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起场(3)
那千年驼道,把无数的壮小伙磨成了一堆堆白骨,但终究还是有一堆堆的汉子拥了去。任你老天无常吧,你有你的能耐,我有我的法子。在那个沙旮旯里,不也养活了千百代祖宗吗?
我是明明白白地感受到那沧桑的。驼道上、驼场里,我老是看到那堆堆白骨,有的是人骨,有的是驼骨,啥骨也罢,总是骨,总是死神留下的东西。最扎眼的是头骨,那黑洞洞的曾是眼睛的所在发出一个个问号,在叩问命运。但我知道,无论它们如何叩问,叩问来的,总是茫然。
后来,木鱼妹到西部后,也会去驼场。她会笑着指指戳戳,看那追母驼的儿驼。这丫头,没羞没臊的。当地的女娃一见那寻羔的驼,总是捂了脸,装出害羞的模样,木鱼妹却不。她老是嚷嚷着叫我去帮忙。我的腿快,总能追上寻羔的儿驼,待得猴急的儿驼胡乱摩擦到快要喷涌时,我已扯开生母驼夹紧的尾巴。那鞭才入巷,我们就听到母驼愤怒的吼和公驼欢快的叫。
我帮着许多母驼完成了当母亲前的洗礼。
3
起场那天,月亮戴了个风圈。那时节,月亮老是戴风圈,一戴风圈,便是老毛黄风。没办法,刮就刮吧。天要刮风,跟娘要嫁人一样,只好由它了。记得,我吃惊地发现,那月亮的风圈里有一个飞转的木鱼,很像两扇石磨拼成的。后来,那飞转的木鱼多次出现在村子上空。再后来,你们就将那东西换了个名字,叫啥飞碟。其实,那东西根本不是碟子,明明是磨扇石呀。在村里人眼里,磨扇石是很大的东西,称之为白虎。谁家的墙拐里都要放个磨盘啥的压阵。
有人终于发现了晕圈中的那个飞转的磨盘石。
“呀!白虎呀!”蔡武叫。
都说那是吉兆。
我却总是疑惑,因为我发现那飞动的磨扇石里溅出一道道霞光,很像血光。问别人,却说没有。后来我才明白,那血,其实是把式们自己的血。
我从来没有在起场前见过这号事。每次起场,都是黄道吉日。在黄道吉日里,是不会有凶相的。因为那些吉神啥的,绝不会叫凶神逞凶的。
但飞卿还是将那磨盘当成了吉兆。他说,磨扇好呀,压得实实在在的,厚沉。他认为,说明这次驮运,利会很厚。他的意思是,这次行程,会有很大的益处。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的那次出行,有一个很大的背景。有人不但付了驮运费,连骆驼钱也一并付了。就是说,要是途中折了驼,也算雇主的。要是有驼活下来,驼户等于又赚了一峰驼。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号雇主,怪不得蒙驼也要抢这趟货。
我也明白,雇主也明明知道,这行程,会有着说不清的凶险。那是一条从来没有人走过的路。我甚至不知道,这一趟,究竟会花费多少时日。后来你知道了,我们虽也昼夜兼程,但那目的地,仍是遥遥无期。
我恍惚里觉得,那晕圈里飞转的木鱼,定然在向我们暗示什么。可惜的是,那时,我们并不明白那暗示。等我们明白了那是啥时,已经晚了。
我只好应着飞卿的口气说,是吉兆。听老先人说,缘起非常重要,不可坏了缘起。许多时候,吉呀凶呀,仅仅是一口气。
可是我虽然用吉言接了那口气,但灾难还是在后来发生了。
为了压住阵脚,我将老先人传下的护身宝也带了。那是个木鱼,海南黄花梨做的,敲起来,那声音就往心上蹦。为啥老先人要用木鱼做护身物?不知道。老先人都死了,活着为人,死了为神,神仙操尻子,凡人是不知道的。我虽然不知道老先人的用意,但我还是带上了它。
后来,我才明白,对那个飞旋于空中的东西,在不同的心中,会呈现不同的模样,有人看是磨盘,有人看是木鱼。我不明白,这其中,有哪些玄机?
我想说的是,那三个怪人,在起场时又出现了。
那些天,这三个人老是在村里出现,都说是疯子。那形貌,倒真像是疯子。村子里老是来这样的疯子。他们穿得很破烂。破烂不奇怪,那年月,大家都破烂。奇怪的是那三个疯子带了奇形怪状的道具,一个挑个担子,前边是个草帽,后面是个磨扇石,前后轻重不一,担子竟平衡着;一个举个姜锤石头,一下下猛砸姜窝;另一个手持长杆,挑个柿子,悬在眼前。
就这样。
那三人边走边叫:
“一般平!一般平!”
“石打石!石打石!”
“柿在眼面前!柿在眼面前!”
谁也不知道他们叫的含意。我也不明白。
后来,等我明白时,也晚了。
4
走出凉州时,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涌向心头。我发现,自己正走向一个巨大的未知。那情形,很像一只小舟,被抛进了漫无边际的大海。
这是从没有过的事。
我当了多年驼户。每次出门时,我都有种鱼儿入水时的欢悦。爹说我天生是当驼户的料。我天生大力,十六岁时,就能轻易地举起二百四十斤的驮子。我天生好动,很小的时候,我就向往驼户生活。我陪下去了四个大把式。虽然我没当过大把式,并不是我没那本事,而是我不想劳心。大把式当然威风,他可以决定站哪个窝铺。为了巴结他,窝铺里的女人都亲嗲嗲地黏他。我虽也羡慕那扑进怀里的暖软,但我也知道,有啥享受,就得操啥心。虽然我不是大把式,可哪个大把式也离不了我。我会辨踪,在多深多大的沙漠里也迷不了路。对包绥路,我能闭了眼说出一个个站名,我知道哪儿有好水,哪儿有好草,哪儿沙匪最容易出没,哪儿的孤魂野鬼爱毛骚人,哪儿的窝铺不地道,哪个女人是沙匪的眼线……你可别小看这。那千里驼道上,到处是陷阱,你稍不注意栽进去,就成另一世的鬼了。
我从来没有这次出行时的感觉。
我想,马在波心里,也许跟我一样吧。我不明白,他为啥卖了驼场,跟我们趟这浑水,他难道想在老毛子那儿扎根?不过,出凉州的时候,我们并不知道这回驼道的指向是老毛子那儿,老祖宗老将老毛子住的地方叫罗刹国或是俄罗斯啥的。那时,我不知道罗刹国在哪儿,只听说向西,向西,再向西……听说飞卿有张地图,上面标着线路,但我一直没见过它。
驼铃咣当咣当响着,听不出是吉是凶。以前,听这驼铃,我也能卜出吉凶。若是听到那声响有“发财!发财!”的韵味,此行定然会大发,不发也由不了你;要是你听出那声响里有“倒灶!倒灶!”啥的,那一趟就难说了,不定遇匪,或遇兵,或是商情大坏,总之是说不清,说不清遇个啥事儿,你非倒霉不可。但这次的驼铃,我真的听不出吉凶,既不“发财”,又没“倒灶”,而像一团的迷雾。我不知道大漠另一边起场的蒙驼是不是也响着这种莫名其妙的驼铃声?
这回出去的有二十把子驼。因为驮费很可观,蒙驼也抢,汉驼也抢,事主儿怕得罪一家,就各用十把子驼。每把子驼十一峰。说好两支驼队在第三天的某处碰面。
那蒙古驼队也跟马家驼队一样有名,两家的过节很深了,谁也不服气谁。我后来想,要是这次行程不用蒙驼的话,也许会有另一种结局。但许多事情是不能假设的。生命只有一次,生活不能重来,过了也就过了。世上的事自有其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我担忧的是蒙汉二百多峰驼一起行路时的水草问题。两家合一,驼队就真成了大帮响铃,再加上十几个枪手,寻常小土匪,是不敢垂涎的。可是很难找到同时能喂几百峰驼的水草地呀。书上老说大帮响铃,但那是书上说的,在驼道上,其实是把子越少越好,容易解决水草问题。我不知道,事主这次为啥要用这么多驼?我不知道,能一口吃下几百驮货物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主儿?
但那水草的事,是大把式想的事儿。车到山前必有路。车到了,路也就开了。大不了,将那蒙驼呀,汉驼呀,分成几股子,水草多处,聚一起;水草少时,分成小股子。灵活些,活人总不能叫尿憋死吧?
我照例穿了重鞋。我一直穿着重鞋。拉长缰,穿重鞋,是驼户的本分。拉长缰谁都知道,穿重鞋知者寥寥。你不知道,那时的驼把式是不能骑驼的,驼用来驮货,驼走多快,把式也要走多快。当然,病号除外。走时,我们都穿重鞋。那鞋,叫锥腕儿鞋,初用驴皮制成,稍有破损,就蒙以牛皮,一层一层,层层叠叠,十分结实,也十分蠢笨。你问有多少斤?不一定,要看年限,有的轻些,有的重些,但大多在五斤以上。老先人说穿重鞋可以防止脚打泡,这也许有道理,但我宁愿理解成练功。你想,无论春秋,无论干啥,捞个五斤以上的重鞋,天长地久,腿上能没有劲道吗?便是在驼场里时,我也是穿重鞋的。也许,这就是命。
我想,啥都是命。我天生就是个穿重鞋的命。给个轻些的鞋,还不会走路呢。
一代一代的驼户,就是这样穿着重鞋,千里万里的路,就这样一步步量了去。只是那驼道,似乎太长了。日近长安远,还有比长安更远的地方呢,如北京,如天津,还有后来那远到天外的老毛子住的罗刹,每一念及,便觉渺茫。
开始的时候,一想那远到天边的目的地,我的心就发怯。后来,爹告诉我,驼户是不想目的地的,驼户想的,只是下一站:头一天,想白疙瘩;第二天,想独青山;第三天,想红沙岗……一天天走,一站站过。那千里万里的路,就这样量过去了。
我老想自己走过的驼道,老觉不可思议,后来发现了一个道理:脚总比路长。人生来,原是能走很远很远的路的,只要瞅中一个目标,一步步走了去,就能到达天边的目标。那驮了唐僧的白龙马,就是这样到西天的。而好些凉州人虽也在走路,却像磨道里的毛驴那样转圈,转了一辈子,也没有转出那巴掌大的天地。我跟他们一样,也在一天天走,仅仅因为瞅定个目标,我就走成了属于自己的人生轨迹。
在那个黄昏,我真的有种千里驼道上独行的感觉。虽也有好多驼户,但我总觉得四顾无人,满目萧然。我不知道,这是啥原因。
驼铃仍单调而激越地响着。我不知道我们将走向何方,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归宿。不过我明白,我必须得走。
因为我生来,就是走路的。不管前面是啥路,我都必须走了去。
这是我的宿命。
三、杀手的眼睛
1
我看到,驼队停了下来。
到了驼撒尿的时候了。走五里路后,必须让骆驼撒第一次尿。骆驼撒尿很重要,驼把式常说,锥掌不如放掌,放掌不如勤撒尿。
我先说锥掌。驼队每次起场前,都要锥掌。这锥掌等于骡马的钉掌。但你知道,那马蹄很硬,差不多跟石头一样硬。钉马掌时,先要将马蹄按在一个木凳上,用铲子修好那蹄子,裁去边上破损的掌,再用锤子砸那钉子,将那铁掌固定在马蹄上。驼掌则不能钉,驼掌软,裁一块跟那驼掌形状大小相若的牛皮,拿麻绳锥缝了即可。当然,所有新掌中,最好的是死去的驼的掌。
驼把式们惜驼的方法有锥掌、放掌、撒尿等,其中撒尿是最重要的。
我看到了那些撒尿的驼们。也许是驼们太明白水的珍贵了,它们总是舍不得一下子将尿放光。当然,也可能是驼的生理构造很特别,那尿竟慢慢地渗出尿管,滴入沙中。滴一阵,停一会,再滴,再停。
一泡尿大约得一袋烟工夫。大烟客就借着这撒尿的间隙,抽一袋烟。这老汉离不开烟,驼户们就叫他大烟客。我发现这老头老用问询的眼神望我。他当然不知道天机。天机是不可泄露的。据说,泄露了天机,要遭天谴的。问题是,天都要塌了,谁又怕那所谓的天谴呢?
道长胡旮旯是在某一天夜里发现那结果的。他精通时轮历算。二十岁到三十岁的十年间,他跟一个喇嘛学过时轮历法。你可能没听过时轮历法,当然更不可能听过时轮金刚了。告诉你,那时轮金刚法,是成佛的大法。对成佛,我不敢奢望,但我还是学了时轮历法。我花了几年时间,才把胡旮旯的本事学了个八九不离十。反正,自我掌握了那套理论后,就从没失过手。
不过,你千万别把胡旮旯跟那些算命先生扯到一起。不能。算命先生可能是骗子,胡旮旯不是。胡旮旯是精通时轮历算的专家,几十年里,他算出过十多次月食,从来没出过错。你当然可能不信,可我信。因为我也用那法子算出过几次日月食。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我知道胡旮旯肚里的货色是真货色。
就在这次起场前的一个月,我又算出了几月后的某一天,会有一个彗星撞击地球。记得那一瞬,我毛发直竖。我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我怀疑自己算错了,又算过多次,结果都一样。为了验证我的结果,我就去了苏武庙,没等我说话,胡旮旯给了我一封信,在信里,他证实了我卜算的结果。
我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下上路的。
我还想在剩下的时光里,去做命运交给我的事。这事压了我多年。我总是在夜深人静时被这事儿压醒。虽然地球呀人类呀会在一年后的某一天化为灰烬,但我不想以不肖子孙的身份去见父母。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马在波。对这人,我有着很复杂的感情。要是他不是马家的人多好,要是驴二爷不在乎他多好,要是他的死给驴二爷带不来痛苦多好,要是没有以前的那些故事多好。可这么多的“多好”,都只是一种奢望。没办法,命运就是这样,人生就是这样。
瞧,他那张清瘦的脸探出了轿窗。他正看着撒尿的驼。看到他时,我总是得提醒自己,他是仇家,他是仇家。要不这样,我还真有些恨不起他呢。
骆驼在撒尿,一线,又一点。
我还没见过世上还有这样撒尿的动物。我想那驼一定是在边尿边品味尿的感觉。驼真是有趣的动物,它们像人类品味咂入口中的茶一样,在品味自己撒出的尿。
马在波的脸白呛呛的。这个公子哥儿,能不能承受那漫长的颠簸之苦?
他也许不知道,他这一出来,就会成破头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