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帕吕德(4)
“不对!不是这码事儿!不是这码事儿!重写。”我撕掉,“应当指出的是,谁也不观望,因此人人都自以为在外面。况且,不观望也因为是瞎子。我这生活的不幸啊!我简直一点儿也不理解了……而且,在这里创作真是难受极了。”我又换了一张纸。这时,有人上楼来,是哲学家亚历山大。他说道:
“咦!您在工作?”
我正全神贯注,回答说:
“晚上好。我在给马尔丹写东西;他正在楼上,坐在凳子上。请坐,我这就完……唔!没位置坐啦?……”
“没关系,”亚历山大说道,“我有手杖撑着。”于是他拉开手杖,站着等候。
“喏,现在完了。”我又说道。我从栏杆探出头,喊道:“马尔丹,你在上面吗?”
“在呀!”他也喊道,“我等着呢。把你凳子带上来。”
我到安棋尔这里,差不多跟到家一样,就拖着凳子上去了。
到了楼上,我们三人坐定,马尔丹和我交换看各自写的,亚历山大则等着。
只见我这一页上写道:
盲目自以为幸福。以为看得很清楚就不打算看了,因为:
只能看出自己是不幸的。
只见他那张纸上写道:
因盲目而幸福。以为看得很清楚就不打算看了,因为:看清自己只能是不幸的。
“然而,”我高声说道,“我恰恰惋惜令你欢喜的事;应当说我有道理,因为我惋惜你这样欢喜,而你呢,却不能欢喜我对此惋惜。重来。”
亚历山大在等着。
“马上就完,”我对他说道,“回头再向您解释。”
我们又拿起各自的稿纸。
我写道:
你提示我说,有人这样翻译Numero Deus impare gaudet:
“数字二很高兴成为奇数。”他们也认为数字二这样有道理。
那么,奇数性本身如果真的蕴含幸福的希望——我是指自由的希望,我们就应当对二这个数说:“不过,可怜的朋友,您并不是奇数;您若是满足于做奇数,至少先设法变为奇数。”
他写道:
你提示我说,有人这样翻译Et doma ferentes:“我怕希腊人。”译者发觉不到在场者了。那么,每个在场者,如果真的隐藏一个能当即征服我们的希腊人,我就要对希腊人说:“可爱的希腊人,给予并索取吧,这样我们就两清了。不错,我是你的人,否则的话,你什么也不会给我了。”凡是我说到希腊人时,你就理解为必要性吧。它索取的相当于它给予的。
我们交换看。一阵工夫过去了。
他在我那张纸下端写道:
我越考虑越觉得,你的例子很愚蠢,因为,毕竟……
我在他这张纸下端写道:
我越考虑越觉得,你的例子很愚蠢,因为,毕竟……
写到这里,一页满了,我们俩都翻过来。然而,我在他这张纸反面看到已经写了:
规则之内的幸福。乐在其中。构想一份典型的菜单。
第一:汤(根据于斯曼先生);
第二:牛排(根据巴雷斯先生);
第三:蔬菜选择(根据加布里埃尔·特拉里厄先生);第四:装着埃维昂矿泉水的短颈大肚水瓶(根据马拉美先生);
第五:查尔特勒绿金酒(根据和奥斯卡·王尔德先生)[6]
在我的这张纸上,仅仅看到我在植物园所产生的富有诗意的思想:
蒂提尔微笑了。
马尔丹问道:“蒂提尔是谁?”
我答道:“是我。”
“这么说,你时常微笑啦!”他接口说道。
“嗳,亲爱的朋友,别忙,听我给你解释。(每次都管不住自己!……)蒂提尔,是我,又不是我;蒂提尔,是那个傻瓜,那是我,是你……是我们大家……别这么嘿嘿冷笑……你惹我恼火了……我说的傻瓜,意思就是残废的人:他往往想不起自己的不幸,也就是我刚才对你讲的。人有忘却的时候;不过要明白,这句话没什么,无非是带点儿诗意的思想……”
亚历山大看了我们所写的。亚历山大是位哲学家,他说什么,我总持怀疑态度,也从不应答。他微微一笑,转向我,开口说道:“先生,您所说的自由行为,照您的意思,我看就是一种不受任何限制的行为。跟着我的思路:是可以游离的——注意我的推理:是可以取消的。我的结论:毫无价值。先生,要紧紧抓住一切,不要追求偶然性:首先,您也得不到;其次,得到了对您又有何用?”
我还照老习惯,根本就不搭腔。每当一位哲学家回答你的问题,你就再也弄不明白自己问的是什么了。这时传来上楼的脚步声:是克列芒、普罗斯佩和卡西米尔他们。
“怎么,”他们一见亚历山大同我们坐在一起,便说道,“你们变成禁欲主义者啦?进去吧,各位门神先生。”
我觉得他们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儿矫揉造作,因此,我认为应当在他们之后进去。
安棋尔的客厅已经满是人了。安棋尔在客人中间笑容可掬,她走来走去,给人送咖啡、奶油球蛋糕。她一瞧见我,便跑过来,低声说道:
“唔!您来了;我有点担心大家会感到无聊;您给我们朗诵几首诗。”
“不行,”我答道,“那样的话,大家还会同样感到无聊;况且您也了解我不会作诗。”
“哪里,哪里,近来您总写了点儿什么……”
这时,伊尔德勃朗凑上来:
“哦!先生,”他拉住我的手,说道,“幸会,幸会。您最近的大作,我还没有拜读呢,不过,我的朋友于贝尔向我大肆称赞……今天晚上,您似乎赏光给我们朗诵诗……”
安棋尔抽身走了。
伊勒德维尔来了。他问道:
“对了,先生,您在写《帕吕德》?”
“您怎么知道的?”我高声反问道。
“还用问?”他又说道(口气夸张),“这成了大家议论的中心;甚至可以说,新作和您最近这部作品不会一样,新近的大作我还没有拜读,不过,我朋友于贝尔曾对我大谈特谈。您将要给我们朗诵诗,对不对?”
“可不是水坑里的湿虫,”伊吉道尔愚蠢地插言道,“《帕吕德》里好像生满了,这是听于贝尔讲的。哦!说到这个,亲爱的朋友,《帕吕德》,究竟是什么?”
华朗坦也凑过来,由于好几个人都同时恭听,我的思想不免乱了。
“《帕吕德》……”我开始解释,“这故事讲的是一个中立地区,属于所有人的地方……更确切地说,讲的是一个正常的人,每人人世都在他身上有所体现的人;这故事讲的是第三者,人们所谈论的人,他生活在每人身上,又不随同我们死去的人。在维吉尔的诗中,他叫蒂提尔,诗中还特意向我们说明他是躺着的——‘蒂提尔又倒下去。’[7]《帕吕德》讲的是躺着的人的故事。”
“咦!”帕特拉说道,“我还以为讲的是一片沼泽地的故事。”
“先生,”我答道,“言人人殊嘛——实质却永恒不变。不过,请您要明白,向每人讲述同一件事的唯一方法,你听清楚了,讲述同一件事,唯一的方法,就是根据每种新精神改变形式。此刻,《帕吕德》就是安棋尔的客厅的故事。”
“我明白了,总之,您还没有确定呢。”阿纳托尔说道。
菲洛克塞纳走过来,他说道:
“先生,大家都等您的诗呢。”
“嘘!嘘!”安棋尔说道,“他这就朗诵了。”
全场肃静。
“可是,先生们,”我又气又恼,嚷道,“我向你们保证,真的没有什么值得朗诵的。迫不得已,我就给你们念一小段,免得说我拿架子,这一小段还没有……”
“念吧!念吧!”好几个人说道。
“好吧,先生们,既然你们坚持……”
我从兜里掏出一张纸,也没有摆姿势,随口就以平淡的声调念道:
散步
我们漫步,走在荒原上。
愿上帝听见我们的声响!
_____我们就这样在荒原游荡,
直到暮色降临大地,
我们实在精疲力竭,
就很想坐下来小憩。
……大家继续保持肃静,还在等待,显然没明白诗已经完了。
“完了。”我说道。
这时,在冷场中间,忽听安棋尔说道:
“真妙啊!您应当把这放进《帕吕德》里去。”她见大家始终沉默,便问道:“对不对,先生们,应当把这放进《帕吕德》里去?”
于是,一时间全场议论纷纷,有人问:“《帕吕德》?《帕吕德》?是什么呀?”另一些人则解释《帕吕德》是怎么回事。可是,越解释越抓不住了。
我也插不上嘴,可是这时,生理学家加罗吕斯出于追本溯源的癖好,带着询问的神色走到我面前。
“《帕吕德》吗?”我立刻开口说道,“先生,这个故事讲的是生活在黑暗的山洞里的动物,因为总不使用眼睛而丧失视觉。您让我喘口气吧,我实在热得难受。”
这工夫,精明的批评家埃瓦里斯特下了结论:
“我担心这个题材有点儿太专门。”
“可是,先生,”我只好应答,“就没有太特殊的题材。你就相当满足了,[8]维吉尔这样写道,甚至可以说,这恰恰是我的题材——实在遗憾。
“艺术就是相当有力地描绘一个特殊的题材,以便让人从中理解它所从属的普遍性。用抽象的词语很难说清楚,因为这本来就是一种抽象的思想。不过,想一想眼睛靠近门锁孔所看到的广阔景物,您就一定能理解我的意思了。某个人看这仅仅是个门锁孔,但是他只要肯俯下身去,就能从孔中望见整个世界。有推而广之的可能性就够了,推广普及,那就是读者、批评家的事儿了。”
“先生,”他说道,“您倒把自己的任务大大地简化了。”
“否则的话,我就取消了您的任务。”我答道,一下子噎得他走开了。“嘿!”我心中暗道,“这回我可以喘口气儿啦!”
恰好这当儿,安棋尔又拉住我的袖口,对我说道:
“走,我让您看样东西。”
她拉着我走到窗帘跟前,轻轻撩起窗帘,让我看玻璃窗上一大块黑乎乎的东西,还发出嗡嗡的响声。
“为了不让您抱怨屋里太热,我找人安了个排风扇。”她说道。
“啊!亲爱的安棋尔。”
“不过,”她继续说道,“它总嗡嗡响,我又不得不拉上窗帘遮住。”
“哦!是这东西呀!可是,亲爱的朋友,这也太小啦!”
“商店老板对我说,这是适于文学家的尺码。个头儿大的是为政治会议制作的,安到这儿就听不见说话了。”
这时,伦理学家巴尔纳尔贝走过来,拉拉我的袖口,说道:
“您的许多朋友向我谈了《帕吕德》,足以让我比较清楚地领会您的意图。我来提醒您,我觉得这事儿无益而有害。您本人憎恶停滞状态,就想迫使人们行动;迫使他们行动,却不考虑您越是在他们行动之前干预,行动就越不是出于他们的本意。从而您的责任增加,他们的责任则相应减少了。然而,唯独行为的责任感,才能赋予每种行为的重要性——行为的表象毫无意义。您只能施加影响,教不会别人产生意愿:意愿不是教会的[9];您努力的结果,如能促成一些毫无价值的行为,那就算很可观啦!”
我对他说道:
“先生,您否认能照顾他们,那就是主张不要关心别人了。”
“要照顾,至少是很难的,而我们这些照顾者的作用,不在于多少立竿见影地促成重大的举动,而是让人负起日益重大的微小举动的责任。”
“以便增加行动的顾虑,对不对?您要增加的不是责任感,而是顾忌。这样,您又削减了自由。像样负责的行为,是自由的行为;而我们的行为不再是自由的了,我不是要促使产生行为,而是要解救出自由……”
他于是淡淡一笑,以便给他要讲的话增添点风趣,说道:
“总而言之——如果我领会透了的话,先生——您是强制人接受自由……”
“先生,”我提高嗓门儿,“我看到身边有病的人的时候,就感到不安。如果要照您的话,担心降低治好病症的价值,就算我不想办法给他们治一治,至少我也要向他们指出他们有病……明确告诉他们。”
迦莱亚斯凑上前,只为插进这样荒谬的话:
“不是向病人指出病症,而是让他们观赏健康,才能治好病。应当在医院每张病床上方画上一个正常的人,应当给医院楼道里塞满法尔内塞府邸[10]的赫拉克勒斯。”
“首先,正常的人不叫赫拉克勒斯……”
有人立刻帮腔:“嘘!嘘!伟大的华朗坦·克诺克斯要讲话了。”
他说道:“在我看来,健康并不是一个如此令人艳羡的优点。
这不过是一种均衡,各部位的一种平庸状态,没有畸形发展。我们只有与众不同才显得杰出;特异体质就是我们的价值病;换言之,我们身上重要的,是我们独有,在任何别人身上找不到的东西,是您所说的正常人所不具备的,也就是您所称的疾病。
“从现在起,不要把疾病视为一种缺陷,恰恰相反,是多出了点儿什么东西。一个驼子,就是多出个肉驼的一个人,而我希望你们把健康视为疾病的一种欠缺。
“我们并不看重正常人,我甚至要说是可以取消的——因为随时随地都能再找见。这是人类最大的公约数,而从数学角度看,作为数,就可以从每个数字上拿掉,无损于这个数字的个性。正常人(这个词令我恼火),就是熔炼之后,特殊的成分提出来,转炉底剩下的渣滓,那种原材料。这就是通过珍稀品种杂交而重新得到的原始鸽——灰鸽子——有色羽毛一掉光,就毫无出奇之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