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砚斋评石头记(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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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2)

话未说完,李氏道:[红玉今日方遂心如意,却为宝玉后伏线。][又一润色。]“嗳哟哟,这话我就不懂了,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凤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这是四五门子的话呢。”说着又向红玉笑道:“好孩子,难为你说的齐全,别像他们扭扭捏捏蚊子似的。[骂死假斯文。]嫂子你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随手使的丫头老婆之外,我就怕和他们说话。他们必定一句话拉长了作两三截儿,咬文嚼字,拿着腔儿,哼哼唧唧,急的我冒火,他们那里知道!先时我们平儿也是这么着,我就问着他:难道必定装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贬杀,骂杀!]说了几遭才好些了。”李宫裁笑道:“都像你泼皮破落户才好!”凤姐又道:“这一个丫头就好,[红玉听见了么?]方才两遭儿说话虽不多,听那口声就简断。”[红玉此刻心内想,可惜晴雯等不在旁。]说着又向红玉笑道:“你明儿服侍我去罢。我认你作女儿,我一调理你就出息了。”[不假。]

红玉听了,“扑嗤”一笑。凤姐道:“你怎么笑?你说我年轻,比你能大几岁,就作你的妈了?你还作春梦呢!你打听打听,这些人头比你大的大的,赶着我叫妈,我还不理呢!今儿抬举你呢!”红玉笑道:“我不是笑这个,我笑奶奶错认了辈数了。我妈是奶奶的女儿,[所以说“比你大的大的”。]这会子又认我作女儿。”凤姐道:“谁是你妈?”[晴雯说过。]李宫裁笑道:“你原来不认得他?他是林之孝的女儿。”[管家之女,而晴卿辈挤之,招祸之媒也。]凤姐听了十分诧异,因说道:“哦![传神。]原来是他的丫头!”又笑道:“林之孝两口子都是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我成日家说,他们倒是配就了的一对夫妻,一个天聋,一个地哑。[用得是阿凤口角。]那里承望养出这么个伶俐丫头来!你十几了?”红玉道:“十七了。”又问名字[真真不知名,可叹!]红玉道:“原叫红玉的,因为重了宝二爷,如今只叫红儿了。”

凤姐听说,将眉一皱,把头一回,说道:“讨人嫌得很!得了玉的益似的,[又一下针。]你也玉,我也玉。”因说道:“既这么着,肯跟我。还和他妈说:‘赖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这府里谁是谁,你替我好好的挑两个丫头我使’。他一般答应着,他饶不挑,倒把他的女孩儿送了别处去,难道跟我必定不好?”李氏笑道:“可是你又多心了。他进来在先,你说在后,怎么怨得他妈?”凤姐道:“既这么着,明儿我和宝玉说,[有悌弟之心。]叫他再要人,叫这丫头跟我去。可不知本人愿意不愿意?”[总是追写红玉十分心事。]红玉笑道:“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好答,可知两处俱是主儿。][有话,好答。]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且系本心本意,“狱神庙”回内。][千愿意万愿意之言。]也得见识见识。”[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儿后篆儿便是确证,作者又不得可也,己卯冬夜。][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刚说着,[截得真好。]只见王夫人的丫头来请,凤姐便辞了李宫裁去了。红玉回怡红院去,[好,接得更好。]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林黛玉因夜间失寐,次日起来迟了,闻得众姊妹都在园中作饯花会,恐人笑他痴懒,连忙梳洗了出来,刚到了院中,只见宝玉进门来了,笑道:“好妹妹,你昨儿可告了我不曾?[明知无是事,不得不作开设。]叫我悬了一夜心。”[并不为告悬心。]林黛玉便回头叫紫鹃道:[倒像不曾听见的。][不见宝玉,阿颦断无此一段闲言,总在欲言不言难禁之意,了却“情情”之正文也。]“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一面说一面仍往外走。宝玉见他这样,还认作是昨日中晌的事,[毕真不错。]那知晚间这段公案?还打躬作揖的。黛玉正眼也不看,各自出了院门,一直找别的姊妹去了。宝玉心中纳闷,自己猜疑:“看起这个光景来,不像是为昨日的事。但只昨日我回来的晚了,又没有见他,再没有冲撞了他的去处了。”[毕真不错。]一面想,一面由不得随后追了来。

只见宝钗、探春正在那边看舞鹤,[《石头记》用截法、岔法、突然法、伏线法、由近渐远法,将繁改简法、重作轻抹法、虚稿实应法种种诸法,总在人意料之外,且不曾见一丝牵强,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是也。己卯冬夜。][二玉文字岂是容易写的?故有此截。]见黛玉去了,三个一同站着说话儿。见宝玉来了,探春便笑道:“二哥哥身上好?[横云截岭,好极,妙极!二玉文原不易写,《石头记》得力处在兹。]我整整三天没见你了。”宝玉笑道:“妹妹身上好?我前儿还在大嫂子跟前问你呢。”探春道:“宝哥哥,你往这里来,[是移一处语。]我和你说话。”宝玉听了,便跟了他,离了钗玉两个,到了一棵石榴树下。探春问道:“这几天老爷可曾叫你?”宝玉笑道:“没有叫。”探春道:“昨儿我恍惚听见说,老爷叫你出去的。”[老爷叫宝玉再无喜事,故园中合宅皆知。]宝玉笑道:“那想是别人听错了,[非谎也,避繁也。][怕文繁。]并没叫。”探春又笑道:“这几个月我又攒下十来吊钱了,你还拿了去,[若无此一岔,二玉和合则成嚼蜡文字,《石头记》得力处正此。丁亥夏,畸笏叟。]明儿出门逛去的时候,或是好字画,好轻巧玩意儿,替我带些来。”宝玉道:“我这么城里城外,大廊小庙的逛,也没见个新奇精致东西,左不过是那些金玉铜磁,没处撂的古董,再就是绸缎吃食衣服了。”探春道:“谁要这些!怎么像你上回买的那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子,胶泥垛的风炉儿,这就好了。我喜欢的什么似的,谁知他们都爱上了,都当宝贝似的抢了去了。”宝玉笑道:“原来要这个,这不值什么,拿五百钱出去[不知物力艰难,公子口气也。]给小子们,管拉一车来。”探春道:“小厮们知道什么?你拣那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是论物,是论人?看官着眼。]这些东西你多多的替我带了来,我还像上回的鞋作一双你穿,比那一双还加工夫如何呢?”

宝玉笑道:“你提起鞋来,我想起个故事,那一回我穿着,可巧遇见老爷,老爷就不受用[补遗法。]问是谁作的?我那里敢提‘三妹妹’三个字!我就回说是前儿我生日,是舅母给的。老爷听了是舅母给的,才不好说什么,半日还说,‘何苦来?虚耗人力,作践绫罗,作这样的东西!’我回来告诉了袭人,袭人说这还罢了,赵姨娘气的抱怨的了不得:‘正经兄弟[指环哥。]鞋搭拉袜搭拉的,[何至如此?写妒妇信口逗。]没人看的见,且做这些东西。’”探春听说,登时沉下脸来道:“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该做鞋的人么?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抱怨这些话给谁听呢!我不过闲着没事,做一双半双,给那个哥哥兄弟,随我的心,谁管着我不成!这也是白气。”

宝玉听了点头笑道:“你不知道,他心里自然又有个想头了。”探春听说,一发动了气,将头一扭说道:“连你也糊涂了,他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他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论理我不该说他,但忒昏愦的不像了!还有笑话呢,[开一步,妙妙!]就是我上回给你那钱,替我带那玩的东西,过了两天,他见了我,也说没钱使,怎么难,我也不理论。谁知后来丫头们出去了,他就抱怨起来,说我攒的钱,为什么给你使,倒不给环儿使?我听见这话,又好笑又好气。我就出来往太太跟前去了。”[这一节特为“兴利除弊”一回伏线。]正说着,只见宝钗那边笑道:[截得好!]“说完了?来罢,显见是哥哥妹妹了,丢下别人且说梯己去。我们听一句儿就使不得了?”说着,探春、宝玉二人方笑着来了。

宝玉因不见林黛玉,[兄妹话虽久长,心事总未少歇。接得好。]便知他躲了别处去了,想了一想,索性迟两日,[作书人调侃耶。]等他的气消一消再去也罢了。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不因见落花,宝玉如何突至埋香冢?不至埋香冢,如何写《葬花吟》?《石头记》无闲文闲字正此。丁亥夏,畸笏叟。]因叹道:这是他心里生了气,也不来收拾这花来了。待我送了去,明儿再问着他。[至埋香冢方不牵强,好情理。]说着,只见宝钗约着他们往外头去,[收拾得干净。]宝玉道:“我就来。”说毕,等他二人去远了,[怕人笑说。]便把那花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将已到了花冢,[新鲜!]犹未转过山坡,只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行数落着,哭的好不伤感。[奇文异文,俱出《石头记》上,且念出,愈奇文!]宝玉心下想道:“这不知是那房的丫头[岔开线络,活泼之至。]受了委屈,跑到这个地方来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脚,听他哭道是:[诗词歌赋,如此章法写于书上者乎?][诗词文章,试问有如此行笔者乎?][“开生面”“立新场”,是书多多矣,惟此回处(更)生更新。非颦儿断无是佳吟,非石兄断无是情聆,难为了作者了,故留数字以慰之。][“开生面”“立新场”,是书不止《红楼梦》一回,惟是回更生更新,且读去非阿颦无是且吟,非石兄断无是章法行文,愧杀古今小说家也。畸笏。]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余读《葬花吟》凡三阅,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加批。先生想身宝玉,何得而下笔?即字字双圈,料难遂颦儿之意。俟看过玉兄后文再批。噫嘻!客亦《石头记》化来之人!故掷等以待。]

宝玉听了不觉痴倒。要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饯花辰不论典与不典,只取其韵致生趣耳。

池边戏彩蝶,偶而适兴,亭外急智脱壳,明写宝钗非拘拘然一迂女夫子。

凤姐用小红,可知晴雯等埋没其人久矣,无怪有私心私情,且红玉后有宝玉大得力处,此于千里外伏线也。

《石头记》用截法、岔法、突然法、伏线法、由近渐远法、将繁改简法、重作轻抹法、虚稿实应法种种诸法,总在人意料之外,且不见一丝牵强。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是也。

不因见落花,宝玉如何突至埋香冢?不至埋香冢,又如何写《葬花吟》?

埋香冢葬花乃诸艳归源,《葬花吟》又系诸艳一偈也。

幸逢知己无回避,密语隔窗怕有人。总是关心浑不了,叮咛嘱咐为轻春。

心事将谁告,花飞动我悲。埋香吟哭后,日日敛双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