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孤阳傲月 戏红尘无期(3)
虞锦因陆枫房中画像的缘故早已将那份不堪入目的尊容先入为主,今日得见真容才叹及慕容城的风采,正是游龙天下,惊鸿一山。
慕容城脚下,还有一名卧在琴台下的瘦弱女子,远远看去正是程衣。她看似陷入梦魇般地痛苦挣扎着,额间细密冷汗顺着发丝滴落在青石地上,洇湿成斑斑水迹又很快消失不见。
慕容城仍旧弹着琴,此时虞锦已然明白过来,程衣定是又遭了重伤,慕容城正用琴声在为她疗伤,因琴声扰得人心烦意乱,于是虞锦便用师傅教授的独门心法调息静心,一旁的段无妄伸手握住虞锦的手,本想助她调息稳住心神,见她目澈清明毫无异状便缩回了手,喃喃道:“不懂得示弱的女子,怎讨人喜欢?”
一曲奏完,满山静谧无声,唯有余音袅袅,还回响在耳边,激荡在胸口。
誉王段无妄收敛轻佻神色,朝慕容城见过礼,师徒俩只淡淡说了几句话便住了口,虞锦知道两人是碍于自己在此不便深谈,于是便先谢过慕容城搭救程衣之恩。
慕容城知道虞锦是乾坤门出来的弟子,又是拜师于陆枫,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虞锦见他欲言又止,似是有话要问却终是没有问出口,当下也不再寒暄,想要扶起程衣离开。
程衣看似昏睡了过去,虞锦上前去扶她,搭上她的脉搏才知她竟伤重虚弱至此,扶她坐起身才发现她的手始终紧紧地攥着慕容城的衣角,虞锦试图掰开她的手指也是徒然,想要用力却又怕伤到她,抬眼看向慕容城,见他面色也有微微的怔忪。
或许在别人看来,程衣的举动很是平常,在生命垂危之际用手抓住救命恩人的衣角,就像是溺水之际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是出自本能。可是在虞锦心中又泛起另一层意味,她进师门时,程衣、程裳早已被师傅陆枫收留。虞锦虽比她们多了师徒之名,得到陆枫的倾力相授和乾坤门上下的一致认可,可是陆枫对她却极为冷淡,平日里衣食住行都不曾过问。
程裳也就罢了,陆枫对程衣的态度却极为特殊,平日里最为疼惜她,可是发怒之时却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经常将她打得浑身青紫满是淤痕,虞锦便亲眼看见过陆枫用手中软鞭将程衣抽打到衣服崩裂尽是斑斑血迹,程衣紧咬着下唇双手交叉抱臂,却不肯挣扎求饶低吟出声,就像是柔弱的小动物一般任人宰割,从来没有吐露一句怨怼之词,可是程衣越是这般越是将陆枫激怒。
虞锦知道程衣从来不是逆来顺受的,她骨子里的执着倔傲怕是自己也不及。她就是死,也不可能去抓住自己厌弃的事物,可是,她却抓住了慕容城的衣角,并且这么用力,那只纤细的手递出去的不是求助,不是依附,而是信赖……
慕容城也试图用手去松开自己的衣角,可是伸到半空的手顿了顿,又缩了回去,淡淡地说道:“将她留下吧,她体内的寒毒不及时拔除,怕有生命之虞。”
虞锦没有说话,在看清他的目光中没有一丝恩赐般的施舍,才微微点了点头,俯身将断曲的那个药囊塞在程衣的手中,心中却着实盼望慕容城能善待程衣,不要刺痛她心中的那份骄傲,说道:“我替程衣先谢过你。”
段无妄笑着说道:“你太客气了,都是自家人,我师傅救你的丫鬟那也是举手之劳,应该的。”
虞锦斜睨了他一眼,一扬袖中的金色物体袭向段无妄面门,段无妄用玉扇遮面,一环身便将那物体抄在手中,正是那枚金色羽箭。
“就算是你想成全自己完璧归赵的大义,也不能毁容取命吧?”
虞锦看了看绝代风华的慕容城,再看了俊美轻佻的段无妄一眼,很认真地对段无妄说道:“在你师傅面前,你无容可言。”
段无妄笑容僵住,慕容城看着一向伶牙俐齿的段无妄难得吃了瘪,浮起一抹淡淡笑意,说道:“无妄,阗帝已经命人传你进宫,段祥再做戏也撑不了多久,快些回营吧。”
段无妄朝虞锦笑了笑,又拜别了慕容城,往山下十几里外的驻扎大营处而去。
见段无妄要走,虞锦突然想起那朱门府邸之事,于是将那日拿走的书信扔给他,说道:“喏,这算是你欠我的人情。不过,要怎么还,我说了算。”
段无妄翻看书信,听虞锦将那日事情事无巨细地说完,眼神凝重,面容却仍旧笑得豁达开朗,说道:“你虽为女子,却实在霸道,半点亏也吃不得。好,本王应下就是,改日还你一个大大的人情。”
段无妄远去,虞锦仍旧站在原地,目如秋水浮萍,淡淡看向绝世风华的慕容城。慕容城察觉到她的目光,随即从琴弦上移开视线看过去,带着几分长者的友善与亲和,终是问道:“你师傅可好?”
“何谓好,何谓不好?”
慕容城似是没有料到虞锦会这般作答,望向西南处乾坤门的方向,虽有千里之遥,却似已身处那名满天下的乾坤门内,过往种种浮上心头,不自觉地便轻拨琴弦,滑出一段哀怨凄婉的调子,撩拨得人心头迷醉,低沉说道:“何谓好?何谓不好?独处幽谷落个清净自在无牵无挂便是好,跻身宫闱身不由己孤身涉险便是不好。”
虞锦冷笑,说道:“我师父虽处清静之地,可是这十数年无一日欢喜开怀过,怎可谓好?虽不知阁下所说的跻身宫闱身不由己的人是指谁,所以不好评判,可是敢问任凭他人在天子脚下调令卫队栽赃陷害,被师欺瞒不亚于与虎谋皮,是谓好与不好?”
慕容城眼眸一黯,似是颇有几分斟酌,半晌,才不急不缓地答道:“此事我也未曾料想到。”
“誉王明知他的师傅将口诀教授了另一人,差点害他遭了大祸,相见之时却不愿质问。”虞锦口中流露出淡淡的嘲讽,不知是为了段无妄,还是为了眼前的慕容城,“这本是你们师徒之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管不得,也不想管,只是这其中牵扯我父、我妹诸事良多。我既插手了此事,必当追究到底。所以,不得不问,阁下又将那口诀教授给了谁?”
慕容城到底出自乾坤门,论起来还是虞锦的师伯,只是虞锦口口声声称他为“阁下”,势必是不肯承认他的身份,也不愿与他有再多牵扯。只因乾坤门门规森严,乾坤门内触犯门规之人只有被本门之人清理门户的下场,存活性命被逐出乾坤门的唯有慕容城一人,颇有争议,没人敢擅自提起慕容城,尤其在陆枫面前提起,所以虞锦也不知慕容城当年究竟触犯何事被逐出了师门。
慕容城无声叹息,让人惊奇这般人物竟似也有无可奈何之时,声音温和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说道:“那人不会再动锦卫。”
慕容城终究还是不肯吐露那人身份,虞锦冷笑,朝着十几丈远处的青石旁扬声说道:“这下,你该死心了吧?你师傅明知你也在此处偷听,却仍旧不肯说出那人是谁,可见他是要将那人包庇到底弃你于不顾了。”
段无妄从青石后走出来,仍旧笑得浪荡不羁,似是没有将虞锦的话放在心上,虞锦却还是从他紧握玉扇的手指上看出他此刻心绪起伏的端倪,慕容城包庇那人,段无妄即便行事如何洒脱、心胸如何开阔也难免会心存疑惑与不安。
慕容城明知虞锦虽言辞凿凿看似为段无妄抱不平,却实在是存了几分挑拨之意。他缓步起身,不防衣角被昏迷在琴台上的程衣紧紧攥着不肯放手。
虞锦看了心中一动,默默叹息,终是不再开口。
段无妄笑着说道:“本王到了山下后突然想起未曾问过师傅明日是否一同进宫,又折了回来,哪料到竟会被你老远就瞧见。师傅,这丫头伶牙俐齿,又刁钻奸猾,凡事你可不要轻信了她。想我那陆枫师叔乃是多么贤淑磊落之人,可惜师门不幸,竟教出了这样的弟子,连累得师门誉毁。”
段无妄说罢,见虞锦一脸古怪地看着自己,一副“不知你口中连累得师门誉毁的人究竟是我还是你师傅”的神情,不禁莞尔,像是知晓慕容城定不会生怒斥骂一般,也不在慕容城面前请责,坦荡而自然地笑着看向两人。
虞锦知道段无妄其实是在为慕容城解围,也看出这师徒俩之间要比自己想象中默契许多,一个言语唐突有所冒犯,一个不怒不悲淡然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