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床上的玛吉(3)
还有,她说,我从来没用铁链把自己锁在建筑物上,而且我从来没有把她认作L,我很清楚L和玛格丽特的区别。而且我初次遇见玛格丽特不是在电影院,是请她来我公寓吃晚饭那次。雅克舅舅那时候也还没死。至于其他部分,我没法证实或是否认,因为我并不在场。但我觉得玛格丽特怎么都不像是会请素不相识的人到她床上去。还有“被诅咒”那个是怎么回事?我完全不记得那茬了,完全不记得。
这是我写的故事,我对姐姐说。幸好只要你乐意,随时都能向简讲述你自己的版本。
你也不该写你从U大学偷了家具。
贝丝,我说,这只是写给简一个人看的。再说了,都十五年前的事了。我实在不觉得还会有人为此追捕我。即使真有人来抓我,反正我六个月后也就不在了。
别那么说,她说。求你别那么说。
我就要死了,我说。这的确很过分,但也无力回天了。
我很喜欢提到粥的那部分,贝丝换了柔和的声音说道。我自己一直觉得那不过是团糨糊。
最后她终于让我一个人待着了。我承认,看到她离开,我很高兴。并不是说她对我文章的批评毫无道理。她说得对,我应该更加清楚地陈述目的。
简,我给你写这些文字,是因为你母亲去世了,而我也是将死之人。
在我死后,你会跟你的贝丝姑妈一起生活,她是个可爱又通情达理的女人。当然了,贝丝并不是你的亲姑妈。(只消瞥一眼她丰满的胸部和臀部,便可确凿无误地知晓这点。)但我还是支持你叫她贝丝姑妈。简,在这一生中,很多时候都需要认他人为亲人。
你六岁那年,你的母亲去世了,但不要为此感到悲伤。她很晚的时候才怀上你,你的降临让她满心欢喜。
不要过于责备我们给你取了简这个名字。“简”或许有点像父母硬塞给孩子的那类名字,因为他们穷极无聊或是心不在焉,不愿想一个更好的名字。然而就你而言,我们是左思右想才决定给你取名叫“简”的。你的母亲很讨厌各种昵称(她自己的名字就是那个会衍生出无穷无尽昵称的玛格丽特),想要给你取一个无论如何都不会有昵称的名字。“简就是简,永远都是简。”她在你出生时这样说。至于我,我从来(直到现在)都不觉得做个“平凡的简”有什么不好,如果“平凡”的意思是诚实、不张扬且意志笃定的话。我一直希望自己拥有这些品质,只可惜并未实现。
你的母亲,玛格丽特,于19××年出生于玛格丽特小镇。(到底是她以小镇命名还是小镇以她命名,我从来没弄清楚过。)她的中间名是玛丽。“如果我叫玛丽·玛格丽特,而不是玛格丽特·玛丽的话,”有一次她说,“我猜我的人生会过得轻松许多。”玛格丽特姓汤,直到她从了我的姓。然而不久,她就把姓奉还给我,重新成为玛格丽特·汤,自此未变。
她生下来时叫玛格丽特。还是小姑娘时叫梅;再长大点了叫米亚;成年后叫玛琪。她死之前,重新变回了玛格丽特。这些年还有其他名字上的更迭:白发毕现的老玛格丽特,我钟爱的性感得不可方物的玛吉,抑郁疯狂的格蕾塔,还有其他种种。有许许多多个玛格丽特·汤。有时候我问自己,玛格丽特怎么能同时是这么多不同的女人呢?简,答案是,你的母亲要么是独一无二的奇女子,要么就是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
我认识所有的这些玛格丽特·汤,只是现在她们都已不在了。我应该承认我爱过她们当中的大多数但并非全部吗?或许如果我当初也努力爱上玛琪,哪怕只是一点点,其他的玛格丽特也许就能活得久一点。或许吧——但这是后话了。
我们的故事其实开始于一个最具争议性的人物抵达玛格丽特小镇——就是我。是的,简,这是真的。很久以前,你亲爱的父亲是一个骗子、撒谎者,一个彻头彻尾的浑蛋。我那时就是人们所说的无赖。尽管我很不愿承认这点,但在这个故事里有时我确实是个坏蛋。而在其他时间,我是恋爱故事的男主角。现实中,坏蛋和恋爱男主角同为一人的概率,往往远比你想象得要高。人们常说,恋人通常都是小偷,的确,爱一个人就很难不从对方那里盗取某些东西。等你长大些,你可能会跟我争论。你可能会说真正的爱是不会盗取任何东西的。你可能会说真正的爱让一个人保持完整。那你就错了,简。爱情就像一个学步的贪婪孩子,只认得两个字,那就是“我的”。
不过,简,当你还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时,你已经认得“我的”之外的很多词语了。你尤其喜欢的一个词是“柠檬”(它甚至可能是你学会的第一个词)。
4
回到路上,玛吉说:“我说我被诅咒,只是因为我的家人都有点古怪。我只是因为你要见到她们而有点紧张。”
“那倒说得通。”我说。
“我的——”她顿了顿,“我的姑妈们有个疯狂的想法,认为我上大学是为了钓男人。”
“哦,我猜那种想法现在还挺常见的吧。”
“是吗?”她的声音里透着期望。
“在某一代女性当中。没错,我想还挺常见的。”
“我的姑妈们都是老古板,不过我觉得自己又表现得太夸张了。”她笑起来,“有时候在夜半时分,会觉得一切都让人无法忍受,不是吗?夜半时分,我们都会变成无措的孩子啊。”
我点点头:“话说回来,你和家乡小镇同名,真是有趣。”
“是啊。”她说。
“其中有什么故事吗?”
“有啊。”她说。
“能告诉我吗?”
“以后吧,或许,”她说,“对了,什么时候要我开车了告诉我。”
“好的。”我说。
“对了,那里一个男人都没有。”她说。
“哪里?”
“我家。他们不是死了就是走了。走了的比死了的多。”
“你是想告诉我什么吗?”我问。
“没有。”她说,“我只是跟你说一声。其实我们对彼此了解太少了。”
[玛格丽特和我从未具体谈过自己的家庭,这可能会让你觉得有点奇怪。我自己的童年不太幸福,所以一般不会主动向别人打听童年生活。彼此相爱的两个人必须了解对方的一切,这是一句谎言。爱情当中必须时不时保持距离。]
大约中午时分,换她来开车。我想起来,我还从未坐过她开的车。道路错综复杂,蜿蜒曲折。
“我们总是开玩笑说,”玛吉说,“抵达玛格丽特小镇的唯一办法就是尽力让自己迷路。”
我们驶过一个苹果园。尚是初夏,果实看上去已是成熟待摘。“没想到这个时节就能摘苹果了啊。”我说。
“现在知道了吧。”她说。她把车子停到路边,伸手从果园围栏上的一根树枝上摘下一个苹果,递过来让我吃。我咬了一口。
“好吃。”我说,于是她把剩下的整只给了我。实际上,这只苹果一点儿也不好吃。第一口的甜味是骗人的,越是往里咬,越是苦涩的味道。
她打开电台,响起一首熟悉的歌:
打开你的那盏灯也于事无补,宝贝
我从未见过的那盏灯
打开你的那盏灯也于事无补,宝贝
此刻我的前路一片漆黑
“我爱这首歌,”她说,“听了几万遍,再听几万遍都不会腻,你知道吗?”她调高音量。
可是我依然渴望你能有所行动
来让我回心转意,留下别走
我们过去的交流实在太少了
所以别再想了,没事的[7]
“我可以余生只听这首歌。”她说,“每次听感觉都会有所不同。”
“或者可能是你自己每次都有所不同?”我这样说。
“有可能。”她说。
“玛格丽特小镇有什么样的故事?”我问。
“哎,所有故事都一个样,不是吗?男人和女人相恋或失恋。有人出生,有人死去。不是幸福收尾,就是悲伤结局,只是故事中涉及的人物各不相同。”她揿了三下喇叭,就像画出一个省略号[8],接着我们重回路上。“某种意义上,”她说,“这些男人和女人其实也都一个样。”
大多数地方也别无二致。你知道自己到达某地的唯一办法是辨认路牌。现在我便要来描述一下玛格丽特小镇的招牌,尽管说实话,我是到那儿近一个月后才看到这个招牌的。
招牌(很不起眼、褪了色的木头招牌)上写着“欢迎来到”,下面一行的字写得更大些:格丽特小(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都已剥落,很显然,它们已同小镇上的其他人一起,弃这里而去)。它和各个地方的此类招牌无甚差别。在底部该写小镇人口的地方,是一个难以辨认的不停被修改的两位数。人口可能是00,也可能是99,无法确定;唯一能知道的就是这里的人口从未上过三位数。一般的旅行者对于这一招牌,乃至整个小镇,都不会过多留意。玛格丽特小镇正是那种人们前往某地途中会路过的地方。可能是走错了路,转了两三个弯后发现来到了这样一个小地方。
前两夜我几乎都没合眼,于是离开果园重新上路后不久我便睡着了。我从未坐过玛吉开的车,对她的车技更是知之甚少,即便如此我还是为了睡得舒服点而解开了安全带,这样做或许并不明智。
我陷入了那阵子反复经历的一个梦境。事实上,因为这个梦出现得过于频繁,我甚至把它记在了贝丝前一年圣诞节送我的“梦境日记”里。[你的姑妈总是买一些糟糕透顶的礼物;我差不多是因为想看看能有多糟而对它们怀有期待。] 以下是我的记录:
我躺在一片汪洋大海中间的一张床垫上。正与一个女人做爱,但我不知道她是谁。看不见她的脸,因为被她的头发挡住了(她的头发是浅色的,不是浅黄就是浅红)。我不停地想把她的头发捋到后面去,但这样做很难。最后终于成功了,可我发现她根本没有脸。有几次,她的脸是一面镜子,我在里面看到了自己,只不过我变成了一位垂暮的老人。
这个梦不可思议地烦扰着我,因为它过于频繁,不依不饶地象征着什么,以戏剧性的夸张方式预示着某种不祥。我们的梦境总是这样,幼稚得令人汗颜。
从梦中醒来时,我发现玛吉倒在方向盘上睡着了,真的是睡着了,而我们的车子眼看着就要从一座小木桥的边缘落入下面的河流里。
我试图叫醒她。“醒醒!”我大叫。
一秒钟后,另一个声音回应着我:“醒醒,醒醒,醒醒,醒醒。”但不是玛吉的声音。其实是我自己的声音,尽管一开始我没听出来。后来我才知道,玛格丽特小镇这地方回音很重。
“玛吉!”我大叫,“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玛格丽特玛格丽特玛格丽特玛格丽特……”回声不断。
我用力摇她,她终于睁开了双眼。她冲着我微笑,甜美却睡意尚浓。“我做了个很可爱的梦。”她说。
“梦梦梦梦梦。”回声重响。
“玛吉,我们要完蛋了!”
“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回声嘲笑着。
“哦,见鬼。”她说。
“见鬼见鬼见鬼见鬼见鬼。”回声大笑。
在最后的紧要关头,玛吉猛踩下刹车。这一反应还算及时,雅克舅舅的敞篷车和她本人总算逃过一劫。而我因为解开了安全带,则没有那么走运。
但别害怕,简。这里我还没死。一如每个负责的叙述者,我在故事末尾才会死。在这里,我受的伤仅仅是一条腿上三处骨折。
原本,我的计划是把玛吉送到她家,见一见她的家人,最多待上几天,然后就回我的地下室着手写毕业论文。但很显然,事与愿违。我最后在玛格丽特小镇度过了整整一个夏天(可能还要更久一点)。
来,亲爱的,乖乖蜷起来,我来给你讲个故事。有人说这个故事很像童话,但其实大多数此类故事都是如此(至少在开头部分)。如果时不时的你觉得它不太可信,我先行致歉。有些情节我已经忘了,还有些是我故意忘记的。没有记忆的人拿起笔时也会成为饱经世事之人。(这应该是哪位名人说过的一句话,但我记不得是谁了。)
免责声明到此为止。所有故事唯一的开场方式就是真的开始讲这个故事。
注释:
[1] 即7.7摄氏度——译者注(本书中注释如不作特别声明,均为译者注)。
[2] 一英尺约等于30.48厘米。
[3] 法国皇帝路易十五(1710—1714)的名言,意为“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一说为蓬皮杜夫人的名言。
[4] 指汉娜·阿伦特(1906—1975),著名德裔美国思想家、政治理论家。
[5] “订婚”一词的英文是“engaged”。
[6] 地名原文为“Margarettown”,而说者的姓名原文为“Margaret Towne”,二者读音相同。
[7] 鲍勃·迪伦的金曲之一《别再想了,没事的》(Don't Think Twice, It's All Right)。
[8] 英文中的省略号是三个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