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1)
《葬花吟》是大观园诸艳之归源小引，故用在饯花日诸艳毕集之期。饯花日不论其典与不典，只取其韵耳。
话说林黛玉正自悲泣，忽听院门响处，只见宝钗出来了，宝玉、袭人一群人送了出来。待要上去问着宝玉，又恐当着众人问羞了宝玉不便，因而闪过一旁，让宝钗去了。宝玉等进去关了门，方转过来，犹望着门洒了几点泪。[四字闪煞颦儿也。]自觉无味，方转身回来，无精打采的卸了残妆。
紫鹃、雪雁素日知道黛玉的性情：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画美人之秘诀。]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常常的便自泪道不干的。[补写，却是避繁文法。]先时还有人解劝，怕他思父母，想家乡，受了委屈，只得用话宽慰解劝，谁知后来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补潇湘馆常文也。]把这个样儿看惯了，也都不理论了，所以也没人理，[所谓“久病床前少孝子”是也。]由他去闷坐，只管睡觉去了。那黛玉倚着床上的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画美人秘诀。][前批得画美人秘诀，今竟画出《金闺夜坐图》来了。]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木是旃檀，泥是金沙方可。]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一宿无话。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无论事之有无，看去有理。]然闺中更兴这件风俗，所以次日大观园中之人早起来了。那些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颗树，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飘，花枝招展，[数句大观园景，倍胜省亲一回，在一园人俱得闲闲寻乐上看，彼时只有元春一人闲耳。][数句抵省亲一回文字，反觉闲闲有趣有味的领略。]更兼这些人打扮的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桃杏燕莺是这样用法。]
且说宝钗、迎春、探春、惜春及李纨、凤姐等并大姐、香菱与众丫鬟们在园内玩耍，独不见林黛玉。[写凤姐随大众一笔，不见红玉一段，则认为泛文矣，何一丝不滴若此。畸笏。]迎春因说道：“林妹妹怎么不见？好个懒丫头！这会子还睡觉不成？”宝钗道：“你们等着，我去闹了他来。”说着，便丢下众人，一直往潇湘馆来。正走着，只见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也来了，上来问了好，[一人不漏。]说了一回闲话，宝钗回身指道：“他们都在那里呢，你们找他们去罢，我叫林姑娘去就来。”说着，便迤逶往潇湘馆来。[安插一处，好写一处，正一张口难说两家话也。]
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想：“宝玉与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喜怒无常，[道尽二玉连日事。]况且黛玉素昔猜忌，好弄小性儿的。此刻自己也跟了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罢了，倒是回来的妙。”[道尽黛玉每每小性，全不在宝钗身上。]想毕，抽身回来。刚要寻别的姊妹去，忽见前面一双玉色的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下来玩耍，[可是一味知书识理女夫子行止？写宝钗无不相宜。]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若玉兄在必有许多张罗。]宝钗也无心扑了，[原是无可无不可。]刚欲回来，只听滴翠亭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无闲纸闲笔之文如此。]原来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桥，盖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镂隔子，糊着纸。
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只听说道：“你瞧瞧这手帕子，果然是你丢的那块，你就拿着，要不是，就还芸二爷去。”又有一人说话[这桩风流案又一体，写法甚当。己卯冬夜。]：“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罢。”又听道：“你拿什么谢我呢？难道白寻了来不成？”又答道：“我既许了谢你，自然不哄你。”又说道：“我寻了来给你，自然谢我，但只是拣的人，你就不拿什么谢他？”又回道：“你别胡说。他是个爷们家，拣了我的东西，自然该还的，我拿什么谢他呢？”又听说道：“你不谢他，我怎么回他呢？况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说了，若没谢的，不许我给你呢。”半晌又听答道：“也罢，拿我这个给他，算谢他的罢。你要告诉别人呢？须说个誓来。”又听说道：“我要告诉一个人，就长一个疔，日后不得好死。”又听说道：“嗳哟！咱们只顾说话，看有人来悄悄的在外头听见，[岂敢。][这是自难自法，好极好极！]不如把槅子都推开了，[贼起飞志，不假。]便是有人见咱们在这里，他们只当我们说闲话呢。若走到跟前，咱们也看的见，就别说了。”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四字写宝钗守身如此。][惯用险笔如此。壬午夏，雨窗。]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之人，心机都不错！[道尽矣。]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闺中弱女，机变如此之便，如此之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此节实借红玉反写宝钗也，勿得认错作者章法。]
那亭内的红玉和坠儿刚一推窗，只见宝钗如此说着又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他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像极，好煞，妙煞！焉得不拍案叫！]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像极，是极。]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像极。]抽身就走，[是极。]口内说道：“一定又钻在那山子洞里去，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真弄婴儿，轻便如此，即余至此，亦要发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样。”
谁知红玉听了宝钗说的话，便信以为真，[宝钗身分。][宝钗身分，实有这一句的。]让宝钗去远，便拉坠儿说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移东挪西，任意写去，却是真有的。]坠儿听说，也半日不言语，红玉又道：“这可怎么样呢？”[二句系黛玉身分。]坠儿道：“便听见了，管谁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勉强话。]红玉道：“若是宝姑娘听见，还倒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风声，怎么样呢？”
二人正说着，只见文官、香菱、司棋、待书等上亭子来了。二人只得掩住这话，且和他们玩笑，只见凤姐站在山坡上招手叫红玉，红玉连忙弃了众人，跑至凤姐前，堆着笑问：“奶奶使唤作什么事？”凤姐打量了一打量，见他生的干净俏丽，说话知趣，因说道：“我的丫头儿今日没跟进我来，我这会子想起一件事来，要使唤个人出去，不知你能干不能干，说的齐全不齐全？”红玉笑道：“奶奶有什么话，只管吩咐我说去，若说的不齐全，误了奶奶的事，凭奶奶责罚就是了。”[操必胜之券，红儿机括志量，自知能应阿凤使令意。]凤姐笑道：“你是那位小姐房里的？[反如此问。]我使你出去，他回来找你，我好替你说的。”[问那小姐为此。]红玉道：“我是宝二爷房里的。”凤姐听了笑道：“嗳哟！你原来是宝玉房里的，怪道呢，也罢了，等他问我替你说。[“嗳哟”“怪道”四字，一是玉兄手下无能为者，前文打量生的“干净俏丽”四字合而观之，小红则活现于纸上矣。][夸赞语也。]你到我们家告诉你平姐姐，外头屋里桌子上汝窑盘子架儿底下放着一卷银子，那是一百六十两，给绣匠的工价，等张材家的来要，当面称给他瞧了再给他拿去。[一件。]再里头屋里床头间有一个小荷包拿了来。”[二件。]
红玉听了，撤身去了。回来只见凤姐不在这山坡子上了，因见司棋从小洞里出来，站着系裙子，[小点缀，一笑！]便赶上问道：“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往那里去了？”司棋道：“没理论。”[妙极！]红玉听了，抽身又往四下里一看，只见那边探春、宝钗在池边看鱼。红玉上来陪笑问道：“姑娘们可知道二奶奶那去了？”探春道：“往你大奶奶院里找去。”红玉听了，才往稻香村来，顶头只见晴雯，[又一折。]绮霰、碧痕、紫绡、麝月、待书、入画、莺儿等一群人来了。
晴雯一见了红玉，便说道：“你只是疯罢！院子里花儿也不浇，[必有此数句，方引出称心得意之语来。]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囗，[再不用本院人见小红，此差只几分遂心。]就在外头闲逛罢！”红玉道：“昨儿二爷说了，今儿不用浇花，过一日浇一回罢。我喂雀儿的时候，姐姐还睡觉呢！”碧痕道：[岔一人问，俱是不受用意。]“茶炉子呢？”红玉道：“今儿不该我囗的班儿，有茶没茶别问我。”绮霰道：“你听听他的嘴！你们别说了，让他逛去罢。”红玉道：“你们再问问我逛了没有？二奶奶才使唤我说话取东西的。”[非小红夸耀，系尔等逼出来的，离怡红意已定矣。]说着，将荷包举给他们看，[得意！称心如意，在此一举荷包。]方不言语了。[众女儿何苦自讨之。]大家分路走开，晴雯冷笑道：“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兴的这样。这一遭半遭儿的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得听呵！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虽是醋语，却与下无痕。]才算得呢！”一面说着去了。
这里红玉听说，不便分证，只得忍着气来找凤姐。到了李氏房中，果见凤姐在这里和李氏说话呢。红玉上来回道：“平姐姐说，奶奶刚出来了，[交代不在盘架下了。]他就把银子收起来，才张材家的来取，当面称了给他拿去了。”说着将荷包递了上去。[两件完了。]又道：“平姐姐叫我回奶奶，才旺儿进来讨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话按着奶奶的主意，打发他去了。”凤姐笑道：“他怎么按我的主意打发去了？”[可知前红玉云，“就把那（话）按奶奶的主意”，“主意”是欲俭，但恐累赘耳，故阿凤有是问，彼能细答。]红玉道：“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又一门。]五奶奶前儿打发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又一门。]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又一门。]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