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普法战争(9)
终于,在他们中间,有个叫波德万的出来冒险了。他身手敏捷,像只鹿似的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这次试探成功了,俘虏先生们没有声息,就像死了一样。
一个声音喊道:“里面没人。”
又一个士兵从这危险的窟窿洞前的空白地带蹿过去。这种冒险逐渐变成了游戏。每隔几分钟,就会有一个人一跃而出,从一边的队伍冲刺到另一边的队伍,像小孩子玩逮人游戏一样。他们飞快地迈腿时,雪便跟着从脚底溅到后面。有人为了取暖,点燃了几堆枯枝,旺火把自卫队朝着气窗来回跑动的侧影照得清楚亮堂起来。
有人叫道:“轮到你喽,马洛瓦松。”
马洛瓦松是个肥胖的面包师,他的大肚子经常惹得同伴们一阵取笑。
他犹犹豫豫不敢上前,有人便开起了他的玩笑。于是,他鼓起勇气,迈开规规矩矩的行军小步行动起来。他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大肚子摇来晃去。
整支队伍都笑出了眼泪。大家吆喝起来鼓励他:
“好样的!好样的!马洛瓦松!”
就在他跑完大约三分之二的路程时,气窗里突然闪出一道长长的红光。只听“砰”的一声枪响,这位胖子面包师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救他。大家目睹着他在雪地里哇哇呼救,手脚并用艰难地爬行。等爬出那段可怕的路段,便晕倒了。
他大腿根的肥肉里中了一粒子弹。
在最初的意外和恐慌过后,又一阵笑声响了起来。
但是,指挥官拉维涅出现在了守林人小屋门前。他刚刚确定了作战计划,用洪亮又有威慑力的嗓音下达命令:
“白铁铺老板普朗叙和他的工人们过来!”
三个人立即走到指挥官近前。
“你们把房子的檐槽[22]拆下来。”
一刻钟后,他们把二十米长的檐槽交给了指挥官。
于是,他命人小心翼翼地在翻板旁开了一个小圆孔,把檐槽用作引水通道,再准备用水泵把水灌到这个圆口里。然后他兴致盎然地向众人高声宣布:
“咱们可得请这些普鲁士先生们好好喝一杯!”
一阵骚动的叫好声响起,接着又是一阵兴奋的喊和笑。指挥官布置了几个工作小队,让他们五分钟换一次班。然后他命令道:
“抽水!”
水泵的铁把手被摇动起来,淙淙水流顺着檐槽迅速滑落到地窖里。水流顺着台阶一级一级往下落,发出像瀑布一样的哗哗声,以及金鱼池里的假山石头上水流滑落的湍湍声。
大家都等待着。
深夜一点钟。深夜两点钟。然后是深夜三点钟。
焦躁的指挥官在厨房里一遍又一遍地踱步,时不时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倾听、揣摩敌人的动向,心里揣测着他们是否不久就会投降。
就在此时,敌人起了骚动,听得出他们正在搬动酒桶,有人说话,还有人蹚水。
后来,到了将近早上八点,气窗里传出一个人的呼叫:
“我要和法国军官先生谈谈。”
拉维涅从窗口边略微探了探头:
“你投降吗?”
“我投降。”
“把枪交出来。”
很快,一支枪从气窗伸了出来,丢在雪地里,接着是两支、三支,所有的枪全丢了出来。同一个声音又呼叫道:
“我们已经没有武器了。请您快点,我们都泡在水里。”
指挥官下了命令:
“停止抽水。”
水泵的铁把手不动了。
指挥官先布置一队持枪的士兵伺立在厨房,然后他慢慢提起橡木翻板。
四个湿淋淋的、长着金黄头发的脑袋冒出来了,一个个都脸色惨白。接着,六个普鲁士士兵一个跟着一个爬上来。他们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神色慌张又不安。
他们立刻被捉住,绑了个结实。由于大家怕被敌军伏击,队伍马上分成两队出发:一队人押解俘虏;另一队则用床垫和长木杆制成一副担架,抬上了马洛瓦松。
他们一路凯旋回到勒泰勒。
拉维涅先生因为生擒普鲁士先头小分队而被授勋,而胖子面包师因在敌阵前受伤,也获得了军功奖章。
瓦尔特·施那夫斯奇遇记
随军入侵法国以来,瓦尔特·施那夫斯觉得自己成了最不幸的人。他是个肥胖的普鲁士人,走起路总会气喘吁吁,尤其那双肥厚的平脚板会让他痛得苦不堪言。另外,他这人爱好和平,虽不算慈悲心肠,但绝非嗜血之徒。作为父亲,他深爱着自己的四个孩子;他还拥有一位金发娇妻,现在,每天晚上,他都会苦苦思念妻子的温柔、体贴和情爱。他喜欢晚起早睡,喜欢慢条斯理地品味美食,喜欢去小酒馆喝上两杯。此外,他还常想,世上一切欢乐幸福总会随死亡一同化为乌有。因此,他打心眼里——既出于生存的本能,也出于理性的思考——对大炮、步枪、手枪、军刀这些玩意儿深恶痛绝。尤其是刺刀,他觉得自己没法身手灵巧地把这件武器耍得足够快,以此保卫自己的大肚皮。
夜幕降临,他裹着军大衣躺在泥地上睡觉,旁边就是鼾声如雷的战友,这时,他总会久久思念留在家乡的妻儿,想象着自己征战路途上潜伏的种种危险。如果他被打死了,孩子们怎么办?谁来养育他们?尽管出发前曾借了笔钱给家里留下,但他们眼下并不富裕。每次想到这些,瓦尔特·施那夫斯就会禁不住哭出来。
而每当战斗打响,他就觉得两腿发软,要不是害怕整支队伍会从他身上踩过去,他恨不得立刻就瘫倒在地。子弹的咝咝啸声总会吓得他汗毛倒竖。
几个月来,他一直活在惊恐与焦虑中。
他所在的部队正向诺曼底进发。有一天,他奉命跟小分队去侦察,任务很简单,就是到一个区域探查一番,然后即可撤回。田野里的一切都很平静,看不出有丝毫抵抗的迹象。
于是,普鲁士人没有防备地走进一个深沟纵横的小山谷。突然,枪声大作,有二十多人被放倒,他们的去路被阻断:一支游击队突然从巴掌大的树林里冲出,刺刀在手,迅猛地扑过来。
起初,瓦尔特·施那夫斯呆在原地一动不动,敌人的出其不意让他一下蒙了,竟忘了逃命。随后他才回过神来,开始拼命逃跑,但立刻又想:自己慢得像只乌龟,怎么能逃得掉那些像山羊一样精瘦连蹿带跳的法国人?随即,他瞅见前方六步之外有一道宽宽的沟,里面长满荆棘,并有枝叶掩盖。他顾不上判断那沟有多深,就像从桥上跳河一样,双脚一并跳了下去。
他像箭一样穿过厚厚的藤叶与尖利的荆棘,重重跌落在满是石子的沟底,脸与手都被划破了。
他立即抬头向上看,从刚才穿破的窟窿里可以望见天空,这个窟窿可能会使他暴露,他赶紧手脚并用,小心翼翼地伏在沟底,靠头上缠绕的枝条作掩护,用尽可能快的速度爬离战场。爬了一会儿,他停下,重新坐起来,像只野兔似的躲在高高的枯草中。
枪声、叫喊声和呻吟声又持续了一段时间。随后,战斗的嘈杂声逐渐减弱,直到消停。一切又归于平静。
突然有个小东西在他旁边动弹了一下,他登时吓了一大跳。原来是只小鸟落在树枝上,晃动了一下枯叶。为此,他心跳加速了一个小时。
夜逐渐降临,沟里越来越黑。普鲁士大兵开始盘算起来:他该怎么办?他会遭到什么下场?回去找部队?……可怎么去找?又上哪儿去找呢?即便找到,他又得重新去过自战争以来那种提心吊胆、疲惫不堪、忧郁焦虑的痛苦生活?不!他觉得自己再没这份勇气!再没有精力去承受行军的劳累,再没有精力去面对时刻潜伏的危险了。
可是,怎么办呢?他总不能老待在这条沟里,一直待到战争结束吧。不,当然不行!如果人用不着吃饭,就这么待着倒也并不可怕;但人得吃饭呀,每天都得吃!
他现在佩带武器,身着军装,却远离那些能保卫他的人,一个人孤零零地落在敌人的阵地上。一念及此,他浑身的皮肉都战栗起来。
他忽然又想:“如果我是俘虏就好了!”这一奇想让他的心兴奋地加速跳,进而,当法国人的俘虏成了他无法抑制的强烈愿望。对,当俘虏!这样就得救了,有东西吃,也有地方住,还能躲开子弹和刺刀,在保卫森严的监狱里,真是无忧无虑呀。当俘虏!太让人向往了!
他立刻打定了主意:
“我要投降去当俘虏!”
他站起身,决定必须立即就去实施这个计划。但他却没有动,猛然间又被冒出来的烦人的想法和新的恐惧困住了。
去哪儿才能当上俘虏呢?怎么当?往哪个方向走?一幅幅可怕的画面,一幕幕死亡的场景,瞬间又在他脑海里涌出。
如果他独自一人戴着尖顶盔在野地里乱闯,肯定会碰到可怕的危险的。
如果遇到农民呢?那些农民,要是遇见一个落单的普鲁士人,一个没有自卫能力的普鲁士人,那弄死他还不跟弄死条野狗似的!他们会用长柄叉、镐头、镰刀、铁铲干掉他!他们会在他身上疯狂地发泄战败者的一腔怨怒,把他砸得稀巴烂!
如果遇到法国游击队呢?那些游击队员都是些无法无天的疯子,他们为了找乐儿,为了打发时间,或者纯粹为了看他的?样笑两声,就会轻易把他杀掉。想到这,他仿佛已经看见自己背靠着墙,面对十几杆长枪,黑洞洞的枪口正瞄准他了。
如果遇到法国正规军呢?先头部队肯定会把他当作一个胆大狡猾、单独行动的侦察兵,他们会直接射杀他。想到这,他仿佛已经听见士兵们隐卧在荆棘丛中,放出参差不齐的枪声;而他呢,站在一片原野中央,浑身被打成了筛子,瘫倒在地,连一颗颗子弹钻进肉里的痛楚都感觉到了。
想到这,他心如死灰,一屁股坐了下来。在他看来,自己已经陷入绝境。
夜更深了,四周黑暗无声。他不敢动弹,黑暗中任何一点陌生的、轻微的响动都会惊得他瑟瑟发抖。一只野兔恰好屁股擦到沟边,瓦尔特·施那夫斯差点就吓得夺路而逃了。猫头鹰的尖叫更是撕扯着他的灵魂,使他感到一阵阵痛苦的惊惧,这惊惧犹如肉体的受伤让他痛苦不堪。他把眼睛睁得老大,努力想在黑暗中看见点什么。他时时刻刻都能听见有人在附近走动。
挨过如在地狱中的漫漫长夜,他总算透过头顶的荆棘丛望见了泛白的天空。这下子,他顿时松弛下来,四肢放松,身体得到休息。他的心平静了一些,闭上眼睛,立刻睡着了。
当他醒来时,已经日上中天,应该到中午了。田野一片寂静,不受一点声音的打扰。这时,瓦尔特·施那夫斯才发现自己已经饥肠辘辘。
他连打了几个哈欠,想到了香肠,士兵吃的美味香肠。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胃饿得发疼。
他站起身,刚走了几步,就感到两腿发软,便重新坐下来想事情。他又想了两三个钟头,一会儿想这么着,一会儿又觉得不行,不断改变主意,陷在各种截然相反的理由中左右为难,又是心烦,又是沮丧。
终于,他觉得有个主意倒还合情合理,并且切实可行,那就是守在这里,等村民单独经过时,只要对方没有武器,也没有伤人的工具,他就跑上前去,让对方明白他是来投降的,并把自己交到他手上。
于是,他赶忙脱下头盔,因为头盔的尖顶会暴露自己,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头伸出沟沿。
视野之中,没有一个人影。往右看,有个小村庄,屋顶上冒着烟,那是厨房做饭的炊烟;往左看,一条林荫路的尽头,有一座两侧建有塔楼的城堡。
他就这样一直等到晚上,痛苦难耐,除了几只乌鸦飞过,他什么也没看见;除了自己的肚子咕咕叫,他什么也没听见。
黑夜再次降临。
他在隐蔽处躺下,饿着肚子入睡,睡得迷迷糊糊,噩梦连连。
第二天,太阳又升起来了。他又开始守望,但和前日一样,原野上依旧空空荡荡。这时,瓦尔特·施那夫斯心里又产生了一种新的恐惧,他怕被活活饿死!他仿佛看见自己已经仰面朝天躺在沟底,眼睛紧闭。接着,虫子,各种各样的小虫子纷纷爬到他的尸体上,开始吃他的肉。它们一拥而上,钻到他的衣服底下蠕动着,啃噬他冰凉的皮肉。又出现一只大乌鸦,正用坚锐的喙啄食他的眼睛!
这下子,他简直要疯了,他以为自己即将饿晕,虚弱得再也走不动路了。于是,他鼓起所有勇气,壮起全部胆子,准备向有炊烟的村庄冲过去。正当此时,却又突然发现有三个农民扛着长柄叉往田地里走,于是,他又赶忙缩回自己的藏身处。
一直待到夜色再次笼罩大地,他悄悄从沟里爬出来,猫着腰,心惊胆战地朝远处的城堡奔去。现在,他是宁肯进城堡也不愿去村庄了,那三个突然出现的农民和闪闪发亮的长柄叉,让他觉得村庄更为可怕,就像个满是老虎的洞穴。
城堡底层的窗户都亮着灯,其中一扇窗甚至敞开着。一阵浓浓的炖肉香气飘了出来,穿透瓦尔特·施那夫斯的鼻孔,钻进了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全身抽搐,呼吸急促。在这种诱惑之下,他毫无抵抗力,胆量陡增,就算掉脑袋也要吃上一口。
在这一念之间,他尖顶盔都忘了摘,突然就出现在了窗口。
八个仆人正围着大桌吃晚饭。突然,有个女佣吓得目瞪口呆,手里的杯子掉到地上。所有人都随她的目光往窗口看去。
他们看到了普鲁士人!
天哪!普鲁士人袭击城堡了!……
开始就是这么一声惊叫,是由八种不同声调同时发出的声音汇聚成一声害怕到极点的惊叫。紧接着,众人闹哄哄地站起来,推推搡搡,乱作一团,纷纷朝屋子尽头逃去。椅子被撞翻了,男人把女人挤倒在地,甚至从她们身上踩过去。转眼间,房间就空了,瓦尔特·施那夫斯始终不知所措地站在窗口,面前只剩下那张堆满食物的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