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胡克上校(2)
有一次喝完酒后,我双手握着刀柄,坐在那里睡着了。我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她们走到了我的椅子后面。我必须保持清醒。但怎么回事!我手脚都不能动了,然而我还是清楚地看到织锦上的月亮女神和她的灰狗。眼前一片模糊,东拉西扯的女孩儿的脸和蜡烛的火光变得朦胧,我已经喝醉了,这一点毫无疑问,我又迷糊了,椅子背后有人蹑手蹑脚走的声音。一个陌生的奴隶手里拿着斧头站在那里,他举起了斧头,我感觉头脑中出现了一道闪电,然后一切就结束了。椅子怎么没有动呢?如果椅子动了,我也坐不下去。我说起了梦话,哇,那里,鬼!你要知道,这世上没什么可以吓到我。为了保持平衡,坐在了国王的部队曾经坐过的靠枕上,我不能……砰!看!现在我躺在了石板路中央……唉!你们笑什么?然后酒窖里……你刚刚为什么说有一……一……一,二,一,二,一,二,穿蓝色衣服的少年,二,三,快乐与悲伤,三,四,他们热爱这片土地,四,五,勇敢拼杀,五,六,为了查理国王。
终于,我用疼痛的手肘支撑着自己,完整地唱完了第六圣诗,我相信魔鬼只要听到我的声音,就会吓得逃之夭夭。
我曾经多次开怀畅饮,但从没有比这次感觉更糟的了。第二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我完全是靠在椅子上的。我非常确定是上了女孩子们的当,当我发现两个女孩子睡在桌子底下的一张羊皮上,而桌子上的灯座里一支蜡烛仍然在燃烧时,我吓了一大跳。我听到厨房外边传来了陌生的声音,一个独眼老太婆娜塔莉亚和一个名叫马卡的脏兮兮的仆人出现了,这个仆人就是我梦中依稀见到的那样。他们说他们一直躲在阁楼里,直到确定我们不是坏人才现身出来。他们说临近的村庄里晚上也发生过同样的事,一听到我们的到来,这些人就卷好自己的财物逃跑了。直到这时我才完全放松了戒备,高兴地回到大厅里向女孩子们致意,长时间地热吻着卡塔琳娜。她醒了过来,大笑着转过身去继续睡,但我继续吻她,她马上躲开了,快乐地跳了起来。“你是个好女孩儿,卡塔琳娜,我再不用怀疑你了。”我说,“现在给我拿点水和盐过来吧。”她准备我的早餐的时候,我经常搂着她纤细的腰身亲吻她。后来她也会回吻我,并靠在我胸前的银色衣服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们走过了许多房间,但在一张门前她总是会整理自己的衣服,因为“少尉”已经在里边一个高官的床上睡下了。最后,我们坐在了一把黄色的躺椅里,我让她坐在我膝头上,把她浓密的头发缠绕在我的手腕上。我低声对她耳语道,我坚硬的心从未感觉过如此的温暖,这话一点也不假。
想起那段快乐的日子,我就很遗憾,我不想一遍遍地回忆它们,我把一切都留给你,尤其是孩子们,去尽情想象。我继续说,那时候,我让佣人马卡每天傍晚在房子前巡逻,刀不离身。有时候卡塔琳娜会开玩笑似的从我身上抽出刀,双手握着刀柄举起刀来,从房间里跑过。秋雨打在窗台上,她把织锦挂在通风的地方,风吹过的时候,织锦就飘扬起来,上边图画上的人物栩栩如生。每次她像摘下头盔一般地摘掉黑色的帽子喊“过来!”时总能听到回声。然后我把桌子和金皮革椅子堆放到一起,跳过这一堆障碍,抓到了她,并收缴了她的武器。我再没想过我的同伴们,他们此刻也许饥寒交迫,头破血流,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一直待在这个我找到了自我的地方。
卡塔琳娜身上总是散发着淡淡的薰衣草的清香。我们已经选好了一间边房,她把自己的大箱子搬到那边,箱子里贴满了蓝格子纸。这个箱子里装着她的衣物和其他东西,一打开就闻到了薰衣草的香味。她最喜欢跪在箱子前,把所有装在小箱子里的衣物都拿出来,然后又非常仔细地把它们放归原处。当我觉得乏了,或是房间里有些凉了,我就会邀她跟我一起到大厅里,坐在火炉旁。为了引起她的兴趣,我把以前在战场上用大刀杀人的经历全都告诉了她。我用这把刀杀过十一个人,我的手臂上还有枪伤和刀伤,但她并不太感兴趣。我一说起大布兰德季迪恩王子的传说,她就变得不耐烦起来。“这肯定不是真的。”她说着,开始把红绿色的布片缝在皮靴上,缝好之后非常漂亮。
“少尉先生”则一直住在酒窖里,对这里的女人粗鲁无礼。卡塔琳娜也发现了这一点,这很幸运,她说,因为如果“少尉先生”这么高贵的绅士会变得温存,那像她这个阶层的人可就遇上麻烦了。一天上午,“少尉先生”突然记起了酒窖里还有一间房门是锁着的,我们之前一直未曾想起。他直接去了那里,这时卡塔琳娜变得非常不安。她握着我的双手请求我阻止他,我的心当时完全被卡塔琳娜俘虏,尽管之前所有的疑虑都再次涌上了心头,我还是听了她的话跑了过去。
我们跟着“少尉”去了点着灯的酒窖,而他则在忙着打开锁好了的木门。
“不许动!”我命令道,他口头上同意了,然而却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仍然在敲打着。
卡塔琳娜她们都指责我,说我不应该命令他,士兵是不能命令长官的,我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解,门就打开了。
小房间里有一个金色的俄国圣母像,像前点着一盏灯,桌子上堆满了各种食物,旁边有一张改装的床。床和墙之间有什么黑色的圆圆的东西在滚动,我们走近了才发现是一个驼背的老头。老头见被人发现了,就爬过来抱着“少尉”的膝盖,乞求原谅。他承认他曾经是这房子的主人,送走了自己的家人之后就躲了起来,如果我们怜悯他,他情愿做我们最忠实的仆人。“别这么紧张!”我回应道,“帮助这个蹒跚的老者站起来,但我们喝酒的时候,你要给我们打鼓取乐。”傍晚时分我们在大厅里吃晚饭,“少尉”仍然坐在最尊贵的椅子上,我和卡塔琳娜坐在他旁边。桌子左侧站着白胡子的房主人,手里颤颤巍巍地拿着一个铜钵,马卡则拿了两张锅盖。他们有节奏地敲击着厨房器具,而老娜塔莉亚则合着节奏坐在桌子一头的两人中间,唱起了当地的民歌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悲伤的唱腔赶跑了我所有快乐的情绪,我开始想念起那一大群已经离去的战友来。我的马甲和衬衫里有很多焦急的亲友们写给他们在战场上的亲人的信,他们嘱咐我要是去了国王的军营就把信带给战友们。这些信都不是秘密,因为在里加的时候我就收到了很多未加封的信。
我把蜡烛台拉近了一些,刚好瞥到了一封收件人不详的信,读道:
请把这个交到约翰的手中。
亲爱的儿子:
尽管相隔了千山万水,还是请接受你父亲的祝福,在这片异教徒的土地上,有很多鳄鱼、蝎子和其他可怕的动物袭击同伴……
我希望可以轻松地读完,但却有了一种神圣的职责感,我的心头也变得更加沉重。我注意到卡塔琳娜更用力地踩我的脚,但我却觉得这是爱的表达,把她踢开了。我终于放下了信,却发现她面色苍白,不喝酒也不吃东西。我靠到她身旁,希望能了解是怎么回事,桌旁的老汉惊讶地盯着她,没有作声,一直伸着手,像敲打铃铛一样敲击着钵。
我仍然有疑虑,却不知道要怎样得到真相。然后我借口说感觉有点冷,就去了卧室,假装在黑暗中找了一会儿,叫道:“卡塔琳娜,亲爱的,你把我的羊皮大衣放哪儿了?”
她走了进来,冲进我怀里,抱着我的脖子不断抽泣着。“你没听到,”她低语道,“马卡刚刚在那一片喧嚣之中告诉主人他已经召集了六十多个仆人,打破大厅的窗户是他给他们的暗号,到时他们会冲进来砍倒你们俩。”
我保持平静,并尽力安抚她,但她一直抽泣着告诉我一开始她也和其他人一样想杀掉我们,但现在她却觉得没有我她也活不下去了。
我紧紧地拥着她,吻着她温润的唇和抽搐的面颊,那一刻心里突然变得十分平静。我和她的故事马上变成了过去,我要走了,却什么都没留给她,我现在老了,一直对此感到痛苦,感到遗憾。读信后是突如其来的危险境地,我都不清楚是谁造成这样的。当然,什么都不能怪。
“我要是能带你走就好了。”我低声说。从门外的微光中我清楚地看到她摇了摇头,她把我带到窗口,要我从这里逃走。而我则假装生气,把她从我身旁推倒在地,高声叫道:“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你这女人?”
说完这话,我抽出了刀,走进了大厅里,而“少尉”一看到我,就从桌旁站了起来,也抽出了刀。
然后房主举起了钵,想扔到水气朦胧的窗台上,但我们却拿着刀站在他面前,他双膝摇摇晃晃,看上去背更驼了。他变得越来越矮,手中的杵也开始抖动起来。娜塔莉亚沉默着画十字,而马卡见主人快要倒地了,赶忙跑到他身后扶着他的双肘,两张锅盖也随之掉在地上。他有时也想把杵扔到窗口,但老主人却一直抓着他的手不放。
因此我们面对面地站了很久,我们听到了厨房里水壶烧开了水发出的咕嘟声。
很快听到了脚步声,仆人们从窗口已经看到了一切。厨房门上挂着土灰色的羊皮大衣,衣服上还有一颗明晃晃的扣子。然后我们听到一声枪响,羊皮大衣里冒出烟来。
现在我已经完全忘了有关“少尉”的身份的玩笑,把长詹推到一旁,以跟他们决斗一场,但这一刻,我的战友比其他时候更感动我。他异常坚定地站在那里,抓着我的胳膊,用他瘦弱的双臂把我拽了回来,我都不知道他怎么有这么大的力量。
“少尉!”他说,“如果你把自己当普通士兵,而把我当少尉的话,那你应该知道我们在战场上的规矩是长官应该先加入战斗。”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了那一群仆人之中,大手举着刀,先砍断了架在他脖子上的木棍,然后又砍掉了别人的衣服。我又听到了一声枪响,看到了人们举着斧头和杈冲了过来。他的右臂受了伤,鲜血直流,他举着武器跟另一个人斗,而我却在他身旁,胡乱砍杀。
我们退到了厨房的一个角落里,我银色的斗篷成了碎片,黑色的鲸须从破洞中露出来。长詹的脸被烟熏得漆黑,踉跄着靠到我肩头,我抓着他没受伤的手,友好地捏了一下,说:“现在我懂得了你,詹,如果我们能突围出去,就再也不要分开了。”
他什么也没回应,一只眼紧闭,一只眼睁开,他重重地跌倒在我面前的地上。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长詹,我经常嘲笑他,他经常让我生气,而现在我很高兴能以平等的同伴之义对待他。
有那么一会儿,我拼命想要保护他的遗体,但我渐渐意识到那没有用。然后我再次陷入了雨后的树丛和泥水中,一只手指上还有伤口。然而我还是很幸运地遇上了二十多个瑞典士兵,爬到了一棵冷杉树上,看到了天边遥远的光芒。“你看到了什么?”同伴们问道。
一片黑暗。但要是闭上眼睛,看到的更多。我看到面前有一个敌营。我的下面有一片草场,延伸到我们脚下,很可能成为可怜的战士们的葬身之地。我身后一片荒芜,我们的兄弟们的尸体在落叶下腐化,焚烧过的农场母鸡找不到任何食物,而马儿们也只能找到树枝。更远的地方是海,海的那边我看到一条很长的路,旁边有摇摇欲坠的围栏,直通一座红色的老房子。房子里,桌上的萝卜刚刚撤下,一名尊贵的老者打开了他皮革封面的《圣经》,第一张启示录里放着一根黑公鸡的羽毛作书签,他思索着我们是否已经带着援军到了国王的军营,他的儿子是否在火旁读着他写去的信。
我当然没有把这些都说出来,但我知道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卡塔琳娜已经成为了过去。
“你现在又看到了什么?”我的同伴们问道,“你爬得更高了。”我看到树林那边黄色的烟雾中的烽火像烧熔的铁块一样,我揉了揉眼睛,远处火光中那一排灰色的浪纹提醒我那里是模糊的海岸线。“那点红光,”我低声对同伴们说,“是一个有很多籽的大苹果,我们要准备好刀。但是别急!那里不是俄国。你们没听到那两个呼喊着对方的警卫吗?我难道听不出那是我们的母语吗?我要是没听到七次‘鬼’这个词,就让我见鬼去吧!”
我怎么从冷杉树上下来的呢?我记不大清了。我不断挥舞着双手,跟所有穿蓝色和黄色外套的人拥抱,我要拥抱多少期盼的人,有多少经历要讲述啊!我走进了营帐之中,有时候是被人抬过去的,有时候是被拖过去的,有时候他们一看到我的大披风,外边还有鲸须摇摇晃晃的,他们就大笑不止。我走到哪里,笑声就传到哪里。
“我有一封信要给巴格将军!”我喊道。“殉职很久了。”“还有一封要给西德上尉!”“也殉职了。”
我跨过一匹死马,僵硬的尸体几乎被火烧光了。雨浇灭了火焰,我透过烟雾看到余烬的后面有几个表情严肃的长官围坐在一起。他们中间的地上有一个人戴着一条毛围巾,面部盖着披巾。我想要去他身旁,挥舞着信件,但突然一只手扳着我的肩膀,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我止住了脚步:“你眼睛长哪儿了?难道没看到是陛下吗?”
“然后我双腿并拢站好了,把包裹举到我头顶,眼泪从眼睛里倾泻而出。”
胡克将军站起来,结束了他的故事,然后跟大家道了声晚安,走到了玄关,其他人听到他一直站在门口的楼梯上。
然后一个女佣把她的节日服装裹紧了一些,从圆桌上拿起了最后一截蜡烛,她握着蜡烛的底部,这样油就不会滴落到干草上。然后她走了出去给将军照明,大家都知道将军是查理国王手下的将领,他也很怕黑,从不敢独自再穿过阁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