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媒体与越界时代的影像
一、媒介即信息
刚有电脑的时候,作家用电脑替代传统的纸和笔来写作,叫“换笔”。那时的电脑功能还很简单,对于写作者更像台高级的打字机……后来有了网络,再后来又有了网络文学……可人们对于网络写作的观念大多仍停留在“换笔”的阶段,钢笔换成了键盘,稿纸换成了屏幕……直到网络语言、博客写作、手机文学等大量出现以后,人们才渐渐发现,“换”了的不仅仅是“笔”,新的媒介正在改写着传统的文学……无独有偶,数码相机刚普及的时候,摄影家们也认为不就是胶片换成了CCD或CMOS嘛……直到数码图像的实时传输、后期PS创意,以及数码相机越来越强大的视频功能出现后,人们才发觉摄影的理念也可以被相机改变……
其实早在网络和数码的时代到来之前,媒体理论研究就已经证明了马歇尔·麦克鲁汉(Marshall Mc Luchan)的名言:“媒介即信息”。文明发展至今,从结绳记事到甲骨钟鼎、竹简帛书,直至印刷术的发明和网络时代的出现,已经历了若干次的媒介革命,而每一次媒介的变化必伴随着文学自身的发展流变与文体的创新。影像的发展也同样,如果没有以徕卡为代表的35mm相机规格的确立,以及快速镜头和高感光度胶片的出现,就不可能有以抓拍为特征的纪实风格摄影的出现……那么进入新媒体时代以后,文学与摄影在文体上又最有可能发生怎样的流变呢?我认为新媒体时代将会是文学与摄影联姻的时代。
目前发展迅速的网络文学,还只是新媒体写作的一种初始形态,还只是一种过渡形式,而并非新媒体写作的成熟文体。文字符号与图像乃至视频、动画、音乐等其他符号系统的分离,是平面媒体的主要特征,而新媒体的主要特征则是链接和互通,在这种立体化虚拟化的传播平台上,传统文本必定发生演变,逐渐形成一种集文字、图像、动画、视频、音频等多种符号系统于一身的叙述文体和抒情文体。虽然这样全新的文体在今天还没有出现,但也已是初露端倪,比如数字出版、手机报刊以及大量的博客写作,等等。
二、从机械复制时代到网络虚拟时代
理论是做什么的?理论不只要对现有的文本现象做出分析和研究,同时也要对未来做出预测和分析。早在1936年,W·本雅明就在其名作《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预言了机械复制时代对20世纪艺术的改写:古典艺术走向终结,现代艺术走向费解。在机械复制时代,讲求韵味的艺术将被机械复制艺术所替代,艺术的膜拜价值被抑制而其展示价值将凸显,读者对艺术品的凝神专注式接受也将让位给消遣性接受……本雅明的预言基本上是成功的,20世纪的艺术流变已经证明了他大多的论断。然而,当本雅明预言的时代也已成为了历史,当机械复制时代正逐步被以数字技术为核心的网络时代所接替时,传统的摄影又将何去何从呢?这正是我研究“新媒体理论”的出发点。
还记得当年希利斯·米勒那雷人的“文学终结论”吧?他演讲时我就在现场,他的发言曾在中国学术界引起了轩然大波……米勒的错误其实是混淆了有关文学的概念,他所说的走向终结的“文学”,其实只是纸媒时代的“文学”,而非作为一种语言的特殊形式的文学话语系统本身。他没有把“文学”当成一个动态的和流变的话语系统,而是误判为某种固定化了的文体样式。为什么诗歌会从四言到五言再到七言直至自由诗?还不是与书写的媒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在西方,印刷术与长篇小说的兴起更是有着直接的关系……文学史的经验告诉我们,文学不会终结,只会浴火重生。
三、新媒体时代,亟待“新媒体理论”
新媒体作为一个全新的平台,现在还处于有“技术”而无“理论”的阶段。对新媒体的自觉意识,其实新闻界早已走在了文学界的前面,比如对数字报刊以及“流媒体”制作等方面的研讨,就早已成为新闻界新锐们高峰论坛的主要内容……一个只会拍摄新闻照片的摄影记者,在今天已经是不称职的了,他还必须精通“流媒体”的拍摄与制作。在他们展示的“流媒体”作品中,有很多已经具备了类似于小说或散文那样的基本叙事功能,只不过因为是新闻题材,与小说相比纪实性还远多于虚构性而已……不过其优势也已尽显,即更符合“读屏时代”的阅读期待。“细读”是纸媒阅读的特质,而网络时代的阅读更多则是浏览。由于图像在一定程度上替代了繁复的场景描写,画外音以及配乐有效地烘托了气氛,而文字部分又可以不失“文学性”之美……这样的阅读调动了人的多种感官,无疑更适合新媒介阅读。此外近年来兴起的数字出版、手机报刊等,也显示出了对图文杂糅图文互动类文本的偏爱。而在博客写作中,给博文配图配乐配视频,更成为了一种常态。虽然成熟的新媒体文体在今天还没有出现,但其萌芽和雏形却已呼之欲出。而作为一个学科,只有“技术”而无“理论”是不行的。传统的文学理论与图像理论都已经不能再适用于这一新的文本实践了,新媒体的发展需要的是可以集话语理论与图像理论于一身,并能有效的阐明其互文关系的一整套全新理论。史上所有伟大的艺术,其终极价值皆不外乎为人类的心灵提供了“能指”,而作为心灵的“能指”,其符号系统当然也应该是与时俱进的。
四、新媒体时代的摄影走向
如果能把“形式即内容”的道理理解透了,“媒介即信息”也就容易明白了。我在数码相机刚刚起步的时候,就准备写一篇文章,想谈数字技术对摄影话语规则的改写,拖来拖去一直也没写。当时也有朋友对我的观点表示怀疑——数码技术不就是把相机里的胶片改成电子感光元件了嘛,其他方面还有什么不一样的?我说,莱卡不也就是把胶片改小了,相机也做小了嘛,为什么会对摄影的发展产生那么大的影响?因为技术的发展改变了媒介,从而也就改变了话语规则。从文学史的发展上看,为什么诗歌从四言到五言再到七言,字数越来越多?还不是因为书写的媒介变了(口耳相传的不在此列,如“楚辞”在汉以前主要以民间流传为主)。在西方,印刷术与长篇小说的兴起更是有着直接的关系。而摄影与文学又不尽相同,因为摄影本身就是现代工业技术的产物,摄影技术的每一次飞跃,都会促进摄影本体语言的丰富和完善。比如胶片感光度的提升以及快速镜头的出现,就为摄影语言增添了时间的维度,否则就不可能出现“决定性瞬间”这样一种编码规则。我在前面之所以说——也许永远都无法全部破解摄影语言的编码规则——就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摄影科技日新月异,摄影语言的可能性在不断地突破,怎么可能全部破解呢?所以摄影语言可能永远都会是一个动态的不断更新不断发展着的系统。
从传统相机到数码相机,这样一个摄影科技上的划时代发展,比以往任何一次影像科技对摄影的影响都更大。然而若是与“新媒体时代”的到来相比,则又小巫见大巫了。影像的数字化,不过就是“新媒体”技术中的一个环节而已。“新媒体”对于人类文明的改写,应该不亚于当年印刷术的发明,对文学、摄影以及诸多的艺术门类都会发生难以想象的改变。比如说文学,绝不可能仅仅是从纸媒文学到网络文学的改变,肯定会出现集文字、图像、流媒体等于一身的全新的文体。至于摄影,就可预见的未来而言,我以为一是“新艺术类摄影”的崛起,二是纪实类摄影的分流。
数字影像相对于传统影像而言,改变最大的其实是影像的后期制作,数字暗房所拥有的巨大空间,可以说是“一切皆有可能”的,根本就不是传统暗房所能比拟的。数字后期的这种几乎永无止境的可能性,对记录类摄影的用处有限,但对“新艺术类摄影”则无异于提供了一个可供影像实验的天堂。真的是心有多远影像就能走多远。而社会现实本身的日益虚拟化,将是“新艺术类摄影”最大的灵感资源。
至于纪实类摄影的分流,则与相机数字化后的一项新功能相关,即高清动态影像的日益普及和强化。我们知道,单就记录性和叙事性而言,静态影像无论如何也难以超越动态影像。在纸媒介时代,由于媒介本身的限制,静态影像与动态影像被各自分割到了不同的媒介平台,自然可以暂且相安无事。但当进入“新媒体时代”以后,这两种图像就将不可避免的遭遇,而静态图像则完全不是动态图像的对手。
我在论述纪实摄影语言编码时分析过“间离”程度与风格及“艺术”含量之间的互动关系,其中一般性的新闻摄影“间离”程度最低,影像所携带的实用性信息也最大。那么进入“新媒体时代”后首当其冲的也正是这类摄影,因为动态影像所能携带的实用性信息更多更丰富。也正因如此,新闻摄影界的新锐们对流媒体等动态影像的兴趣才会如此强烈——今天的新闻摄影记者只会拍静态影像已经远远不够了,他还必须熟练掌握动态影像的拍摄。由于新闻摄影在摄影语言上排在了“间离”程度和“艺术”含量最低的一级,于是也就最先开始了分流……
那么接下来,纪实摄影还会不会继续分流呢?我认为答案是肯定的。那些“间离”程度和“艺术”含量都不太高,而只偏重于事件叙述和实用性信息采集的纪实摄影,同样面临着动态影像的挑战,甚至会最终演变成依附于动态影像的标签式的截图,就如电影的剧照……
只有“间离”程度和“艺术”含量都较高的纪实摄影,因为其图像文本自身已经达到了高度的自足性,具有了只有静态影像才可能具有的影像的诗性,才会拥有动态影像所永远都无法替代的独立性。真正的诗是不可译的,具有着诗性的影像同样不可替代。静态影像是摄影的根本所在,一旦被动态影像替代就变成摄像了。今天的摄影,尤其是纪录类摄影,其中的相当一部分,迟早都会被动态影像所覆盖……而永远都不可能被覆盖的那部分,也恰恰是摄影的真正的灵魂。
从更广阔的社会背景上说,“新媒体时代”同时还会使社会现实进一步虚拟化,鲍德里亚的那些“类像”理论在今天看起来似乎是“科幻”,而在未来却注定会成为较为普遍的现实。当纪实摄影面临无“实”可纪的时候,“真实感”将成为人们唯一可操作的东西,而“真实性”只能被永远地放逐……由于传统纪实摄影中那些“间离”程度与“艺术”含量较高的拍摄风格,与实用性信息的关系最远,所以只要在物象真实的前提下,自可以继续“间离”,延续“经典”……而社会景观摄影作为现实幻象的讽喻,也将凸显其日益重要的地位。至于“新纪实摄影”,恰恰有可能是发展和变数都比较大的一种,因为它和“新艺术类摄影”一样,都有着不同于传统摄影的后现代文化基因,既是“仿真”又是“颠覆”,既是营造“真实感”放逐“真实性”的一种隐喻,又可以说是超越于物象的非纪实的“纪实”。
(作者为天津人民出版社副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