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起场(4)
不过我想,一样,他出来也罢,不出来也罢,那扫帚星一来,一切就成灰了。
自那卜算结果出来以后,我老是想,大伯叫我完成的那个任务,还有没有必要?
大伯叫我发过誓,这辈子,一定要取一个马家血亲的脑袋,用他的血,去祭祖宗的神位。
我瞅中的,正是马在波。
我之所以瞅中他,还因了另一件事。这事,我以后会告诉你。要不是那件事,我想杀的人里,肯定没有马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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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大伯的讲述中才知道那些惨事的。阿爸却很少谈这种事,他不想叫仇恨腌我们的心。阿爸总在躲避过去,他尽量用其他事塞满心,来挤走他生命中惨痛的记忆。
我不知道,面对仇恨时,是阿爸对,还是大伯对?
阿爸想忘的,大伯老提的,是历史上的一个有名事件,叫土客械斗。爷爷就死在那时,跟爷爷一起死的,有好多万。那时,土人杀了好些客家人,客家人也杀了很多土人。那次血腥的冲突延续了很多年,据说死了百万人以上。
后来,大伯和阿爸们逃到山里,才活了下来。爷爷那双闭不上的眼睛老在阿爸的眼前晃。但阿爸知道,爷爷死时,已没有了眼睛。爷爷跟几百个土人,都被人捆了,像稻捆子那样,被摊在晒场上,仇家们从官兵那里借来了马,拉着磙子,将那摊了一地的人砸成了肉酱。
血水飞溅中,听得爷爷嘶吼了一声:报仇呀!这声音,在大伯的生命里响了许多年。后来,每到清明,他就把我们叫到一起,讲那个故事,叫我们发誓。
那些拉石磙的人有后台,是一位将军,他跟马家关系密切。马家捐了十万两军饷,他才派来了兵。要不是那些军饷,土人不会死那么多。
大伯就将那笔账记在了马家头上。
大伯的一生里,一直在复仇。大伯一次次潜入马家行刺,却一次次被捉。马家一次次放了他。马家人说,那十万两银子,是他们资助将军修炮台的军费,跟他派兵无关。大伯当然不信。他说,不管怎么说,没那么多军饷,总兵是不会派兵来的。兵要是不来,你爷爷是不会死的。
大伯后来再也进不了马家,因为谁也知道他是马家的仇家。他一近堡子,大汉们就扑了来,将他赶出老远。
后来,大伯就老是叫我们姐弟发誓,向祖宗发誓,要我们一定要杀死一个马家人,给祖宗报仇。他说,只有用马家血亲的血祭祖宗灵位时,那些冤死的灵魂才能超升。所以,后来,我的怀中一直有一个红包。那红包,便是祖宗的牌位。做这牌位时,大伯和好几位本家还用针在指头上扎出了血,渗入那木头中,这样,牌位就有了灵性。
不过,在好些人眼中,马家并不坏。他们都能说出马家人做过的善事。我一直在犹豫和矛盾中度过了多年。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这些事以后再说,再后来,根据时轮历算,即使我不杀马在波,他也走不出野狐岭。那么,就让我杀了他,来让我应个誓吧。
我盯住了马在波。
我打算在野狐岭行刺。
3
驼又开始放尿了。
我说,哪有这样撒尿的?一滴一滴,像漏水。
飞卿说,那有啥,人家驼,知道水的珍贵,不敢一下子放尽,挤一点,感觉一下;再挤一点,再感觉一下。啥时舒服了,就再也不乱撒一点尿了。
陆富基说,也不是,是驼的尿囊封闭好,一下子尿不出来。
水从驼腹下滴出,沙上的湿晕慢慢变胖了。把式们趁着这机会检查驼掌。这是程序。因为有时,刺条也会刺破驼掌,尖石子也会嵌入锥上的驼掌。把式们就用手指一一抠了。一个把式管十一峰驼。检查完后,他们就躺在沙上,抽起了旱烟。
驼撒尿的时间很长,足足可以抽完一袋烟。飞卿说,骆驼撒泡尿,把式睡一觉。因为才起场,把式们有意叫驼多缓一缓。
我说:“走呀!照这样子,什么时候才到呀?”
陆富基哈哈大笑,说,才上路,你就急成这样?这一趟,得走几十年。到目的地时,你正好过六十大寿。
我笑道,我才不想活那么长,鸡皮鹤发,难看死了。
我瞅瞅马在波的驼轿,却见帘子低垂着。
他想什么呢?
他是否感到了袭来的那股杀气?
四、飞卿说
飞卿是伴随着一声马嘶出现的,有好些光团伴随着他。莫非,他真的成了城隍爷?因为结界的缘故,那些光团就留在了界外。夜幕下看了去,光团们游来荡去,显得很是浮躁。
在所有被采访者中,我最喜欢的,是飞卿。每到他讲故事时,我就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若飞卿是我的前世,我会感到很荣耀。不过,我只能选择将来,我无法选择过去。我明明知道,我做不出他那样的事。因为我明明知道,他崇尚的那些暴力,起不了啥作用。在我的生命中,总是感受到变化:一切都在变化,一切都是无常,我不会把生命浪费到那些无意义的事上。所以,便是我重新来活一次,我也不会选择当飞卿。
不过,今生的喜好,也不一定全跟前世有关,说不定正是有了前世那经历,我才有了今生的思维呢。
我很想问问飞卿,但我知道,有时的多嘴,会搅了谈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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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接着你的话茬讲吧。不然,容易弄乱的。那次历程,头绪太多了,跟乱麻一样。但从来没有一次经历,像野狐岭那样,能叫我刻骨铭心。对于你们来说,那是生死之旅,对我何尝又不是呢?虽然我那次脱了险,没被埋在沙漠里,但我不是也没有拗过命运吗?我生来若是砍头的命,是没福填沙窝的。
虽然过去多年了,那一路的情形我还是记得非常清楚。毕竟,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那都是一次真正的生死之旅。
我也从骆驼第一次撒尿谈起。
我记得,驼第一次撒尿后,大烟客卷起了烟袋。
每次骆驼撒尿,都以大烟客的抽烟时间为准。那是个鬼一样精的老头,是我最佩服的人。他烟瘾大,抽那旱烟叶时,吸一口,总要叫烟在肺里旋上许久,才恋恋不舍地吐出。他吸入的是浓烟,吐出时,却成了若有若无的气。把式们都抽旱烟,一有那旱烟味,毒虫啥的便不会近身,但谁都没有大烟客的烟瘾重。大烟客的身上总是笼罩着呛人的烟味。他走了三十年包绥路,据说他抽的旱烟,也能在包绥路上铺个来回。他老了,举不动驮子了,但我还是希望他能走完这一趟。大烟客看那些驼道,跟看自家手掌一样,哪儿草好,哪儿水好,哪儿有洪帮兄弟,哪儿宿营时有毒虫,他都了如指掌,再加上他去过罗刹,懂几句老毛子话,这号人,打着灯笼也难寻呢。
听说,大烟客开始当把式时,并不抽烟,某夜,一条蛇钻入被窝,把他的屁眼当成了自家洞口。自那后,他开始抽旱烟,一抽就是四十年。他的烟瘾很有名。在驼道上,一提大烟客,驼户们就会说,哟,知道知道,不就是那个大烟客嘛。
记得第一次撒尿后起程不久,日头爷就悬上了西面的沙山。因到了深秋,草上有霜,骆驼要是吃了带霜的草,会拉稀的。你知道,长途运输最怕骆驼拉稀。好汉子抵不住三泡稀屎,骆驼也一样。一拉稀,驼就会掉膘,就再也驮不动驮子了。你知道,骆驼平时驮二百四十斤。骆驼一拉稀,它的驮子就得由其他驼分摊,这是很麻烦的事。所以,驼把式多在夜里赶路,叫骆驼白天吃草。只要骆驼能在白天吃到好草好水,自己苦一些没啥。每个驼户必须爱驼惜驼。在千里驼道上,把式们要把困难留给自己,不使驼有无谓的劳累。
为了图个好缘起,那天的起程时间早了一个时辰。按老先人的说法,要是起场第一天歇息太晚的话,那么这一趟子的每一天都会很紧张。所以,行了五里路后,日头爷才收拾行囊,准备回家。此刻,是大漠里最美的时节。记得,那天没有火烧云,黄昏的太阳不红,不亮,没有多少光,悬在沙山上,显得孤零而瘦小。逆光望去,黄毛柴、梭梭、霸王刺、拐枣们都像铁铸一样,黑黝黝的。那枝丫,胡乱里刺着,为单调的大漠刺出了许多生机。那背阳的沙坡皱褶,也墨染般黑。此刻的大漠,极像一幅大写意画。
瞧我,总是忘不了画。记得我小时候就爱画。胡旮旯说我前世是个画家。上私塾时,我就爱画,一天叫师父——也就是你们说的先生——看见了,罚我画一百个人,神态不能有重复的,我就画了。我就那样画呀写呀,后来,我的画很值钱。不信?你去凉州文庙里看看,那儿还有我的画呢。
你可能不知道,我眼里的书画,永远是小玩意儿,满足于尺幅之间的构画者,匹夫也。大丈夫,当以天下为画布,打造出新的格局。这话,你可能不爱听。没办法,我生来就是这样的人。按凉州人的说法,我生来就是个惹祸招灾的二杆子货。不然,能叫人砍了脑袋?
我接着说?
那个下午,随了落日的下沉,沙山上腾起了白烟似的雾。雾中的沙山,如梦如幻。那一把子一把子的驼,就行进在梦中。驼铃声显得遥远而空旷。驼的剪影也静谧而高大。漠风吹来,吹动驼的嗉毛,那颤动,直溜溜钻入心了。在无数个黄昏里,我都为这驼行大漠独有的美而感受到灵魂的震撼。在无数个恍惚里,我觉得自己从唐朝走了来,在驼铃声里,将走向永恒。
陆富基扯起牦牛嗓门,吼起歌来——
拉骆驼,起五更,踏步第二省。
抛儿女,背兄弟,全把苦受尽。
你看看,这就是,拉骆驼,
才不是个营生……
祁禄们也野狼似的吼应:“不是个营生……”
驼铃声中,夜从四下里偷围了来,盖住了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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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撒尿时,约在起程后十三里处。瞧,撒尿重要吧?好些二愣子,只使唤驼,不叫驼撒尿,驼就废了。那撒尿,虽称撒尿,我想肯定还有叫骆驼歇息的意思。某年,四个挑担子的凉州人,从镇番城挑了盐,赶往武威,行走如风,到二坝那儿,两人忽然牛喘不已,倒地而死了。另两人忙分了盐,自以为捡了便宜,就风一样往家里赶,哪知行不久,也牛喘一阵,死了。那四人的尸体,在路上扔了好多天,臭气熏天,绿头子苍蝇乱滚,最后还是马四爷出了钱,掩埋的。
我说的意思是,那四人,是活活挣死的,心强力不强。人不惜自己,就会挣死。驼也一样。所以,那勤撒尿真正的含意,除了排尿,还是为了缓驼,别太累着了它。对吧?
每一站,骆驼要撒三次尿。走五里一尿,走八里二尿,走十几里三尿,剩下的路程,驼不再歇息,以疾行速度,直达驼站。
每一站,约有四五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