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十二世的人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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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胡克上校(1)

人们喝过了粥,餐桌两旁的牛油蜡烛都燃掉了一半,人们把椅子搬到更靠近火的地方。这个庄园的房子是这一带最小最差的,但这里的晚宴却很丰盛。木地板上铺着稻草做地毯,新鲜的杜松树摆放在黑暗处,火光把涂白了的木墙和窗口染成了金黄色。刚刚还上了一杯浆果汁。大家都明白,这一晚上最喜庆的时刻才刚刚开始。就连两个女佣今天都穿上了她们最好的节日服装,尽可能慢地清理桌子,守在门边,这时,查理国王手下的一名老将领胡克上校掏出了他的烟盒,坐到了火旁桌子上的主位上。然而,直到解开了鞋带,穿着厚厚的白袜子的脚放到了火炉的围栏上之后,他才完全放松下来。当然,他几乎一整晚都在不停地说话,而现在,终于谈到了艾伦克罗纳,刚刚从弗雷德里克国王那里得到了骑士勋章,只有在吸鼻烟的时候才戴上它。据称,他经常撒谎,但却没人介意,因为人们都不想打扰他的生活。这时,胡克上校变得严肃起来,思绪好像回到了过去。他已经老了,鼻子上满是冻疮。梳到前边的头发和飞扬的胡须颜色非常浅,没有人发现年龄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他如往常一样,穿着一件偏小的外套,笔直地坐在椅子里。他也如往常一样开始讲起故事来。

是的,那年秋天,我在树林里迷路了,状况很糟。我是说在斯拉夫的那年秋天。卢文霍特刚刚让我们把所有东西都毁掉了,带领我们沿着索扎河找浅滩,那样我们就能摸索着到国王的军营,但是很多步兵抢了车。我那时候是个少尉,斯塔克伯格将军送我和其他几个人去控制住那些抢车的步兵,而俄国人也混在他们之中。我真不知道在那一片漆黑中自己怎样渡过了河,过河之后却发现身边再没有其他战友。我身体上沾满了泥土和水,孤独地站在岸那边的水草丛中,无意中发现了一个骑兵。他是我的军团里的,我们都叫他长詹,因为他是能举起瑞典刀的最高最瘦的士兵之一。他的胸膛很窄,但手很大。他的手臂和腿上简直看不到肌肉,瘦小的脸上没有一点瑕疵,他长相特别,斜着的双眼,厚实的下唇,上帝才知道他是怎么长大的。但那一刻,我很高兴看到那个瘦高个,就像见到恋人一样,拥抱了一下,但我们还是尽快地走进了树林里。

我们跳跃着前行,以便取暖并让衣服变干,走了一个晚上,直到天明时分才躺下睡觉。

许多天里,我们努力穿过树林,蹚过沼泽,我们的衣服跟以前一样潮湿。我们也曾脱下衣服挂在树枝上晾干,但秋天天气潮湿,这样做一点用也没有,而我们再次费劲地穿上衣服,感觉就更冷了。而靴子根本没想过要脱,我们前行的时候是干的,但一旦陷入沼泽或是淋了雨就便湿透了。

我带了一点肉和一片黑面包,我跟他分食了,在这种时刻,他总是沉默寡言,对我唯命是从,后来,食物没有了,我们就嚼树叶树枝和所能找到的一切。然而,饥饿还不算什么,最怕的是晚上,晚上我们冷得发抖,无法睡觉,牙齿不停打战,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失去了力气,肢体也变得僵硬,一动起来就很痛。一天傍晚,我们听到了一声狗叫,这让我们大感意外,我很兴奋,但又很害怕,变得犹豫起来,我心想要往与狗叫声相反的方向逃走,长詹也如往常一样默默地跟着我,但走了几步才发现我们离狗叫声越来越近了。然后我拽着他的手臂又转向了另一个方向,但狗叫声仿佛有吸引力,吸引着我们向它靠近。我终于放开了长詹的手臂,他仍然在往前走。

“停!”我在他身后喊道,虽然受够了这潮湿的环境,但我也有点担心会走入敌人的地盘,那样的话,迎接我们的就是武器了。

“停,停!”长詹很机械地重复着,脚步却一直没停。然后我跑过去抓住了他的腰带。我一抓着他,他就笔挺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但我一松手他就继续往前走。“停下!站住!”我怒喝道,像火烧眉毛一样地急躁,这样一个已经学过我们钢铁一般律令的战士居然会如此固执己见,不执行命令,我实在是觉得惊讶,“居然不听少尉的话,你这家伙?”

“停下!站住!”他重复道,但脚步仍然没停,好像无法控制自己的脚一样。

“那就继续前进,以上帝的名义!”我喊道,“现在情况已经糟透了,你现在好像自己是少尉,而我是士兵,不过你是士兵,最好是要记得这一点!”

“长詹并没有回应,也许他没听到我的话。我跟上他,几分钟之后,我们就到了一个满是房子和牲口棚的平地。我们的正前方有一栋很大的木房子,有很多层。明亮的阳光透过嵌在木墙的缝隙中的雨珠反射出来,晶莹剔透,窗户玻璃也闪着金光,像是点着无数的吊灯,但门却是锁着的,烟囱里也没有冒烟。整栋房子没有一点生气,像一个没闭眼的尸体一样,嘴唇紧闭,没有呼吸,眼里却闪着神秘的冷冷的光。干草堆后的一根摇摇欲坠的木桩上拴着一条枯瘦的狗,在地上不断徘徊,一见到我们就摇尾巴。”

“长詹走到门边敲门,却没人来开。然后他抽出刀来,用刀柄敲碎了旁边窗户上的玻璃,那一刻我们才听到一个女声惊恐地在叫唤一个叫瓦瓦拉的人。破碎的玻璃稀里哗啦地掉到地上,外边的框架也摔成了一条条。然后就听到房间里有人跑动的声音,接着,门就被一个威武高大的女佣打开了,长长的浅色发辫直垂到后背,黑色的头巾上和红绿色相间的连衣裙上镶着许多小银片,手中提着一盏没点燃的灯笼,这一定是她在惊恐之中随手提的。”

“我——我们不是坏人。”我说着,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解释道,“愿上帝饶恕我们这样惊吓了您,尊敬的女士!不过我们饿坏了,我们想要——”

“干衣服!”长詹插话道,冷得瑟瑟发抖。

“这是这么久的跋涉以来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古怪的家伙自己主动说话,而且他居然不礼貌地抢说了我该说的话。女人把门打开了一半就离开了,他站到旁边给我让位,但我坚决地说:‘少尉先生’先请吧。”

“‘愿上帝保佑我不要再遇上这种事。’他回应道,靴子的后跟不断相互敲击着。我心里很高兴这房子里有人接待我们,但还是有点生他的气,于是用一种不容他置否的语气大声喊道:‘少尉’先进!”

“听到这话,他才先于我拖着长腿跨过了门槛,这房子没有玄关,我们一进门就发现自己进入的是一个大厅,中间是一个杂色的瓷炉头,像一座城楼一样直戳到房顶中央。木墙上布满了苔藓,墙边有几把黑漆掉尽了的椅子,一个橱柜上还有青灰色的罐子。”

“女佣跑开去叫瓦瓦拉,瓦瓦拉出来了,她害怕地站在黑暗的大厅最远的角落里,还有两个女孩儿在那边紧张地低声交流着什么。”

“然而,听到我称呼她们为‘尊贵的小姐’,她们非常意外,相互对视了一眼,放松了戒备,假装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奴仆。然后坚冰就融化了,她们告诉我们,两周前,一听到瑞典人来了,贵人们就离开了。”

她们也偷偷告诉我们,这整栋房子,所有的地方,都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但她们很高兴能竭尽所能接济陌生人。

“瓦瓦拉的牙齿很漂亮,但又矮又胖,身着黑色的服装,然后她开始放声大笑,这让我很不舒服。还有那个名叫卡塔琳娜的黄头发女孩儿,她搬木头到火炉旁的时候,我忍不住开玩笑似的揉捏了一下她的耳朵。同时,长詹脱下了他破烂的蓝色外套,既没穿衬衫,也没有马甲,就光着瘦得可怜的上半身站在那里,见到这一幕,大家都忍俊不禁,只有他自己仍然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从没见过他那张肃穆的脸上露出过一丝笑容。我们各自穿上一件羊皮外套,并吃了一点萝卜泥,喝了一点淡啤酒之后,我们就躺在了火炉旁,大刀就放在我们的膝盖之间,我命令‘少尉先生’跟我轮流值班,以防任何人可能对我们使坏。我也不让两个女佣离开大厅,大声用瑞典语朗诵祈祷词,将我们托付给上帝。但是,上帝让我们到这般田地,然后又给了我们惊喜。没有人打扰我,我于是沉睡了几个小时,然后被一阵炙热的感觉惊醒,醒来才发现脚靠到了火炉上,以往我把这种炙热的感觉叫作痛,而此刻它只是提醒我,我不是一具行尸走肉的尸体,而是一个活人。当我发觉温暖的大厅里漆黑一片,空无一人,而隔壁的房间里传出了刺耳的声音时,心里别提有多害怕了。”

“我马上拿起刀,跑到门边,看到厨房的火炉烧得正旺,长詹穿着一件丝绸格子睡衣和高跟鞋站在火炉前。这家伙显然对觅食很有一套,因为烤架上已经有一只鸡了,他扔过来一个冒着热气的罐子,里面胡乱堆放着他从那些女孩子们那里讨要来的一切。他在一个烂柜子里取出一个玻璃杯,在火炉旁把它敲碎,碎片则落在地上。我走上前去,一把抱住了他,却抱不动他,他瘦弱的身体里似乎有无尽的力量,不论怎么努力,他都纹丝不动。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我,目光呆滞迷离,我闻到了一股酒味。我吃了一惊,放开了他,他喝醉了。”

“黄头发的卡塔琳娜,看上去不仅不害怕反而被逗乐了,这时候也走到我身旁,温和地告诉我,嗬!老胡克上校那时候还年轻,长得又英俊……我们现在说到哪里了?噢,是的,她说他一个一个房间地走,翻出了所有东西,打碎了瓶瓶罐罐和钟。终于,他翻遍了所有酒窖,只有那个,那个钥匙丢了的房间没进去,她急匆匆地说道。”

“‘但是你,可怜的家伙,应该也想要点什么呀。’她对我说道,‘把我带到了另一个房间,这里可能以前装饰很豪华,墙上挂着绿色的织锦,绣着月亮女神逮到了鹿的图片。最漂亮的一块铺在了湿滑的地板上当地毯,扶手椅上都染成了金色,桌子中央的一个盘子旁边放着一些杯子,里边装的不是淡啤酒,也不是麦芽酒,而是一种黄色的清酒。’”

“一来到这富丽堂皇的房间,我也失去了理智,我的戒备心理有所放松,因为两个女孩儿看上去很高兴有机会这么铺张。她们也觉得自己之前在这房子里对人谦恭卑微的实在不舒服,这会儿能尝到她们从未品尝过的美酒,坐在以前只能对着下跪的椅子上,踩在自己之前碰都不敢碰的昂贵的饰物上对她们而言是一种荣耀。她们为我挑选了一件笔挺的银色礼服,后摆上有鲸须雕饰,看上去像是一条大裙子,那天晚上我费劲地脱掉了靴子,换上了袜子和红色的鞋子。但是,我没敢把刀丢到一旁,因为我还是不能完全消除戒心。”

“卡塔琳娜孩子般天真烂漫地拍着手,这双手可既不洁白也不柔软,说跟我在一起很快活,因为我跟她们是同一阶级的,她们可以随心所欲,而在那个绅士一般的‘少尉’面前,她们总是很小心翼翼。”

“我坐在桌子旁的一把椅子上,这椅子几乎被我衣服的后摆完全盖住,我和两旁的女孩儿们一起碰杯喝酒。”

“这个‘少尉’出身高贵。我说,他以后可能成为地方议员。这是我到目前为止最荒唐的话,我继续编,‘但是贵夫人们知道有时候那些出身高贵的人,因为某种不幸,可能会很愚蠢,头脑简单,因此我有时候要给他纠正一下错误。’”

“我经常像士兵一样犯错。我有时候喜欢恶作剧,但同时我会非常随和。因此,我任长詹在厨房里翻箱倒柜,而我自己则非常惬意地吃吃喝喝。但每喝一口酒,我都感觉到酒让我丧失理智,这时候酒成了我的催眠药,一喝下它人就变得迷迷糊糊。我的意识告诉我应该把酒杯放下,但是,想起过去那些天里所经历的痛苦,我心里就很难受,就控制不住自己。我越来越沉迷这些女人,不是因为上帝使的美人计,而是由于我刚刚经历过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