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美梦留痕 葬月话衷肠(1)
虞锦不屑地看向段无妄,本欲再开口嘲讽,闻听山上一声急促钟响,眼波潋滟间悠悠住了口,将程衣托付给慕容城,朝段无妄眨了眨眼,信步朝山下走去。
不过片刻,段无妄见那云缎衣角已消失在青石之后,唯独那绰约身姿却仿若在眼前,一颦一笑一怒一喜面容生动,一时竟怔在那里。
慕容城揽着程衣娇弱温软的腰身,轻步滑过段无妄的身旁,说道:“你们擅闯后山独径,惊动了天容阁的人。刚才那一声钟响,便是要寺间众人围山追缴。无妄,还不快走?真要等着那天容阁的人下山将你抓了投崖不成?”
段无妄闻言才知虞锦刚才为什么溜得那样快,神情中又带着三分慧黠,不禁暗自懊恼又被她耍了一道,而自己这趟上山竟似没有讨到半点便宜,还被她左是嘲讽右是讥笑。
回城路上,虞锦策马疾驰,路过驿站之时,发现一队官兵正在整装出行,原是翼王李泽从封地回到阳城为慕容紫拜寿,昨夜宿于此间今日得阗帝召见才要进宫去。虞锦怕引人耳目,于是便勒紧缰绳下马混迹于商旅之间,欲待翼王仪仗远去再行。
因翼王一向体弱畏寒,于夏日也在锦袍外罩了一件白色轻裘,裘衣宽大,翼王进轿前略微低首竟将半张脸都掩了去,站在虞锦的角度,只看见他左侧隐约的轮廓,肌肤近乎透明的白皙,脸颊处又带着病态的潮红,显得越发羸弱。
只不过,在那轿帘放下的瞬间,虞锦正转头看向手心中的缰绳,却突然凭着敏锐的直觉,觉察出一道凌厉而冰冷的目光看向自己,再看向翼王那顶精致而华丽的软轿,已不见任何异状,只得微微苦笑,觉得自己是否过于紧张了。
虞锦回城后立即去涌金楼找断曲,谁知断曲竟还未曾回来,虞锦等了片刻,想要离开之际,却发现断曲手持酒盏喝得醉醺醺地冲进门内,一下子便倒在虞锦身旁的椅子上。
“断曲,你醉了!”
断曲挥了挥手中的酒壶,口齿不清地说道:“我没有醉,我怎么会醉?不,我醉了,我但愿,这一醉不醒……”
虞锦微微蹙眉,平日里断曲虽常喜饮酒,可不曾见他如此失态过,更何况是在虞锦吩咐他做事时。虞锦伸手将他手中的酒盏夺过来,又亲自绞了凉帕子想要覆在他脸上助他酒醒之时,突然怔住,只见断曲闭着眼,眼角湿润,脸颊处却有一道泪珠滑落的痕迹,他竟是哭了。
虞锦心中震撼,想起八年前断曲因为惊恐而瞪大的双眼涌满泪水,却在自己怒斥下硬生生逼了回去,还记得自己当时告诉过他,“命将亡,哭泣只会加快死亡的速度。你如果想死,尽可以大声哭出来……”或许是因自己与他同样稚嫩的面庞却有着一分胜于同龄人的狠厉与沉静,断曲紧紧靠着自己,却不敢再哭。此后八年内,无论两人经历多少艰苦险恶,都不曾落过泪,如今,又有什么事能令断曲伤怀,又有什么人能令断曲落泪?
虞锦将帕子递给断曲,见他匆匆拭过脸才问道:“断曲,段丽华所在的虞家别院内可发现虞志的下落?”
断曲避开虞锦的视线,嘴唇微颤,半晌才低声说道:“没有。”
虞锦低眸,静默不言,片刻后转身离开,谁知断曲竟似着了慌一般,不顾唐突握住了虞锦的手,满脸恳求地望着她。
“你不肯说出实情,又不肯让我去查?”虞锦本欲甩开他的手,在察觉到那是他残缺了一指的左手后,心口处像是被巨石压住,转过脸来认真地说道,“断曲,你难道忘了,当初我将你带进乾坤门时我们曾经说过的话吗?无论宠辱,永不相瞒……”
“我没有忘,也不可能忘。此生,我宁可忘记自己是谁,也不会忘记我们一同许下的诺言。可是如今,我心口痛,痛得厉害……”
断曲紧紧握住虞锦的手,虞锦任凭他这般握着,不曾抽回手。她清楚自己在断曲心中的位置,也清楚自己能给予断曲什么样的力量,这些年来,断曲就像是影子一般跟在自己左右,她虽是虞家嫡女,有父,有妹,可却实将断曲看成了亲人。两人虽有男女之别,可胜在坦荡自然,犹如手足,就是这般情感。
“你不愿说,我不逼你。”
断曲缓缓松开虞锦的手,见虞锦走出房门时脚步顿了顿,只不过就是那么片刻便抬步离去,断曲左手扬在半空中保持着刚才的姿态,千言万语袭上心头,终是没有唤住她,拿过虞锦夺去放在桌上的酒盏仰面泼了下去,烈酒刺得双目生痛,却恍惚了心神,一时竟分不清落泪是因为酒水入目还是心口闷痛。
虞锦回到虞府,程裳得知程衣受了重伤大为焦急,在听说被慕容城所救后才稍稍稳住心神,暗自松了口气。
“程裳,入了夜你去趟段丽华所在的虞家别院。”
“断曲不是去过了吗?”程裳知道虞锦是从涌金楼回来的,料着断曲已经将所查明的一切都告诉了虞锦才是。
“我要你再去一趟,记得,避开断曲,别让他发现。”
程裳面色微微一变,诧异地抬目看向虞锦,问道:“你竟怀疑断曲?”
虞锦扫了她一眼,淡淡说道:“我从来不会不信他。”
“那你为什么要我这么做?而且还要避开断曲?”
虞锦起身,没有理会程裳的话,对于这样的问题,她懒得回答,如果是程衣在,她肯定不会问出这样的话,她会明白自己只是不想让断曲知晓自己探查了他刻意隐瞒的真相,让他难堪。
可是,断曲,我不得不这么做,只因你虽机灵敏捷,心地却纯良友善易冲动易被人欺骗。既然你不愿意说,那么我便自己找出真相,为你披荆斩棘,砍去一切作祟的妖魔鬼怪,还你一个仍旧澈明纯净的天空。
程裳虽然心有愤懑,却不敢过多顶撞虞锦,一跺脚便奔了出去。
虞锦看着她娇俏的背影,暗自摇头,见她平日里虽口口声声贬低捉弄着断曲,可是却愿维护断曲,信任断曲,心中也大为感激,都是自小在一起长大的,谁与谁之间的情分会少?
正在这时,有丫鬟来报,府外有人要见虞锦。
虞锦蹙眉,她自幼离家,恐怕世人早已忘记虞家还有个大小姐在,而自己才不过回到虞家几日,会是谁正大光明地要进府相见?
“是我。”
倏地,一道金色光影迅疾闪到虞锦眼前,虞锦一甩衣袖,将那光影裹住,抖开来看竟是段无妄的金色羽箭。抬目看去,见一个身着黑衣、浓眉大眼的少年站在门外笑眯眯地看着自己,顿时便想到这定是慕容城口中顶替段无妄坐镇军营的段祥,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随从,都是一般的浪荡不羁。
“好俊的功夫,怪不得能令我家主子吃亏。”
虞锦手里握着那枚金色羽箭,站在原地看着段祥,只待他将来意说明,或许是段祥也觉得此举无趣,有些悻悻地笑了笑,说道:“我家主子特意让我来邀姑娘进宫。主子知道姑娘心里还惦记着谁是真凶,今日朝堂上众臣相见,孰是孰非就看姑娘是不是真睛慧眼了。”
“我凭什么信你?”虞锦冷冷问道。
“就凭姑娘手中的东西。”段祥装模作样地摸了摸刻意蓄起来的几根短胡须,说道,“不过信不信也由你,反正我家主子只是要我将话带到,可没有交代一定要将姑娘带进宫里去。姑娘如若不肯进宫,我也乐得自在。”
半个时辰后,誉王吩咐送进宫的产自梁川的珍贵佳酿十年少,由亲随段祥带着数名小厮送进宫门。段祥边走边摸着下巴,朝队伍最后面那名最为清瘦的小厮龇牙咧嘴表示不满,松开手之时众人才见段祥下巴上的胡须已然不见,像是被人生生拔了去一样,还有些红肿。
隆元殿。
虞锦跟着段祥等人一同进了宫,因没有呈禀阗帝宣召,于是便抬了佳酿候在隆元殿外。
阗帝高居龙椅,怒目俯视满朝文武,喝道:“只是要抓一个犯上作乱的贼子,也能让你们这般推诿互责,叫朕如何不怒?朕把高官厚禄许给你们这群人,还有何高枕无忧可言?乱臣贼子借锦卫伺机陷害誉王,再明显不过,你们却想着借力打力要将他就此扳倒,他好端端的一个清闲王爷远在梁川又碍了你们什么?朕这江山交给太子之前,还坐得稳。”
阗帝最后一句重话,满堂皆惊,纷纷跪下请罪。
石相朝左后方的一名御史使了个眼色,那御史心领神会,跪步上前说道:“臣以为,誉王的锦卫伏击大臣一案还是交由督律司查办。这样一来,誉王如若果真是被人栽赃陷害,督律司也能帮誉王洗刷清白,到时,皇上再昭告天下,也算是成全誉王的脸面。”
御史的话刚说完,石相出列,说道:“温御史此言差矣,当初皇上将此案交由督律司查办,是因为誉王还远在梁川,只能任人栽赃陷害。如今誉王既已到了阳城,此事还是交由誉王自己查办为好,毕竟誉王的锦卫只听从誉王一人吩咐,除了誉王谁能调动锦卫协助查案?”
虞锦在殿外听见石相之言,不由得不佩服其巧舌如簧,看似句句为誉王辩护,言外之意却还是暗指除了誉王没人可以调动锦卫,那么号令锦卫伏击大臣们的人也只有誉王一人而已。
阗帝神色晦暗不明,谁也猜不出他此刻的心思:到底是被石相的话说动了,还是打算继续维护誉王。大臣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神色,旋即又俯首静立,一边是权倾朝野桃李满天下得阗帝倚重的石相,一边是远在封地手握重兵深得阗帝恩宠的誉王,这两人谁也得罪不起,保持缄默明哲保身才是正理。
便在此时,誉王段无妄躬身说道:“臣有罪,臣该死。”
“无妄,你何罪之有?又为何该死?”
“臣管教不好三千锦卫有罪,臣明知被人栽赃陷害却未能查获真凶为君分忧便是该死。”
虞锦在殿下听见,眉目一挑,差点想要笑出声,这段无妄明是请罪,却句句为自己开脱,说自己管教不好锦卫,自然就击破了石相所说的唯有他一人才能号令锦卫的话。
阗帝却颇为动容,举步走下来,亲自将誉王段无妄扶起,说道:“你的忠心朕看在眼中,这份君臣之义,怎会被别人轻易挑拨了去?朕将翼王西南处的那座宅子赐给你,你安心在帝都待一阵子,朕一定要让人还你清白。”
众人听此话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先不说阗帝口中那句被人轻易挑拨了去到底是不是意指石相,就说阗帝赏赐的这座府邸意味着是何恩宠。当初翼王建府选址的时候,慕容紫曾经去求过阗帝,要阗帝将那座府邸赐给翼王,阗帝未准。后来,石相也去求阗帝赏赐这座府邸,阗帝也未准,如今竟随随便便赐给了誉王,这究竟是何风向?
誉王段无妄谢恩之后,趁机要将佳酿呈上,阗帝应准,段祥、虞锦等数人随即便抬着佳酿进了殿,有宫人上前用银片开启酒坛,顿时酒香四溢,令人口舌生津。
阗帝饮了一杯后,赞道:“这是什么酒?比起宫里的御酒来,更有些不同的滋味,好酒。”
“皇上,这酒名为十年少,酒如其名,饮了此酒,宛如年少十年,可以让人神清气爽,意气风发,正如……皇上此刻这般。”
段无妄拍马溜须的功力果真不凡,哄得阗帝极为高兴,当即将这十坛佳酿尽数赏给众臣,并赐了晚宴,打算与众臣同享美酒佳肴。
段无妄落座之时,段祥、虞锦趁机站在其身后,段祥端着酒壶立于段无妄身后,虞锦有样学样也端着酒壶站在段无妄身后,并对于段无妄得意扬扬看向自己的神色还以不屑之意。
虞锦站定后,环顾四周,见段无妄坐于右侧首位,下方便是石相。而段无妄对面的左侧却空着一位,虞锦知定是那日与郑岷同搜段无妄藏身府邸的太子李润,而太子下方便是始终一言不发的翼王李泽,面色苍白,在皇子服饰外又加了一件轻裘,虽与满朝文武服饰皆有不同,可无人会加以嘲笑,反而觉得这样羸弱畏寒的男子就该这样穿着,或者再穿得厚一些也应该。翼王神情淡然,将赏赐的酒置于桌上未曾动过,却另外从亲随手中接过一碗汤药喝了下去,一时之间大殿上又添了一点淡淡的药香绕鼻而过。
阗帝看向翼王李泽,微微蹙了眉,眼中掠过异样的复杂神色,再抬眸时已消失不见,只淡淡说道:“如果乏了,只管歇着去便是。这大殿上过于吵闹,你如果觉得不喜,就去你母后宫里陪陪她,她……很是想念你。”
翼王李泽似是没有料到阗帝会与自己讲话,片刻后才回过神来,在随从近侍的搀扶下站起身,说道:“谢父皇厚爱。儿臣这些年这般惯了,无碍的。”
翼王的声音虽低,却格外清润,虞锦不由得朝他多看了一眼,谁知翼王的目光也正朝这边看过去,只是不知是看向段无妄,还是别处。
虞锦未出乾坤门时便听到过翼王的传闻,在一向讲究正统血脉的皇朝内这又是一件不可思议之事。这个慕容紫嫡子、身份最为显贵本该继承大统的皇子,出生后受尽恩宠,被阗帝捧在手心中,在八年前却不知为何突然被封为翼王,由慕容紫请命送往冰天雪地的封地,从此远离阳城,受尽冷落,即便是慕容紫也极少过问翼王之事,而翼王因身边无人相护,身体受损,终日浸浴汤药之中,落得羸弱病痛之身,如今自进殿面见阗帝到此刻,阗帝只与他说了那么一句话,在翼王起身回答之际又不再理会。
段无妄借着要虞锦斟酒之际,低声说道:“瞧,这就是帝王家。”
虽然段无妄满是嘲讽,可是眼神中突然划过的落寞之色却令虞锦讶然,这不是她认识的段无妄,至少刚才这一刻不是。
突然,太子觐见的声音传来,段无妄又恢复了那般潇洒自若的神情,举起酒杯要虞锦帮着再斟一杯,神色间的调侃不言而喻,虞锦斜睨了他一眼,只得依他。
李润身着太子服饰,一抹额玉,腰间系着金丝盘绕云纹的腰带,身材颀长,举手投足间分寸把握得极好,既显贵沉稳,又不拘泥呆板。
“郑岷可是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