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鼻子里的鱼钩

10月

并不是每个进入急诊手术室的病人都受到了严重创伤，40岁的韦恩就是一例。他长着茂盛的红胡子，鼻子上插着一个鱼钩。事发当时，他在贝平湖上垂钓，他的兄弟一甩鱼竿，钩子便钩到了他的鼻子里。钩眼上还穿着线，打了个结，此刻正在他左鼻孔中若隐若现。

乔·斯崔德莱克认为这是锻炼初级住院医生的好病例。他说：“如果你干得漂亮，没准我们下次会让你主刀直肠囊肿什么的。”

直肠囊肿。噢，我的天哪。我行吗？

我先对韦恩的鼻子实施了麻醉。随后，好像所有东西都在和我作对：胡子、灯光、探照灯还有出血。我刮掉了他的一部分胡子，但是仍然看不清钩尖。我的计划是剪掉钩把，然后晃动着把钩尖拔下来。如果能把鼻孔再扩大一点儿，就好办了。

突然我灵光一闪，转向护士：“给我一把妇产科的阴道扩张器。”

“狗屁！”无菌单下韦恩咆哮着。

“放心，韦恩。手术器械都已经被清洗消毒过了，一点问题都没有。”

“我才不管那是什么鬼东西，你不能把它插在我的鼻孔里！”

“好吧，”我说，“拿把鼻孔扩张器给我。”

护士不知所措地盯着我：“没有这样的……”

“你知道的，那种有着铬把手、专门牵鱼钩用的鼻孔扩张器……”我朝她挤挤眼睛。

“噢，啊，知道了，鼻孔扩张器。”

于是她从妇科工具车上拿了一把扩张器给我。

15分钟过后，我排出了他鼻中的血，将鼻孔扩到足够大后，把鱼钩把剪断。接下来，我只要把钩尖拔下来就大功告成了，可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韦恩总是很难保持不动，可能是由于他鼻子里塞满了貌似五金店里的工具的原因吧。

“啥时候能完事，大夫？”

“韦恩，别动。我马上要够到了。”

“你20分钟之前就这么说。”

“你从别人鼻子里拔出过鱼钩吗？”

终于，我把一个细小弯针伸进他的鼻孔，探到了钩尖，用力一顶，钩尖穿过鼻部皮肤，从外面露了出来，我伸手将它拔了出来。

韦恩发出了一声惨叫，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啊！妈的！啊！噢！我的鼻子！天哪！要死啦！”那把阴道扩张器还晃荡在他的鼻子上。我可能是碰到了某个小动脉，因为韦恩的鼻子里外都在流血。

“韦恩，请你……”

“我要出去！”他喊道，“见鬼！我要出去！”

“韦恩，手术已经完了，我只是想……”

“去你的，完了完了。”他一把撕下了身上的手术服，想径直走出去。

“你不能出去，你还……”

他伸出手，摸到那把沾满血的扩张器，然后一把扯了下来。他盯着那把扩张器，半眯着眼睛端详起来。“它，它……”他说，“它就是那玩意儿。”他厌恶地瞪了我一眼，把扩张器甩到墙角，重重地走了出去。这时，乔·斯崔德莱克刚巧回来。

“柯林斯，”他说，“这儿到底发生什么事啦？”

“韦恩先生非常不高兴，但我的确把鱼钩拿出来了。”我给他看拿出的鱼钩。

“时间可够长的了。”他看了看表说道。

我耸耸肩，边脱手套边说：“这么说，我可以做直肠囊肿的手术了吗？”

凌晨12时之后，我协助一位高级住院医生进行阑尾切除术。在手术刚做到一半时，我们就被告知急诊室有紧急情况。高级住院医生让我照看这里，自己下去帮忙。我接着做完手术，把病人送进了康复室，又写了术后指令。然后，告诉病人的父母这一切进展得很顺利。我洗了把脸，也走进了急诊室。

急诊室里拥挤不堪。足足有15个人围在手术台边，为台上一位年轻女子做着手术。我问护士艾米·沃特金斯这里发生了什么。

“她动脉裂了还是什么，不知道。我到的时候已经在手术台上了。”

“他们这个手术做了多长时间了？”

“很长时间了，”她说，“从开始心肺复苏术到现在差不多有半个小时了。”

这意味着这个女子生还的机会不多了。我瞥向她。她很年轻，和我年龄相仿。电子管线和急救呼吸的袋子挡住了她一部分苍白的脸。

“这些人都是谁？”我朝拥挤的人堆指了下头。

“除了急诊手术室和急救小分队的人，还有产科急救人员。”

“产科——？他们在这儿干吗？”

“她有40周的身孕。”

“天哪！”闻言，我感叹道。

乔·斯崔德莱克站在台边指挥着急救队。差不多三四组人同时在给她做手术。一组麻醉师正在给她套上麻醉袋，罗利·怀特菲尔德正在为病人进行心脏按压。

突然间，乔转过来，朝手术台尾的一群人喊道：“新生儿科的人在这儿吗？”

“是的，在。”一名年轻的住院医生应声道。

“你是谁？”

“玛丽·惠泽斯。是新生儿重危病房的人。”

“胎儿存活的概率有多大？”乔问她。他当然知道胎儿活下来的概率，他只是想知道自己正在和什么样的住院医生打交道，以及他是否可以在此次手术中信任此人。

“嗯……”她迟疑地说，“即使是最好的状况，心肺复苏术也不可能给胎儿供应足够的氧气。”

“所以？”

“所以越快接生越好——当然，这是从胎儿角度来说。”

乔点点头，转过身继续面对手术台上的病人。

我知道乔在想什么。心肺复苏术已经进行超过半个小时了，这个女人还是没有一点反应。乔必须作出决定。如果他坚持心肺复苏术，胎儿就会没命；如果他放弃心肺复苏术（简称CPR）以保住胎儿，那么母亲就会没命。

乔仅仅迟疑了一秒钟，然后抓起了一瓶比塔定泼在病人的腹部，随后拾起了手术刀。一下、两下、三下。乔用手拨开刀口周围的脂肪，伸了进去，拎出来一个发育完整的小家伙儿。切下脐带，乔把婴儿递给玛丽·惠泽斯。

现在所有一切都变了——玛丽不再是无名的旁观者，而是注意力的中心，所有人都停下来看她要怎么做。护士、外科医师、麻醉师和技术人员都正盯着她手中的婴儿。

这是个女婴，还带有母体的温度，浑身滑溜溜的。玛丽把她放下，把气管插入婴儿的喉咙，让护士为其套上麻醉袋。

“谁会做新生儿的CPR? ”她喊道。一个麻醉师说他知道，于是玛丽让他做心脏按压。乔在婴儿的胳膊上缠上线，开启静脉检测仪。玛丽则开始沉稳且有条理地给出指令。她尝试了所有方法，使用了所有可能的药物，可是婴儿仍然纹丝不动。最后，在绝望中，玛丽为婴儿的心脏注射了肾上腺素。

即使一切都无济于事，玛丽仍然没有放弃。这个婴儿不是早产儿，她是发育完整的宝宝，是那种你在育儿杂志封面上看到的宝宝。这里本应该是她生命的起点，而非终点。

又过了10分钟，乔终于把手放在了玛丽的肩膀上。“做得很不错了，玛丽，”他说，“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了，送来得太晚了。”

玛丽抬头看着乔，仿佛被电击到了一样，无法开口。她垂下了头，双手无力地滑落下来。

人们渐渐走开，我却仍然注视着轮床上那苍白的、一动不动的母亲。头顶上的无影灯仍然在照射着她，有人已经用无菌单覆住了她身体的下部。气管的一头还在她嘴里，另一端则耷拉下来。然后，我看见一个护士把婴儿抱了过来放在她旁边。就这样，两个人静静地并肩躺着。我移开了双眼。我不能再看下去了。

这是怎样的一个鬼世界啊！我想。

我看着托盘上散落着的注射器、针、瓶瓶罐罐的药、沾满血的纱布、手术刀和止血钳，真是一堆没用的行头。

玛丽·惠泽斯独自站在手术室的一角，努力使自己不哭出来。

我好像看见乔挥手让我跟着他走，也可能他没有挥手。如果我事先知道乔往哪儿去的话，我就不会跟着他了。因为这是我所不能处理的部分——关于人的部分。乔必须去告诉那个年轻的丈夫我们失败了——他的妻子、孩子都没了。

乔拉着这个丈夫的手，挣扎着拼出完整的句子：“我、我非常抱歉地告诉您……”

乔反复说着：我们很抱歉、我们的心都碎了、我们做了所有可能做的、一切可以做的我们都做了。这个男人感谢了我们，握了我们的手，甚至是我的手—— 一个什么也没做的旁观者的手。然而，我还没有准备好被感谢。我想揍自己，或是整个世界，抑或是某个人。母亲和胎儿不应该死去！

我与这个男人握了手后，走出了急诊室。靠在墙边，我用左手狠狠地揉搓右手，我还沉浸在刚刚发生的一切之中。6点45分了，大厅里满是干净、整洁、年轻的医生和护士在进行例行的上班报告。对他们来说，这是新的一天；对我来说，这却还是漫长的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