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藏异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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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花马

(一)

尼玛多吉的父母去世早,从小跟着舅舅过日子,很听舅舅的话。尼玛多吉16岁那年的一天,舅舅让他牵马去接人。接的不是别人,就是他舅舅的儿子、他平时在人前天天夸口的阿哥洛登。阿哥洛登是从部队回来探亲的,一进村寨就被亲戚、朋友、乡亲们围住,问长问短,亲热得不行。尼玛多吉挤不到洛登身边,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洛登那壮实高大的身躯,他觉得洛登阿哥很不得了。

洛登穿着四个包包的军官服,说先前是个排长,探亲回去后就副连长了。尼玛多吉听到老尼嘎郎加大声对舅舅说:“副连长差不多就是公社书记那样的大官了。”

尼玛多吉早就想当兵,现在就想当兵就要当个副连长,那么多人围住说话很荣耀。在他看来,阿哥洛登比那个又矮又胖的公社书记还神气。在人散夜深后,他对已经醉了的洛登说:“我也要去当兵”。洛登听了后很高兴,说:“这就对了,别说你不爱读书,就是读书也读不出个名堂。去当兵,你看好多人都是当了兵回来,才在县里公社里工作的”。这也是真的。洛登又说:“去当兵,一年入团、二年入党、三年提干、你看我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洛登还说了好多,尼玛多吉也似懂非懂,他不明白当了兵为什么还要入党入团,但也明白了,去当兵不一定就是当排长、副连长。

过了半年,来招兵了,尼玛多吉就去报名,把17岁说成是19,人家看他的个子,信了。接着政审、体检,样样合格,尼玛多吉穿上了新兵服装,坐上汽车走了。

尼玛多吉头年去当兵,第二年就回来了,回来那天也很热闹,尼玛多吉光荣得把口都说干了、喝了很多茶和酒,把他带回来的军帽、皮带、胶鞋、毛皮鞋,毛巾、香皂,差不多什么东西都送完了,很有点衣锦还乡的气派。人们看尼玛多吉人长高了,壮了、胡子也有了,就是没有穿四个包包的军官服,就打听他快两年的时间里,在部队上干了些什么,尼玛多吉不说。

尼玛多吉长大的地方是个好地方,村寨坐落在雅砻江边一片大坝子里,地里长青稞、顺几条山沟进去又是放牛放羊的好牧场。人们说半农半牧地区的日子最好过。尼玛多吉从部队上回来,对支书队长其麦多吉说,在县上给他安排工作前,他想到牧业组去,最好去放马,因为在他参军前大家都晓得他骑马、喂马都行。其麦多吉说,这两年,还是同他没有离开时差不多,放牛和放羊分得细一点,马匹不多还是没有安人专门放马,要到想放马,就去公牛组。

公牛和奶牛一直是分开放的。奶牛组,妇女为主,挤奶、取酥油,很忙;放公牛还是那个半蔫老头子巴绒和两三个小伙子。放公牛的地方草不那么好,远一些,不多的马匹也放在那里。到了晚上,马在一个厩里,牛在另一个栏里。

尼玛多吉就去了公牛组放牛也放马。

(二)

县上一直没有发出要尼玛多吉去工作的通知,他舅舅到公社问了好几次,又矮又胖的公社书记说不知道,要他们等着。

在公牛组放了几天牛,尼玛多吉竟然忘了自己还当过兵,只图放牛放马的自在了。在草叶长籽的季节里,那匹跛了一条腿的白色母马在一个夜里产下一头马驹。

天亮时,尼玛多吉跑到围马的木栏边去撒尿,一眼看见了那小马驹,惊喜得瞪圆了双眼,尿也忘记屙了。那是匹怎样的马驹呀:只见它红色的额头中有一块白点,像弯弯的月亮;背脊光滑平润,从前胸到左侧腹腔是红锦锻般鲜亮夺目;腹腔右侧到尾巴根处毛色雪白;四腿红色,但四蹄附近又圈白白的绒毛。

尼玛多吉看小马,小马也看尼玛多吉,看着看着,尼玛多吉竟以为是有匹红色马驹在看自己,有匹白色马儿在红马儿身后低头吃草,尼马多吉抑制不住想抚摸小马的欲望,一翻身就跳进木栏。那匹跛脚白母马一扭头,裂开嘴就来咬他,他赶快翻出木栏,大声喊伙伴们来看,这么漂亮的马儿!

“哈!小马是双背脊呢”一个伙伴喊到。

“还真是!听说这样的马长大了,力气大得很呢”另一个伙伴也喊起来。

“茶还没喝,胀得嗓门关不住了?”老巴绒对三个年轻人吼道:“看就是了,那样大声围住它吼,要吓着它的。什么双背脊?其实还是一个背脊,不过宽点就是了,这样的马,真不多见咧,长成大马,不得了呢!”

三个小伙子都笑了。他们笑巴绒老头儿的嗓门又大还嘶哑。几个人都好欢喜,一匹少见的马驹来到这世界上了哩。

(三)

巴绒让尼玛多吉备头驮牛,到村里保管室领点干元根、青稞来,给母马添点精饲料,好让马驹有足够的奶水。

尼玛多吉赶了头驮牛就走,下午才出了山沟。看见远处的庄稼地,也看见奶牛组撑在水沟边的大帐篷。他晓得这个时候,奶牛组的妇女和姑娘都不在帐篷里,而分头在坡上、灌木丛中找那些奶牛,找到了又才把它们集中起来往回赶,等赶到时,太阳就要落到山背后去了。

远远的,似乎都有妇女们好听的吆喝奶牛的声音。也没费多大神,尼玛多吉就分清了拉姆错那格外好听的嗓音在哪个方向。他扔下驮牛不管,借着树桠的遮掩,悄悄朝着拉姆错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拉姆错正在骂一头不停吃草的奶牛要胀死,不防被人后面拦腰抱起,她吓了一跳却又笑出声:“翁姆,你疯了,洛达吉就是这么抱你的吧!”但马上就知道这双有力的手决不是同伴翁姆的手,急心回过头来,原来是尼玛多吉!一时又惊又喜,她不知道这家伙怎么一下到了自己身边。尼玛多吉一松手,她反倒扑上来把他紧紧抱住,没站稳,两个人就倒在草地上翻滚。

以往,尼玛多吉抱住拉姆错总是不断地说,他一拿到工资就要给她买什么衣服、还有什么松耳石、镯子,还要带她到他上班的地方,除了照管他们的儿女,烧茶,其余什么事都不做。而这回尼玛多吉却告诉拉姆错,母马生了匹漂亮的马驹子,敢说一个村寨的人都没有见过那样的马儿,那是匹少见的马儿,长大了,不得了呢。

拉姆错是村寨里最漂亮的美人儿,村里人说,女人怎么好看她就怎么长。她同尼玛多吉好上以后,从没有把尼玛多吉许的那些愿往心里放,她只要同他在一起,她才不管什么工资不工资、工作不工作。这回也一样,她根本不把马驹当回事,她抱住他,不让他走,不让他起身。尼玛多吉说要去驮元根、青稞,母马吃了奶才多,马驹才壮实。拉姆错放声大笑:“是不是你同那匹马生了马儿了啦?那马驹就是你儿子呀……”尼玛多吉不让她疯说,低下头去用嘴堵严了她的嘴。

(四)

临走,舅舅对尼玛多吉说,公社的干部说的,县上在准备成立革委会,公社也要成立等成立完了,就会研究从部队回来的人们的事情了。尼玛多吉一边答应着,一边就赶着驮牛上了路。公牛组起码还要在半高山上呆一个月才往沟里搬,半高山的草不多了,公牛们老往矮处跑,少了一个人,要把牛管好拦住,难哩!尼玛多吉急着往公牛组去。

驮牛背上有点东西,走得就慢。走到奶牛组帐篷前,还不到正午,拉姆错她们都不在,只有依嘎阿妈守帐篷。喝了茶,尼玛多吉很无情绪的上了路。

一想起要等县上、公社那些什么会成立完了才研究自己的事,尼玛多吉就心烦。他从小就在村里放牛放马,等到去当了兵,又分到“军马场”放马,放马也不怕,谁想才放了大半年,靶也没有打几次,许多人都调去“支左”去了,或者到什么地方参加“军宣队”去了。尼玛多吉不识字,哪儿也不让去。他放的那批马又赶到别的军马场去了,不知怎么的就让他回家转。入团入党的事都还没来得及提出来,就回来了。回来还不好意思对别人说连枪把子也没握热,越想越心烦。

烦了就打那牛,那头牛却是个不怕打的,还是慢慢走,想很用力打,又不忍心,尼玛多吉心头很窝火。幸好不知怎么一下又想起了那头小马驹子,心头一舒畅,尼玛多吉就唱了起来:“阿拉阿拉阿拉热,塔拉塔拉塔拉热,你是从天上下来的神骏,在人间走再远的路也不说不去……”

(五)

一晃三年。叫尼玛多吉去工作的通知还是没来。拉姆错当上了母亲,尼玛多吉给儿子取了个名字叫“仁列”意思是文化。拉姆错总觉得喊起来不是味道,便去请教早已不在庙里住了的喇嘛仁青翁加,仁青翁加给孩子取名呷马仁列,这才顺口起来。

那匹双色马驹也悄悄长大。自从它出生这三年来,其它壮龄母马也连续产仔,还都活下来,只是没有一匹像它那样漂亮。于是,牧场上流传着因为双色马儿的降临,才让马群得到护佑、壮大的说法。

这年秋耕的时候,对拿工资过日子的想法越来越淡的尼玛多吉正赶牛翻地,忽然看见马群缓缓过来,而那红白颜色集于一身的马驹走在马群最后。

尼玛多吉停下铧犁,呆了似的望着它。只见它,昂首扬鬃,不慌不忙,有点骄傲似的走着。按照本地说法,这马驹下地三年该是一岁,有力气了。这三年间,它出落得身材高大均称,浑身肌肉结实饱满,长鬃如火焰,胸脯宽厚似石崖。前腿似箭、后腿如弓,四个园蹄宛如四个倒扣着的小盆子。额头上的白点,完全长成了一个弯弯的月形,鼻孔圆润,铜铃似的双眼炯炯有神,双耳前后摇摆,浑身灵气四溢!真是天造的神物!

尼玛多吉心里腾起一种欲望,别说在这里,就是在军马场上,他也没见过这样的骏马。他在心里喊道:“所它调教出来,把它调教出来”,丢下铧犁,他就朝它走去。

但是尼玛多吉马上就知道,接近它几乎不可能。它一直看着他,他朝它走几步,就退几步,他停它也停,他走它也走,像顽皮的小孩在逗大人玩。自从那跛脚白色母死去一年多来,别说人,连其它马也没有接近过它,它从不同其它马追逐嬉戏,总是孤傲的在马群前后、四周游走,不在马中,也不离太远。

“我要给那匹马备鞍了”尼玛多吉对仍是支书队长的其麦多吉说。

“按理说,也该了。但我看得出来,它野,比所有的马驹都野”,其麦多吉也是调教马儿的行家。

“你要同意,我就去了”尼玛多吉很自信。

“队上多一匹能租出去挣点马脚费的马儿,为什么不同意?”其麦多吉说。

(六)

那天早上,露天马厩的大门像平时一样打开,马儿依然一匹跟着一匹朝外走去。那马驹还是走在最后,突然它发现尼玛多吉把它拦住了。它昂起头想扭身绕过去冲出门,但木栏的门已经合上了。它到底还小,它不知道还可以从木栏上跳出去,它躲尼玛多吉的办法是朝后退,直到退到木栏抵住了它的屁股,它没防到一根结实的牛皮筋索从天而落,套在了脖子上。它惊恐起来,摇头挣脱,牛皮筋绳索另一头的那双手却那么有力。它还没再次昂起头,尼玛多吉顺着绳索已纵身到了它身前。

惊慌的马驹一声长嘶,后腿直立,两只巨大的前蹄在半空中划一道弧线,势不可挡的朝尼玛多吉砸来,木栏外围观的人群一片惊叫。尼玛多吉眼疾腿快,闪身躲开。马驹两只前蹄刚一落地,他一条胳膊就挟住它的脖子,马驹还没还得及挺直脖子,他的另一只手就掰开它的嘴塞一条冰硬的铁条,这几乎是眨眼间的事情,它讨厌铁条的臭味,它恶心的低下头,用舌头往外顶,用牙齿咬,它想吐出那铁的马嚼子。

马驹上了尼玛多吉的当,正当它一心一意对付口里铁条时,他跃上了它平滑肥实的背脊。马驹突然浑身颤抖,它虽稚嫩,但对于他150多斤的体重并不在乎,它是害怕,它是恼怒,它不明白所发生的事情。

栏门突然大开。马驹瞪圆眼,它的头被他拉得不由自主昂了起来,铁条仿佛陷进了它的嘴角嫩肉,它痛,它喷出了白沫。它跳,它原地打转,马背上的尼玛多吉举藏在袖筒里的鞭子,朝它那滚圆的,从没挨过抽打的屁股上轻轻抽打了一鞭。

马驹吃惊地往前一蹿,一双后腿蹬地猛跳猛颠,他却纹丝不动,像钉子一样钉在它背上。小马驹愤怒的冲过围栏,箭一样射了出去。惯性、拉力同时暴发,尼玛多吉一下骑到马脖子上,他在空中一腾又骑回马背。狂怒的马驹又一次前腿直立,尼玛多吉用双腿把它夹得更紧,他几乎成了它身上的一个部位。马驹咆哮着,猛然倒地一滚,围观的人再次惊叫起来。尼玛多吉却已跳离马背,站在地上,手中却拉着连着它口里那根铁条的绳索。马驹忽地站立起来,他也几乎在那一瞬间又跳上马背。

马驹放开了四蹄,开始了它生平第一次负重的狂奔。

他伏在它背上,他感觉得到它的一呼一吸,感觉得到它的腰身、它每一举步时力量的释放。飞奔腾跃,显出了它腰身超常的韧性,四蹄急收急提,落地平稳,显出了它非凡的快捷。尼玛多吉花怒放,这是匹真正的良驹在奔驰,如狂飙冲出山谷,像急流泻下陡滩。

大地在马驹的蹄下发出轰轰的声响。尼玛多吉在马背上长啸出声:“啊――嗬嗬”,声震云天,一片彩云上摇晃着一个矫健的身影,一阵狂风卷起的尘土飞上了半空中。

(七)

降服马驹的喜悦持续到一觉睡醒,半夜,尼玛多吉拿了手电筒,出去看看那野小子。不看还好,一看又吃惊、又心疼。

用绳绊绊住前后脚的马驹在草坪上站着,那是块专门留来割越冬饲草的草坪,草茂盛得可以盖住羊背。此刻的它一动也不动,高昂着头,粗大的尾巴驱赶着飞蝇、蚊虫。而它周围的草整整齐齐,没有被啃过的痕迹。有露水了,草叶尖的露珠在手电光下熠熠闪亮。那盆用茶水拌好的糌粑汤汤依然没动,它没喝。

尼玛多吉以为它累了,累得吃不下草。

天亮以后再去看,马驹仍然什么也没吃。一见到他,它就喷着粗气,目光闪闪,那是一双惊惧不安充满愤恨和敌意的眼睛!

太阳出来了,尼玛多吉蹲在一旁望着它,它也望着他。他走到它身边,它就烦躁起来,鼻息如雷。过了中午,它的肚皮已完全瘪了下去,眼皮张张合合,那眼神里除了倦意再也看不出什么。他拿来碗豆、拿来元根。它连鼻孔也不动一下,它仍然什么也不吃。

尼玛多吉失望了,他以为这马儿并不是什么良驹、而是匹病马。只有病马才这样,累了就长时间吃不下东西,病马没有大用。

他又走到它身边,它不再鼻息如雷,它看也不看他一眼。尼玛多吉默默为它解下脚绊,摇摇头,站在那里看它怎么离去。

马驹像明白了什么,小心低头用鼻尖触了触没有了脚绊的前腿,犹豫着走了两步,忽然抬起头来。尼玛多吉看见它两眼放光,它昂起头,扬扬漂亮的鬃毛,喷一个响亮的鼻嚏,迅速扭头看了他一眼,猛然掉过头去,撩开颀长的四腿,像阵风,跑了。

尼玛多吉想了想,提上套马绳,暗暗地跟上去,风不停地把它身上的汗气送到他的鼻孔,这使尼玛多吉很放心,风朝着这边就不会因为自己的气味把它惊走。

他悄悄地看。只见它跑几步就停下来啃几口路边的草,嚼着,又跑,跑几步停下又猛啃一阵,它真是饿急了!

说什么“动物的花纹在皮上,人的计谋在心里”,尼玛多吉又惊又喜,这马儿居然骗过了自己的眼睛。

他猛地从藏身的石头背后站立起来,“唰”地一下,套绳准确地套在了马驹的脖子上。

小马驹吃惊地挣跳起来,把他从石头后拖出来,他吆喝了一声,柱头似的立定了。也许是肚里没有东西、马驹的力气没有恢复,也许是马驹认出了他,它居然没有再挣扎、站住了。

它闭上眼睛,垂着头,泥塑似的站着,不吃。

过去了一夜,又一天也要过去了,它依然不吃,尾巴动得有气无力。

全村的人都来看,人们惊讶不安,从没见过这样的马。在人们的议论声中,尼玛多吉却在幻想:再等、再等一阵说不定它就要开始吃了……但那马儿,任风吹动鬃毛、尾巴,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没有要吃草的样子。

两岁多的儿子呷马仁列来了,一手拉着他,一手指着马驹,发音不清的说着:马驹、马驹。尼玛多吉心里一阵发痛,儿子这么小,也知道小马驹受苦了!

尼玛多吉晕晕乎乎地走到马驹身边,对它说话,耳朵也不动一下,拍拍它,它纹丝不动。

他站立起来,炸雷似的吼了一声:“去吧!你、去吧!”

马驹惊得睁开双眼,它轻轻的动了动一只前脚,抬起了头,用冷峻、孤傲的目光环视人群,又看了看他,小心翼翼迈开步子,走得很慢,但没有回头,走了。

(八)

马驹从此再也没进过木杆围成的马厩,马群回到马厩,它整夜都在栏外,用喉咙里发出的呼呼声响同栏里的马群招呼。它好像一下变成了大马,显得冷漠而暴烈,它总是躲着人。就在那一年冬天的一个风雪早上,有人发现离露天马厩不远的地方,一匹巨大的狼死了,头碎肚子破了。村里人都明白,倒霉的饿狼遇上那匹整夜都在马厩外边,身上有红白二色的马!

神骏、神马的名声不胫而走。

文化革命都进行了七、八年还有什么神!公社的有个“头头儿”听后很生气,他认定这是个抓反面典型破除迷信的机会。抽调来十五、六个精壮的基干民兵,带上三条明火枪。他说非把这匹马抓住备上鞍子,骑给人们看看不可。

尼玛多吉听说马驹和马群都被赶进了用土墙围起来的晒场。他赶到打青稞的晒场时,十几个人已把马群轰走了,宽大的晒场只剩下那匹马驹。它一次又一次躲开就要套住它脖子的绳索,朝想接近它的人又踢又咬。这群人就搬来木杆,一层一层的围上去,它腾跃的场地越来越小,好几次,绳索擦着它的耳朵而下。那个公社头头儿手舞足蹈,指挥人群快点冲上去。

尼玛多吉急得浑身发汗,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大声喊道“算了吧,你们抓不住它的”。

“胡说”公社头头儿吼道:“马上捉住给你看,看它神不神……”

正在说这话时候,那匹红白颜色今集于一身的马驹忽然扬鬃长嘶,平地腾空而起。尼玛多吉一抬头,只觉得是一片红云、一片白云从他头顶上飞过去了!所有人都呆了!

它跃过一人高的土墙,在庄稼地里扬起漫天灰尘,朝山沟里飞奔而去。

公社的“头头儿”火冒三丈,指挥着十几个人也朝山沟追去。

第三天下午,村里忽然大乱,公社头头儿喝道:“什么神马不神马,还不是被我捉住了!还不看看去!你们这些迷信脑袋们!”

马驹果然被抓来了。只见它浑身泥土、血痕,背上压着两条装满泥沙的皮口袋。塞在它嘴里的铁条似乎分外粗大,因为铁条左右吊着一个铁环,环上穿着皮绳,一左一右两个人拉着。而那两条皮口袋还坐着一个人,挥舞着风响的皮鞭。马驹强健的四条腿在四、五百斤的重压下哆嗦着。艰难的迈着小碎步,它那血红的双眼朝上翻着,似乎是在朝天空张望。

尼玛多吉脑里“嗡”地响了一声,他一言不发就朝马驹跑去。村里的男女老幼一涌而上,人们诅咒着:它是马,你们还是人呀!

混乱中,马驹身上皮口袋被掀落在地,好多人也不知被谁打得流了鼻血、掉了牙齿。可那匹马被强行拉走了……

后来才听说,那伙人分成三组轮流追那马驹,不让马驹休息,还鸣着枪,硬把马赶进一片树林,才用绳索捆住,按翻在地上,往它嘴里塞进嚼铁,又驮上泥沙,用鞭子赶了回来。

事后,从支书队长其麦多吉到尼玛多吉,村里好些人都被叫到公社去学习,提高觉悟,追查谣言,写保证,保证以后不再迷信。

放他们回去时,公社“头头儿”交经给其麦多吉八元钱,说是卖马驹的钱。其麦多吉把钱扔在地上,一匹马才管八元钱?公社头头儿说,那匹马你们不骑,又不用来驮东西,八元钱也不值。把钱捡起来!好坏多少是集体财产!

(九)

区上忽然来了通知,说是考虑到尼玛多吉从部队上回来那么久还没安排工作,区上正好缺个炊事员,月工资40元,让尼玛多吉快去上班。尼玛多吉已死了参加工作的心,可听说那匹马被区上买去了,想了一夜也就去了。

原来区上的头头儿喜欢好马快枪。那天路过公社,一眼就认出了马驹是匹好马。就让公社“头头儿”给其麦多吉生产队转交六十元钱,把马牵到区上。不料怎么也无法骑上马背,那马太野,又不好好吃草料。听说其麦多吉生产队有一个从部队回来的尼玛多吉骑过这匹马,就决定让他参加革命,改造那匹野马。

尼玛多吉跑到区上专门喂养公家马匹的马厩里一看,还真是它。可怜它几乎被捆在几根木柱之间,越发显得高大,但瘦骨棱棱,它狂暴依然,怒气腾腾,嘶声却悲切。

“它吃吗?”尼玛多吉问管理公家马匹的干部。

“有时吃,但吃得很少”管理公家马匹的干也忧心忡忡“看,瘦成这样,要饿死的”。

“它身上带着绳子就不吃,全给它解下看它吃不吃”

尼玛多吉心里没有把握,因为它知道要把它放了它才吃。

“解绳子?跑了呢?”

“跑了也比饿死好,是不”?尼玛多吉反问道。

那位管理公家马匹的干部就点了点头。

尼玛多吉轻轻地抚着它的脖子,好小声、好小声的对它说,你受罪了。它忽然安静下来,看住它,似乎认出了它,他慢慢地把它前腿、后腿和腰上捆的绳索都解了下,只留笼头缰绳,牵它出了马厩,来到区院坝外边的水沟边。

水沟里的水很清凉,沟边的草也还好。它只把鼻子在水面上触了一下,没喝水也不吃草。

它昂起头看天,看四周的山,看远方。尼玛多吉心里“咯噔”地一响,这时马驹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移开了。

尼玛多吉几把就解下了马笼头,而马驹却没有反应。尼玛多吉愣了一阵,猛然大吼道:“去吧,你……去吧!”扬着巴掌在它背上一拍,它一摇头,似乎清醒过来,再摇摇头,的确,头上、嘴里也没什么东西了!它昂起来,那声震云天的嘶鸣依然那么雄壮,它没有再犹豫,朝着它出生的地方狂奔而去……

尼玛多吉不知手里的缰绳掉了水沟,突然醒悟,赶快弯腰从水里捞出来,他直起腰时却看见那马闪电般朝他奔来,却又在距他十多步远的地方站住,朝着他嘶鸣、跳跃,忽然,它转身就跑,一会便没了踪影……

(十)

区上那位“头头儿”坚决不同意说是尼玛多吉故意放走了马的意见。但他又说,还没正式报到就使公家财产受到损失,没有责任心的人,还是不用的好。也不能说走就走,要赔偿才准走。赔六十元钱。

尼玛多吉一听这话好高兴,赶紧答应赔,可身上只有二十元钱。区上的“头头儿”就说先赔二十,四十块回去了赶快带来。

一天班也没上成,尼玛多吉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