”
米亚十七岁,她一点儿也不想和我打交道。见面时,她故意翻白眼,皱眉头,以示她不是自己情愿过来看我的。(我竟然还神经质地试着跟她调了下情。)她浓密的深红色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她着一身黑衣,为了搭配衣服的色调,指甲的颜色也总是涂成深深浅浅的黑色,或是血红色。她画着过于浓重的深色眼妆,和肤色一点儿也不搭。她不停地在一本黑封皮本子上面写着或画着什么,但从不让任何人看那本子。
梅七岁,很少待在屋里。因此她总是灰头土脸,皮肤晒成了棕褐色。实际上,已经快分不出哪里是土垢,哪里是她的皮肤了。她扎着两条辫子,膝盖永远是磨破的,门牙缺了两颗。她有个溜溜球。如果你问她什么问题,她一般都会咯咯笑着跑开。
所以,连玛吉在内,那年夏天共有五个女人住在玛格丽特小镇。你可能会问,还有别的人住在那儿吗?答案是没有,但也说不准。没有,是因为玛格丽特小镇是座荒凉之城,这些女人常年与世隔绝。说不准,是因为即使有别的人,对我而言也无所谓。某种程度上,你在一个地方认识的人,定义了那个地方对于你的意义。
3
一个星期后,我结束了牵引治疗,可以拄着腋杖下床走动了。下床后的第一晚,我和玛格丽特小镇的五个女人共进晚餐。
老玛格丽特坐在餐桌一头,玛琪坐在另一头。米亚坐在老玛格丽特左边,玛吉坐在她右边。我坐在玛吉边上,梅则坐在我对面。
食物平淡无奇。她们当中似乎没人对厨艺有所钻研。
十七岁的米亚皱着眉问道:“你手指上那根脏绳子是什么,玛吉?”
玛吉遮住了手。“是提醒我别忘记某件事的。”她说。
“你看上去疯了似的,”米亚说,然后她压低声音,“跟格蕾塔一样。”
老玛格丽特试图转移话题。“你知道我们这小镇有回声吗?”
“知道,我们撞车之前就听到了。”
“回声是一种很好的陪伴,”老玛格丽特说,“每当我感到孤单时,总想找个人说说话。回声可比镜子好多了。镜子会说你坏话。回声则很配合你。它们觉得你说的每句话都是至理名言。”
“那么,你是玛吉的祖母,”我对老玛格丽特说,“那么你们都是玛吉的——姑妈?”
梅咯咯笑起来。
“当然了,不包括你。”我对梅说。
“我之前应该讲得更清楚些的。”玛吉说,“我只有一位姑妈,就是玛琪。”
玛琪笑起来。
“梅是我堂妹。米亚是我妹妹。”玛吉说完了。
“嘿,老姐。”米亚说。
“你和米亚、梅长得都很像。”我观察道。
“你觉得我和玛吉不像吗?”玛琪不怀好意地问道,“我觉得其实我和玛吉长得很像。”
我端详着玛琪。她真的和玛吉一点儿也不像。除开那个眼罩和她的卷发不说,她还体型肥胖,比玛吉老了三十岁。然而,不止这些。玛琪露出来的那只眼睛是黑色的,闪着怒光。不管玛吉老成什么样,她的眼睛(哪怕只剩了一只眼)永远都不会变成那样。从某个角度看,玛吉长得更像快八十岁的老玛格丽特。
“我真没看出来哪里像。”我实话实说。
玛琪“哼”了一声。“慢慢来,你会看出来的。”
“那么,你是做什么的?”老玛格丽特问我。
“他是做学问的,”玛吉替我回答,“我们是在U大学认识的。”
“玛吉,你该不会是和你老师上床了吧?”米亚问,“真恶心。”
“我只是一名助教。”我纠正道。
“说得好像有什么差别似的。还是恶心极了,很可能还不道德。”米亚说。
“你研究的领域是什么?”玛琪问我。
“哲学。”我回答。
“哲学家!找得真好,玛吉。”米亚怪声怪气地说道。我只能认为她是在讽刺我。
玛琪“哼”了一声。“我们跟一位哲学家上过床。真是灾难。”
我完全不理解她为什么要用“我们”。
老玛格丽特像玛吉那样笑起来。“就是那个床上功夫糟透了的男人,是吗?光懂哲学可没法让你成为床上高手,你怎么办,年轻人?”
玛琪又“哼”了一声。这次是表示赞同。她有好几种不同的“哼”的方式。
我开始发现这五个女人实在都不简单。
“你怎么老是钟情于不合适的男人?”玛琪问玛吉,“找一个投资银行家,或是皮肤科医生、律师什么的,真的有这么难吗?一个会真心爱我们,等我们老了供养我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