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蒂冈的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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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帕吕德(3)

“必然的!不过,您理解《帕吕德》吗?理查德刚一结束学业就丧失了父亲,那是个鳏夫。他只好谋生,他财产不多,又让一个哥哥给夺走了;可是谋生,干些微不足道的活儿,想想看嘛!只是赚钱的活儿!在办公室里,抄多少页的文件!而不是去旅行!他什么也没有见过,他的谈话变得十分乏味;他看报纸是为了能同人交谈——如果他有闲聊的工夫,他的时间全被占用。还不能说他去世之前,就不可能干任何别的事情了。他娶了一个比他还穷的女人,除了崇高的感情,并无爱情。妻子名叫于絮珥。哦!我早就对您说过。他们将婚姻变成长时间的爱情见习期,结果还真的很相爱,他们也是这么对我说的。他们非常爱自己的孩子,孩子也非常爱他们……也包括厨娘。星期日晚上,大家玩填格游戏……我差一点儿忘了老奶奶;她也跟着一起玩,但是她眼神儿不好,看不清子儿了,别人就悄悄说她不算数。啊!安棋尔!理查德!他谋生,什么招儿都用上了,以便堵窟窿,填满极深的亏空,都用上!他的家也一样。他生来就是独身;每天都同样穷凑合,都是所有最好东西的代用品。而现在呢,不要想得太糟,他品德极为高尚。况且,他也觉得幸福。”

“咦,怎么!您在哭泣?”安棋儿问道。

“不要介意……是神经质。安棋尔,亲爱的朋友,到头来,您不觉得我们的生活缺乏真正新奇的东西吗?”

“有什么办法?”她又轻声说道,“我们俩到近处旅行一次,您看好吗?等等,周六,您没有事情吧?”

“可是,您不会考虑,安棋尔,后天吧!”

“有何不可?我们赶早一道动身;明天晚上,您就在我这儿吃饭——同于贝尔一起;您留下来,睡在我身边……现在,再见,”安棋尔说道,“我要去睡了;时间晚了,您弄得我有点儿累。女佣给您准备好了房间。”

“不,我不留下了,亲爱的朋友,请原谅我;我太兴奋了。睡觉之前,我要写很多。明天见。我回家了。”

我想查一查记事本。我几乎跑着离开,这也是因为天下起了雨,而我又没带雨伞。我一回到家,就立刻为下周的一天写下这种想法,也不仅仅指理查德而言:

“卑贱者的德行——接受;而且,这特别切合他们中一些人的实际,能让人以为,他们的生活就是量他们的灵魂而裁制的。尤其不要怜悯他们:他们的状态适于他们;可悲的状态!一旦这种平庸的状态不再表现在财产上,他们就视而不见了。我突然对安棋尔讲的,也真是那么回事儿:每人的际遇都是契合。每个人找到适于自己的命运。因此,人若是满足于自己所拥有的平庸,也就表明它合体,不会有别种际遇了。合乎尺寸的命运。梧桐和桉树生长,撑得树皮发出嘎嘎的破裂声,而人的衣服也必然如此。”

“我写得太多了。”我思忖道,“有四个词儿就够了。但是,我不喜欢公式。现在审查一下安棋尔惊人的建议。”

我将记事本翻到第一个周六,在这一页上我能读到:

“争取六点钟起床。——让感觉多样化一点儿。

“给吕西安和夏尔写信。

“为安棋尔找出黑但却美[4]的相应的词语。

“希望能看完《达尔文》。

“回访洛珥(解释《帕吕德》)、诺埃米、贝尔纳;——让于贝尔震惊(重要)。

“临近傍晚,争取从索尔菲里诺桥上过河。

“查找‘蕈状赘’的修饰语。”

只有这些。我又拿起笔,全部涂掉,只写上这样一句话:

“同安棋尔去郊游一乐。”

然后,我就去睡觉了。

宴会

星期四

一夜辗转反侧,今天早晨起来有点儿难受,就改改习惯,没有喝奶,而喝了点儿药茶。记事本上这一页是空白的,这就表明留给《帕吕德》。没有任何别的事情可干的日子,我就用来工作。

我创作了一上午,这样写道:

蒂提尔的日记

我穿越了大片荒原,辽阔的平野,无边无际;即使丘岗也很低矮,大地略微隆起,仿佛还在酣睡。我喜爱到泥炭沼边缘游荡;踏出来的小径硬实一点儿,土层厚而水分少些。其余各处土质松软,一下脚苔藓草墩便往下沉;苔藓吸饱了水分,变得很松软;有些地方则有暗沟放水,晒干苔藓,长了欧石楠和矮松;长了匍匐的石松。有些洼地聚水,呈棕褐色而腐臭。

我住在低洼地,没有怎么考虑搬到丘岗上,心里完全清楚到那里也不会看到别的什么东西。我并不远眺,尽管朦胧的天空也有魅力。

腐水面上有时展现奇妙的彩虹,飞来极美的蝴蝶,那翅膀是无与伦比的;水面上绚丽多彩的薄层全是分解的物质。夜晚唤醒磷光,飘忽在水塘上,而从沼泽地上起来的鬼火,真好像升华了。

沼泽地!有谁能讲述你的魅力?蒂提尔!

这几页文字不要给安棋尔看,我心想:蒂提尔在那里似乎生活得蛮幸福。

我还记了几笔:

蒂提尔买了一个玻璃鱼缸,摆到毫无装饰的屋子中央,想到外面的全部景色都集中在鱼缸里,心中甚是得意。他只放进去淤泥和水,而随淤泥带来的陌生的水族活动起来,给他增添了乐趣。水总那么浑浊,只能看见游近玻璃的水虫;他喜爱光和影的交替变换,从护窗板缝透进来的光线穿过鱼缸,显得更黄或者更灰暗。鱼缸里的水总是比他想象的更为活跃……

这时,理查德进来了,他邀请我星期六吃午饭。我很高兴能回答说,那天我不巧要去外地办事。他显得很吃惊,没有再说什么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我简单吃了顿午饭,也出门了,先去看看艾蒂安,他正审阅他的剧本的校样。他对我说,我写《帕吕德》路子走对了,因为在他看来,我天生不适于写剧本。我告辞出来,在街上又遇见罗朗,由他陪同去阿贝尔家,看到克洛狄乌斯和于尔班。

这两位诗人也正断言,再也不能创作戏剧了,但是谁也不同意对方阐述的理由,不过一致认为应当取消戏剧。他们也对我说,我不再写诗算是做对了,因为我写不出像样的诗来。特奥多尔进来了,继而,我受不了气味的瓦尔特也来了;于是我离开。罗朗也随我出来。一来到街上,我便说道:

“什么生活,真叫人难以容忍!您受得了吗,亲爱的朋友?”

“还行吧。”罗朗说道,“请问,为什么说难以容忍呢?”

“本来可以换样儿而没有换样儿,这一点就足够了。我们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烂熟了,换个人来也会这样做,重复我们昨天的话语,再组成我们明天的词句。阿贝尔每星期四接待客人,客人中不见于尔班、克洛狄乌斯、瓦尔特和您本人,他那惊讶的程度,也像我们大家不见他在家里一样!哦!我也不是发牢骚,确实看不下去了:我要走了……动身去旅行。”

“就您,”罗朗说道,“吓!去哪儿,什么时候动身?”

“后天……去哪儿?我也说不好……不过,亲爱的朋友,您应当明白,我若是知道去哪儿,去干什么,也就走不出我这苦恼圈儿了。动身就是动身,单纯得很:出乎意料本身就是我的目的——意想之外的情况——您明白吗?意想之外的情况!我可不是向您提议陪我一起走,因为我要带安棋尔……不过,您何不也走一走呢,去哪儿都成,让那些不可救药之人死守去吧。”

“对不起,”罗朗说道,“我和您不一样,我要走,就喜欢弄清楚去哪儿。”

“那就是有选择喽!我怎么对您说呢?就说非洲吧!您熟悉比斯克拉[5]吗?想想照在沙漠上的太阳!还有那些棕榈树。罗朗啊!罗朗!那些单峰驼!想一想吧,同一颗太阳,我们隔着尘烟和城市建筑,从屋顶之间可怜巴巴望见那儿一点儿,在那里已经阳光灿烂,已经普照大地,想一想吧,到处都无拘无束!您还要一直等下去吗?罗朗啊!这里空气污浊,同烦闷一样令人打呵欠,您走不走啊?”

“亲爱的朋友,”罗朗说道,“那里等待我的,可能有特别令人惊喜的情况;可是,我事情太多,脱不开身,我干脆就不去向往。我不能去比斯克拉。”

“恰恰是要放一放,”我接口说道,“放一放缠住您的这些事务。总陷在里面,难道您就甘心吗?我呢,倒也无所谓,要知道,我是动身去另外一个地方;不过您想一想,人来到世上,也许就这么一回,而您那活动的圈子有多么小啊!”

“嗳!亲爱的朋友,”他说道,“不必再讲了,我自有重大的理由,您说的这套我也听厌了。我不能去比斯克拉。”

“那就不谈了,”我对他说道,“我也到家了,好吧!过一段时间再见。我去旅行的消息,麻烦您告诉其他所有人。”

我回到家中。

六点钟,我的挚友于贝尔来了,他从互助会那里来,一见面就说道:

“有人向我提起《帕吕德》!”

“谁呀?”我不禁好奇地问道。

“几位朋友……告诉你:他们不大喜欢,甚至还对我说,你最好还是写写别的。”

“那你就住口吧。”

“你了解,”他又说道,“反正我也不懂,只是听人讲;你写《帕吕德》,既然觉得有意思……”

“哪里,我一点也不觉得有意思,”我高声说道,“我写《帕吕德》是因为……算了,谈点儿别的……我要去旅行。”

“吓!”于贝尔应了一声。

“对,”我说道,“人有时就需要出城走一走。我后天动身,还不知道去哪儿……我带着安棋尔。”

“怎么,在你这年龄!”

“嗳!亲爱的朋友,是她邀请我的。我可不建议你同我们一起去,因为我知道你太忙……”

“再说,你们也喜欢单独在一起……不用讲了。你们要到远处逗留很久吗?”

“不会太久,我们还得受时间和金钱的限制;不过,关键是离开巴黎。要出城,只能靠强有力的交通工具,乘坐快车;难就难在冲出郊区。”我站起来踱步,以便激发一下情绪,“要经过多少站,才能到达真正的农村!每站都有人下车,就好像赛马刚一起跑,就有人掉下去了。车厢渐渐空了。旅客!旅客在哪儿呢?没下车的人是要去办事;司机和技工,他们要一直到终点,但是留在火车头上。况且,终点,那是另一座城市。乡村!乡村在哪儿呢?”

“亲爱的朋友,”于贝尔也走起来,说道,“你太夸张了;很简单,乡村始于城市截止的地方。”

我又说道:

“然而,亲爱的朋友,城市恰恰截止不了,出了市区,还有郊区……我看你把郊区给忘了——两座城市之间所见到的全部景象。缩小了的房舍,稀稀落落,还有更丑陋的东西……城市拖拉出来的部分;一些菜园子!还有路两边的沟坡。道路!应当上路,所有人,而不是去别的地方……”

“这些你应当写进《帕吕德》。”于贝尔说道。

这下子我完全火了:

“可怜的朋友,一首诗存在的理由,它的特性,它的由来,难道你就始终一窍不通吗?一本书……对,一本书,于贝尔,像一只蛋那样,封闭、充实而光滑。塞不进去任何东西,连一根大头针也不成,除非硬往里插,那么蛋的形态也就遭到破坏。”

“请问,你这只蛋充实了吗?”于贝尔又问道。

“嗳!亲爱的朋友,”我又嚷道,“蛋不是装满的,生下来就是满的……况且,《帕吕德》已经如此了……说什么我最好写写别的,我也觉得这话说得很蠢……很蠢!明白吗?……写写别的!首先我求之不得;可是要明白,这里同别处一样,两边都有陡坡护着:我们的道路是规定死了的,我们的工作也如此。这里我守着,因为没有任何人;全排除掉了,我才选了一个题目,就是《帕吕德》,因为我确信没有一个人会困顿到这份儿上,非得到我的土地上来干活;这个意思,我就是试图用这句话来表达:‘我是蒂提尔,孤单一人。’这话我给你念过,你没有留意……还有,我求过你多少回,千万不要跟我谈文学!对了,”我有意岔开话题,又说道,“今天晚上,你去安棋尔那里吗?她接待客人。”

“接待文学家……算了,”于贝尔答道,“你知道我不喜欢,这种聚会多极了,除了聊天还是聊天;我原以为,你在那种场合也感到窒息呢。”

“的确如此,”我接口说道,“不过,安棋尔盛情邀请,我不愿拂她的意。再说,我去那儿还要会会阿米尔卡,向他指出大家都喘不上来气儿。安棋尔的客厅太小,不宜组织这类晚会;这一点,我要设法跟她讲讲,甚至要用上‘狭窄’这个词……还有,我到那儿要跟马尔丹谈谈。”

“随你便吧,”于贝尔说道,“我走了,再见。”

他走了。

我整理一下材料,便吃晚饭,边吃边想这次旅行,心中反复念叨:“只差一天啦!”我念念不忘安棋尔的这个提议,快吃完饭时心情特别激动,认为应当给她写上这样一句话:“感知始于感觉的变化,因此必须旅行。”

信封上之后,我不敢怠慢,便去她家里。

安棋尔住在五楼。

她招待客人的日子,在门前放一张条凳,另一张放在三楼的楼道上,摆在洛珥的门前,可以坐下来歇口气儿,以供不时之需:休息站。我上楼就气喘了,坐到头一张凳子上,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打算构思几点论据对付马尔丹。我写道:

人不出门,这是个错误。况且人也不可能出去,但这正是因为人不出门。

不对!不是这码事儿!重写。我把纸撕掉。应当指出的是,每个人虽然关在家中,却自认为身在户外。我这生活的不幸!一个事例。这时,有人上楼来,正是马尔丹。他说道:

“咦!你在工作!”

我答道:

“亲爱的,晚上好。我正在给你写呢,别打扰我。你到楼上那张凳子坐下等我。”

他上楼去了。

我写道:

人不出门;这是个错误。况且,人不可能出去;但这正是因为人不出门。人不出门是因为自以为已经在外面了。如果知道自己关在屋里,那至少会产生出去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