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说历史:朝堂上的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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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辉煌与崩溃下的历史演变(5)

比较省事的挣钱方式,是卖文鬻画,很接近做工卖手艺。卖文有两种,一种是写书编书,一种是卖字。两种方式都有高下两等。自宋朝开始,出版就是一个发达的事业,出版商出书,很有市场。有市场的书,得有人写,有人编,这就用得着读书人了。水平高的自己写,用今天的话来说是创作,水平低的,则编,把人家的东西拆开了重新组合,再加上一个香艳刺激的书名,跟今天许多书商干的活计完全一样。卖字也一样分高下,字写得好,有名气的,论幅卖,一幅字很多银子,当年苏轼一幅字就可以换几十斤上好的羊肉。没名气的,则给雕版者往刻版上写字,写上一堆,也能换几个银子。卖画,比较简单,只要卖得出去,都论幅,只是价高价低,差距相当不小。

按规矩,卖字画都有润格,也就是价目表。就像店铺,什么东西什么价,一清二楚。只是卖字画,多半不按种类算钱,只算尺幅大小,越大,价钱越高。清朝卖字画为生的人,以扬州八怪为最,八怪之首,为郑燮郑板桥。现在的人知道郑板桥,多半是因为那幅被滥加复制的条幅:难得糊涂。其实,在八怪之中,郑板桥的字画,不算最好的。但是郑板桥正经的进士出身,做过几任知县,丢了官,不求开复,跑到扬州来卖字画,太有个性,想不出名都难。他的润格,非常有名,不可不抄——“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书条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中心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年老神倦,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边。”言语虽妙,宗旨只有一个,论尺给钱,只收现钱,交情少套,概不赊欠。

郑板桥还在做官的时候,给孩子写信,劝其多背诵唐诗,不说大道理,只说是可以跟大人骗点儿糖果吃。每每大放厥词,说士农工商,其实秩序应该倒过来,把士排在最尾,因为士什么都不做。一个进士出身做过地方官的人,地皮不刮,买过几十亩薄田,大概不足以做地主,收田租过活,也不屑于谋个地方书院的山长,做回大官的幕僚,却自食其力,卖字画为生,跟他先前的境界,不无关系。不吃官饭,或者傍官吃饭,让郑板桥有了生活的自由,任谁也管不了他。无须讨好,休论马屁,无论多大的官,多有钱的人,想要他的字画,一手钱一手货,还得客客气气的,一旦惹了他,就是不动笔,谁也没办法。那时候就流传着很多故事,说是某某大官,某某富商,求画不得,只好用计。知道郑板桥嗜狗肉,就化装成一个老人,烹一锅香气四溢的狗肉,备上好酒,专候在郑板桥经过的地方,待其酒足饭饱,画就赚到手了。这样的故事,说明无官一身轻的郑板桥,不止是个可人,而且是个牛人,不大受权势金钱奴役的牛人。读书人,得先有本钱养活自己,才会有这样的底气。

钱谦益和柳如是的风月韵事

明社为屋,两对才子佳人的事迹出了大名。一对是侯朝宗和李香君,一对是钱谦益和柳如是。虽然前者有孔尚任的大手笔为之揄扬,成为《桃花扇》里人,但在清季乃至民国,却远没有钱柳遗事影响大,多少代文人墨客,对钱柳遗事,说了又说。别的不提,现在的学人,大都知道陈寅恪有一部厚厚的《柳如是别传》,言必称“河东君(柳如是的尊称)”。

钱柳遗事为人所重,不仅因为钱谦益的地位比较高,一个明朝的探花,部长级的大员,文坛领袖,降清后还是高官,领袖文坛。而侯朝宗虽有文名,不过是个秀才,改朝换代参加科考,才混了一个副榜,半个举人。还因为同为才子佳人故事,前一对年纪相若,女貌郎才,郎亦有貌,属于传统戏剧小说里标准型号的才子佳人;而后者则是老才子和少佳人的结合,柳如是年方二十许人,而钱谦益已经六十岁了,双方有近四十年的差距,这种差距,至今也令某些人不安。况且,柳如是为秦淮仕女班头,色艺惊人,从留下不多的诗句和画作看,气韵非凡,的确不让钱谦益多少。这样一个才情不凡的绝色佳人,居然便宜了一个老朽,怎不令人为此吃味?好几种文人笔记上,都记载说钱柳结缡后,曾互相戏谑。钱说,我爱你黑个头发白个肉。柳答,我爱你白个头发黑个肉。这种肉麻的对话,估计多半是出自吃不到葡萄不说葡萄酸,但却有无限性想象力的文人们。黑个头发白个肉,符合古人对美女的基本定性,乌发委地,光鉴可人,比“沉鱼落雁”之类,可把握得多。对比白个头发黑个肉,岂不是“一块好羊肉,却落在了狗嘴里”。

喜说钱柳遗事者,多半对柳如是感兴趣,扬柳抑钱者多。不止因为柳是名妓,有色有才,足以充分激起男人们寡人有疾的偏好,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柳如是的胆略才识,居然远远高过比她年长四十岁的钱谦益。在民族危难之际,人们最感兴趣的恰是这种男女的对比和反差,有气节、有见识的是女人,而大男人反而窝窝囊囊,束手做了降臣。这里,既有男人和女人的反差,更有朝廷重臣、文坛领袖与青楼妓女的反差。在一个特讲究绅士道德的男权社会,这种反差,特别具有反讽的意味。虽然说乐于做这种反差对比的文人们,自己事到临头未必做得比钱谦益好,但事后说人总是容易些。况且,我们这个民族,一向有喜欢拿男人开心的传统,编派老婆的故事是一种,还有一种是喜欢在编派武戏的时候,让男人打不过女人,薛丁山打不过樊梨花,杨宗保打不过穆桂英。钱柳遗事,本质上也是另一种男人被女人打趴下了的故事。

故事其实都是男人编的,中国男人,自轻自贱的传统,在鲁迅先生没有写《阿Q正传》之前,就已经摆在那里了。临难一死报君王的英雄好汉,多在正史的忠义传里,即使被写进戏剧小说,他们的形象也远不如那些被女人比下去的男人更吸引人。一些估计也守不住气节的男人,嘲谑另一些已经守不住气节的男人,拉来女人做对比,在肉麻有趣的嘲谑中,所有没骨气的男人在时光中的尴尬,悄然溜走,大家踏实地过日子。

其实,见识高才情也高的柳如是,真正的心仪之人,还是钱谦益。毕竟,在那个时代,学识和才情比钱谦益高的文人,好像还没有出世。看来,气节并不意味着所有,否则,她自可以转过身去,寻一个抗清的死硬分子嫁了——这样的人,在明末并不少见。反过来,真正能欣赏柳如是的人,也就是钱谦益,也只有他,才可以名绅之身,将一个青楼女子,纳为正室。柳如是体会到了一个懦弱而天分极高的文人在大动荡时代的所有挣扎,有心抗清,却不得不做降臣,顶着贰臣的头衔,忍受着新主子和旧同僚的白眼,却还跟抗清人士勾勾搭搭,在背地里写些故国之思的文字,以致死后文集遭到查禁封杀,致仕退休之后,还遭逢牢狱之灾。这个时候,自己的儿子躲得远远的,只有柳如是陪伴着他。最后,当他撒手西去之时,也是柳如是以自己的一死,帮助钱谦益那没用的儿子,保住了家产。

显然,编派钱柳故事的文人们,没有注意到这个缺憾,人们其实无法解释这样一个事实,一个贰臣,无行的文人,居然会有如此的艳福和幸运,而这幸运和艳福,是来自一个很有气节的奇女子。末世的道德批判,在一个古老的商女遗事中,悄悄留下了遗憾。到了另一个末世到来的时候,清末的名妓中,已经根本找不见柳如是的踪影。文人的故事,只好改变基调,开始吹捧名妓赛金花如何跟侵略军头子睡觉,挽救了全城百姓。但是反过来,也不再拿任何一个男性名士来跟赛金花对比——大概连自我调侃的勇气都没有了。

文曲星的家族史

文昌帝君是主管文运的神,传说他名叫张亚子,又被称为梓潼神或者梓潼帝君。最早文昌是一个星宿,据说是司命之宿,即掌管人的命运的,但是由于有个文字当头,变来变去,成了负责文人科场命运的神。而梓潼神张亚子,原本是梓潼一带的地方神,其来历和身世颇为可疑,好像是蛇精所化。这两种神怎么合而为一,变成了一个,实在令人费解。清末大儒俞樾说,是张冠李戴,弄错了,但道士们说,没错,本为星宿化成人,历朝显灵。神鬼之事,难言之,不管怎么说,反正自元朝以后,就这样了,读书人为了自家的功名,就算对其来路有所怀疑,也得向这个本姓张的神叩头礼拜,因此香火一直都挺盛的。明清以来,每个县都有一个文昌宫或者文昌阁,里面必定供着张亚子。但文昌帝君的老家或者大本营,约定俗成,还是在四川的梓潼。

按道理,每逢天下大乱的时候,主管文运的庙宇以及神灵都命运不济,不仅香火讨不到,而且不是房倒屋塌,就是泥胎委地。因为大乱之际,人逃命不及,科举自然也就谈不上了,不开科则文昌帝君和孔夫子都没用了,自然不会有人理,庙宇用来做马厩或者屯兵,都非常正常,走的时候一把火,免得对头占了派用场,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凡事都有例外,明末大乱的时候,最能杀人,破坏力巨大的一支农民起义军张献忠的军队,所过之处,烧杀抢掠,佛寺道观概莫能免,唯独两种庙宇能得以保留,一是关帝庙,一是文昌宫。

关帝庙能保安全可以理解,因为自元末以来,凡是江湖中人,都对关帝感情较好,因为据说人家够朋友、讲义气,得罪了关帝,朋友圈里没法混。游民混世界,跟正常社会对着干,靠的就是江湖义气,没义气就什么都没的玩儿了。张献忠这厮,原本也是个走江湖的痞棍,对关帝关老爷有感情,理所当然。可是,文昌帝君,这个读书人的神,跟他老人家何干呢?原来,不为别的,就是因为文昌帝君姓张,他张献忠也姓张,他觉得这个神,跟他是一家的。

据说,张献忠入川,经过梓潼,梦见文昌帝君显灵,于是他找来若干文人,让他们草拟祭文,写一个,不满意,写一个,不满意,人杀了一堆,还是没有一个合他老人家口味的祭文,没办法,张献忠说:“我自己来,我念,你们写。”最后念给文昌帝君张亚子的祭文是这样的:“咱老子姓张,尔也姓张。为甚吓咱老子?咱与尔联了宗吧!尚飨。”还有一说,说是最后张献忠建大西国称帝的时候,追封文昌帝君张亚子为太祖高皇帝。土棍出身的张献忠,就这样,成了神的后代。这也不稀罕,当年同为无赖子的刘邦,一做皇帝,不也变成了白帝之子嘛。

只不过,传说中姓张的神,绝不止梓潼神张亚子一个。据说灶君姓张,玉皇大帝也姓张,跟张献忠比较对脾气的张飞,也早就被封了神。张献忠要跟神套近乎,跟上面的这三位套一套,看起来都更有道理,干吗非得跟一个主管读书人命运的文昌帝君论一家子?显然,这里有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