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说历史:朝堂上的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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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辉煌与崩溃下的历史演变(6)

张献忠名声不好,嗜杀成性,据说把四川人差不多都杀光了。无疑,这里有后来文人的夸张,按他们的记录,好像此人活着就是为了杀人而杀人似的,毫无道理可言。其实,张献忠跟李自成一样,都不是一般的毛贼,都有天下之志,也就是说,想要打天下,做皇帝。虽说玩儿得比较糙,又没什么正经人来帮他们,但他们都在建自己的国,也设官治民,也登基立朝,也开科取士,只是所有的事儿,都弄得比较乱。规矩立不起来,体系也就紊乱,玩儿得大,垮得也快。

事实上,多少代的农民起义者,只要有点儿志向的,都对读书人比较好,特别希望这些读过书的高人给他们出谋划策,做军师,能掐会算,阴阳有准。再不济,也可以为他们书写文书,草拟家信,逢年过节,写个对联什么的。张献忠自然也不例外,他也希望读书人能为他所用,否则那么着急开科取士干吗。以四川一地,一次开科,便取了一百多个进士,说明一方面他乐意收揽,另一方面也有读书人前来投效。庐州的一个秀才,在城陷之后被掠进张献忠大营,由于比较乖,备受优待。营里的大小头目,张口闭口尊之为“相公”,不仅好吃好喝,而且还给他配了一个漂亮的临时娘子(余瑞紫《张献忠陷庐州纪》)。

然而,跟后来的太平天国开科一样,天下未定的时候,有点儿来头的读书人是不会贸然“从贼”的,况且,张献忠又是这样一个脾气粗暴、反复无常的武夫。开始的时候,他杀的士人,往往都是激烈抵抗,不肯为之所用的,逐渐发现已经归顺的士人也不可靠,经常跟敌方暗通款曲,于是,杀,杀,杀,杀,杀,杀,杀。据说张献忠还为此立了一个“七杀碑”,越是读书人越要杀。已经跟张献忠联了宗的文昌帝君张亚子,碰上这么一个同宗,硬是一点儿运气也给不了家乡的文人了。

曾国潘和刺马案

张文祥刺马,是晚清第一号大案和奇案。说它大,是因为清朝分量最重的方面大员两江总督,当街被刺。说它奇,是因为凶手虽然当场遭擒,经反复审讯,案子其实并没有破,最后只得攀上莫须有的海盗,草草收场。在那时,惯例是案子破不了就扯到海盗头上,反正海盗虚无缥缈,抓不住,逮不着。

可有意思的是,案子出来不久,其实并不真的了解真相的老百姓,却给案子编出了一个故事。故事越编越像,最后的情节大概是这样的:马新贻在参与平叛的过程中,被太平军的将领张文祥等人俘获,但是马新贻却成功地说服了张文祥他们归顺朝廷,并与之结为兄弟。从此,几位归顺者在马的手下为将,而马看上了其中的一位(一说姓曹,一说姓陈,还有一说姓彭)的妻子,为了霸占结义兄弟的妻子,借故杀之。张文祥愤而离去,发誓为友报仇,隐忍若干年后,终于有了机会,一击成功。

一个具有很明显的政治意味的大案,变成了一场伦理道德、江湖道义的正邪之争,用今天的眼光看,还有几分像是男女情色纠葛。马新贻杀人命占人妻,蔑视江湖道义,张文祥挺身仗义,为民除害。其实,把马案扯到男女之事上,在当时只是传闻的一种。更具政治阴谋色彩的传闻,比如马新贻跟淮系丁日昌的纠葛,比如湘系的地盘之争,比如马与回乱的关系,等等(马新贻系回民),都无人理睬。显然,只有这种事,老百姓才喜欢,也可以演绎出更多更丰富的情节来。从晚清到民国,评书、弹词、京剧、话剧演个没完,前不久,还有人根据这个故事,拍了部电影《兄弟》。

这个故事,最大的破绽是,实际上找不到马新贻曾经被俘的证据,只要没了这个环节,整个故事就连不起来。况且,就算有这么回事,身为文人的马新贻,在几个昔日的太平军手握重兵、在麾下任职的时候,似乎不大可能为了一个女人,冒这样大的风险,除非他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显然,在那个时代的中国,这种人几乎是不存在的,至少在朝廷命官中不可能存在。

从行刺的表现看,张文祥很像是个职业刺客。时机选择,行动把握,最后一击,干净利落。由于是一人做事,没找帮手(显然是为了不牵扯更多的人),因此也无法安排退路,无退路,也就不逃了。遭擒之后,前后三个大员审讯,无论是江宁将军魁玉、漕督张之万,还是回任江督的曾国藩,威胁利诱,大刑伺候,始终坚不吐实。

这样老谋深算、行动果断的好手,如果说没有背后主使,花重金收买,仅仅是审讯出来的那个说不清道不白的个人原因,什么妻子跟人跑了告状不准,什么开小押(赌博)而遭到禁止,是很难服人的。但背后主使为谁?当时人有两种猜测,一是说跟淮系的地方大员丁日昌有关,因为丁的儿子纵奴杀伤人命,承办案件的人就是马新贻。一说则是跟湘军旧部有关,说是这些人因马是回民,怀疑他的忠诚。

在我看来,刺马案非常有可能跟当时的时政有关,张文祥背后多半有人,找这些人,有两个方向可以考虑。其一,是湘淮军的势力。我们知道,打平太平军,使清朝死而复生,最大的功劳是湘淮军。湘淮军之后,中国的政局就进入了一个督抚专权的半军阀时代,地盘的争夺,是最大的势力纷争。清朝有两个总督职位是最重要的,一个是直隶总督,可以兼北洋大臣,直接影响朝政;一个是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控制江南财赋之地。而天下甫定,朝廷就用一个跟湘淮势力无关的人占了两江总督的位子。在朝廷,也许是一种牵制,就像抬高左宗棠打压曾国藩和李鸿章一样,但在湘淮势力看来,则是一种对自己的削弱,或者无视。仗刚打完,原本是要大家按功劳和实力分赃的,马新贻虽然也在战争中溜边掺和过,实在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功臣,这么快就爬到这么重要的位置上,没人服气,一句话,不公平。杀了马新贻,给朝廷一点儿颜色看看,让分配回归“公平”,无疑是一种合理的选择。

其二,被曾国藩解散的湘军旧部,也很值得怀疑。研究帮会史的人都知道,自太平天国灭亡,帮会进入了一个大发展的时期,在很大程度上,是被解散的湘军旧部,进入了帮会。曾国藩知道,他创立湘军,开创了清朝“兵为将有”的新体制,这种“私兵”,为朝廷平叛当然可以,但也未尝不可自己独立,割土裂疆,乃至推翻朝廷。作为理学家的曾国藩,既没有心思夺了朝廷的鸟位,也不想朝廷猜忌他另有所图,所以,选择了一股脑儿把二十几万湘军解散掉。此举,他把自己洗干净了,可是,几十万跟着他的大兵可倒了血霉。在那个时代,出来吃粮当兵,是一辈子的事,不图升官发财,也图个养老送终。那时候没有军转干部安置这回事,凡是当兵的,只要不死,就要在军队里吃一辈子。少数人固然可能升上去做地方官,还有人抢东西抢多了,回乡做土财主。但是多数人,包括大量有军功而得不到应有的酬劳之辈(湘军里,挣得头品顶戴而还做哨官、有二品功牌当士兵的,比比皆是),却还指望着自己的部队呢。因此,这些人从此进入黑社会,摇身一变,成为帮会的骨干,一点儿都不奇怪。这些人搞起帮会,要干件大事扬名立万,选择非湘淮系的马新贻下手,干了之后,再制造一点儿有关马新贻如何不仗义的绯闻,非常有可能。事实上,从此以后,青红帮在长江流域,就成了一种无法忽视的力量。

其实当时的朝廷,也未尝对此没有觉察。案发之后,马上派曾国藩回任,就是一个信号,而且对丁日昌一点儿追究之意也无。看来西太后老佛爷知道,此事固然“甚奇”(西太后见曾国藩时语),但不宜深究,还要卖给湘淮系一个面子。此时,此事,大概只有曾国藩,才能镇得住局面。

三白饭与三毛饭

苏东坡与刘贡父都是北宋有名的文人,性格相近,都喜欢开玩笑,所以关系特好。刘贡父名刘攽,在历史上,以著史闻名,曾帮助司马光编《资治通鉴》,持论甚正,但在生活中,却是个活宝。

刘贡父跟王安石为旧交。一日,刘贡父去王安石处,主人不在,发现案头有草稿一篇,是王安石论兵之稿。贡父有过目成诵之能,默诵一遍,大体记得。转过头来,隔日两人再见,王安石问,近来有何著述?贡父回答,在写兵论。乃将王安石草稿复述一遍。王安石大窘,默默地将自己的草稿撕掉。他断没有想到,刘说的,就是自己写的东西。

王安石做了参知政事(副丞相),周围拍马出主意的渐多,有人建议,若将梁山八百里水泊改造成为稻田,将是大美事。王安石听了,很高兴,但转念一想又问:“那水泊里的水怎么办呢?”刘贡父插话:“在旁边再挖一个大水泊盛起来就是。”

王安石官做大了,刘贡父老是这样说话,关系慢慢就疏远了。但刘贡父跟苏东坡,依旧亲昵。两人经常互相请饭,诗酒唱和,无日无之。有一天,苏东坡跟刘贡父说,当年我和弟弟苏辙在蜀中读书之时,每日吃三白饭,感觉特好,不相信人间还有什么其他的美味。刘贡父问:“什么叫作三白饭?”苏轼答:“一撮盐,一碟生的白萝卜,一碗白米饭。”刘贡父大笑。

过了两天,一封请柬到了苏府,刘贡父说要请吃饭,请柬上,把三个白字叠一起,说就是请吃这个饭。苏东坡当日吹过,也就忘了,没想到刘是在寻他开心,于是欣然赴宴。到了刘府,只见案子上只摆了盐、萝卜和白米饭。这才明白刘贡父是在戏弄他。既然来了,哪有不吃之理,两人风卷残云,把三白饭吃了个干净。临上马时,苏对刘贡父说:“明天我请你吃三毛饭。”

刘贡父捉摸了一夜,也没弄明白三毛饭会是什么样子。第二天赴宴,到了苏府,见案子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苏东坡也不着急上菜,只跟刘贡父闲聊,一杯茶、一杯茶上着,就是不提吃饭的事儿。刘贡父急了,说:“我都饿了,赶紧上饭吧。”苏东坡说:“不急,好饭不怕晚。”如是者三,刘贡父实在忍不住了,跳起来大叫:“你到底是给不给吃呀!”苏东坡这才慢腾腾地说道:“对呀,三毛饭——盐也毛,萝卜也毛,白米饭也毛。”当时的俗语,管“没”叫“毛”,就如同今日网上,管“没”叫“木”一样。刘贡父闻言大笑,说:“早知道你要报复我,但不知道居然是这样设计的。”

文人之间,互寻开心,是个乐子。说明宋代的文人,精神状态还真是不错。文人逸事,是文人生活中的盐,没有了盐,生活就剩下了白饭,人是死不了,但精气神可就差多了。五代十国,文人被武人欺凌,一文莫名,除了境遇好一点儿的南唐,别的地方,什么逸事都没有。大家都在忙着跟在武人后面做应声虫,一个倒了,赶紧吹捧另一个。有时候应声虫都不好做,话说不对,或者武人没听懂误会了,脑袋就会搬家。像冯道这样的四朝元老,每次改朝换代都活得好好的,真叫功夫。

宋代的皇帝,其实对臣子特别不放心,特别猜忌。但却绝少杀士大夫,官员犯了错,只要你是科举出身,哪怕很重的罪,顶多流放拉倒。文字狱也不是没有,但真要因言而杀人,皇帝自己就觉得不对劲。王安石变法期间,抓了若干诽谤新法的官员,最后一个没杀。即使这样,士大夫的舆论已经很不高兴了。变法不得人心,跟这事也大有干系。

宋代皇帝的宽容,造就了士大夫宽松的生态。而士大夫心情愉快,也就造成了文化的繁荣。就国力而论,汉唐并称盛世,就文化论,唐宋应该并称盛世。一个总是对外直不起腰杆的朝代,却能有如此灿烂的文化创造,原因只有两个,一个是发达的市场,一个是宽松的文人氛围。

刘贡父晚年得了重病,鼻梁塌落。一个风雅的文人,当然对自己的容貌很在意。可苏东坡没有放过他,嘲笑说:“安得猛士,为我守鼻梁!”刘贡父闻之,大不高兴,因为,他离死不远了。两个开了一辈子玩笑的老朋友,到了暮岁,刘贡父开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