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你来我往含锋芒(2)
这时,从门口进来一个秀雅的少年,身着冰蓝色罗衣,发丝如墨,脸上带着温和又略尴尬的笑意,似是从画中走出来,少年低垂着眼帘,并不肆意张望,匆匆而过,但是姿态娴雅,衣和发飘飘逸逸,让众人好似感觉春风拂过。
这人果然是阿路。
掌珠先回过神来,却发现众女还是躲在一旁不说话,似是还在回味,掌珠轻声咳嗽了一下,众人才回过神来,只是一时都很羞涩,只和亲近的好友才小声交谈。
“你可看见如玉公子的衣服?绣着雅致竹叶花纹的雪白绲边,想来是喜欢竹子……”
“如玉公子腰间的那块羊脂玉,我也有一块呢……”
温柔嘉无奈地摇摇头,一副每每都这样的神情。
掌珠的反应倒没有这么大,她六岁在薄情庵就认识阿路,初时她以为阿路是女孩,后来才知道是男孩,只是已经看习惯,并无杂念。
温柔嘉见掌珠如此平静,倒是高兴,两人相谈甚欢。
宝珠自屏风出来后,一直在愣神,心中将这如玉公子过来的场景反复数回,与那才子佳人的风流话本相重合,竟觉得如玉公子从这借路就是专门为了瞧上她一眼。
那一颦一笑,都是为了她。
宝珠一时神魂颠倒起来……
从大厅传来众位夫人的笑声将宝珠吵醒,见众贵女已经聚在温柔嘉身旁打探如玉公子。
毕竟众人都是未出阁的少女,说来说去不过是羡慕温柔嘉有这样的兄长。
宝珠听听也不感兴趣,将来这些人会羡慕她有这样的一个夫君,这样想来,就觉脸上红红的、热热的。
不一会儿,晚宴开始,每人身前一小方桌,桌上数碟吃食,众贵妇、贵女边吃边欣赏歌舞。
宝珠看着这些蓝衣舞娘,想到如玉公子,越想越按捺不住,生怕有人抢了她的先。轻轻扯了一下周氏的衣袖,周氏低声问道:“何事?”
宝珠这个时候也顾不上害羞,回道:“母亲看那如玉公子怎样?”一句话说完,脸更是红得要滴出血来。
周氏皱了下眉,看宝珠这样,自然知道是动了春心,周氏连忙道:“回去再说!”
宝珠心一冷,想那才子佳人的话本里,父母总是不同意的,宝珠又道:“母亲这是为何……”声音大了些,离得近的夫人、小姐难免看过来。
周氏笑道:“近来天冷,一时倒是吃不下东西,你只管自己吃,不必服侍我。”
众人才收回目光。
周氏低声道:“回去再做打算。”
宝珠这才无奈作罢。
待到吃完后,温夫人对大家笑道:“我也不拘束各位小姐了,这梅林就在后面,有婆子、侍女把守,若是迷路了,只管向一个方向一直走,不出一炷香自会看见侍女,各位小姐选了自己喜爱的梅枝便剪下来,还是按照每年的规矩,为了怕众位夫人爱女心切,就交给诸位公子评选,不知今年谁是最会赏花的人呢。若是有不喜走动的小姐,在这里猜灯谜也可,猜对得多,本夫人也是有赏的。”
说得众人笑了一场。
众女自是或结伴或独行地去了梅林。
温家的梅林与陈家的千梅林不一样,陈家胜在数多,而温家的梅林胜在“独”,几株梅加上奇石小溪,自成一景,这梅林中有数个这样的景色。在寒冬的夜晚透着一种冷,倒是贴合了“寒冬寻梅”,恐怕有些贵女是不喜欢的,怪不得温夫人会说不喜走动的可以猜灯谜。
大多数贵女没有向林中深处走去,只在附近寻梅。
掌珠却想沿着石板路向里走走,这夜中的梅别有一番风味,配上这冷,梅才有了些“疏枝横玉瘦,小萼点珠光”的意思。
掌珠突然间明白母亲为何从不开梅花宴了,陈家的梅算不上真正的美,“墙角数枝梅”的梅才算美。
温柔嘉叹道:“有梅无雪不精神。可惜缺一场雪。”
掌珠回过神来,发现宝珠与周书慈已经去他处,玉珠也不知去哪里了,只有温柔嘉在身旁,回道:“现在这个时候若是下场雪,梅是精神了,等到雪化怕就是零落成泥碾作尘了。”
温柔嘉道:“妹妹说的还真是,每每下了雪,梅花也就落了。”语气颇有些失落。
掌珠笑道:“只有香如故。姐姐守着这片梅林还怕看不到梅吗?”
温柔嘉打量掌珠,笑道:“果然是妹妹会说话。”顿了一下,道,“我陪妹妹走走?”
掌珠回道:“姐姐不必陪着我,我随意走走吧,说不得寻到一株好梅呢。”她是主人家,还要招待其他贵女,定是不能一直陪着自己的。
温柔嘉从侍女那儿提过一盏花灯递给掌珠,道:“梅林里为了意境,花灯少些,妹妹提着花灯吧。”温柔嘉看出掌珠想去梅林深处,她小时候也是极喜欢去梅林里,小溪、木桥、梅花、弯月,确实漂亮。
掌珠道:“多谢姐姐了。”说着提着花灯,斜挎一个小篓去了林深处。
且说大厅处。
宝珠本来是去寻梅了,但是不一会儿就回来了,留在周氏与温夫人这里卖好讨巧,周氏自然知道宝珠是想讨好温夫人,只是现在并不是时候,一个姑娘家的若是太自降身价,别人哪里会正眼瞧?
周氏想着回去要和宝珠好好说说,好在温夫人只当宝珠年纪小,爱撒娇,自是去招待其他夫人。
姜夫人笑道:“有个女儿就是贴心,陈夫人好福气。”
周氏连忙笑道:“姜夫人过奖了,将来若是有个贴心的儿媳妇也是一样的。”
姜夫人道:“正是这个理。”顿了一下,道,“刚才我听掌珠小姐的意思,似乎只喜欢赏花不喜欢养花?”
周氏秀眉一挑,提起精神,道:“掌珠年纪还小,不喜欢也是可以培养的。以后如果姜夫人肯指点一二,想来掌珠会更喜欢的,不知道姜夫人……”周氏将姿态摆得很低,姜家这门亲事她是势在必得。
姜夫人笑道:“赏花之人通常都喜欢养花的。”
周氏一愣,这是什么意思?是定下这门婚事,还是作罢?
姜夫人看了眼周氏,周氏想攀上姜家又不想牺牲自己的女儿,掌珠对于周氏绝对是好人选,对于姜家……也是这样的。
她其实已经是和家中商量,姜家对于掌珠还算认可,虽然陈家现在的族长不是掌珠的父亲,但是姜家也不需要再锦上添花了,掌珠无父无母、无兄无弟对姜家来说其实是没有负担,而且姜家还可以借掌珠父亲的名声……
但是姜夫人并不想这样快地就告诉周氏,周氏这个人无利不起早,若是知道如意了,怕是又新生枝节。
姜夫人笑道:“陈夫人不必着急,掌珠小姐毕竟还在孝中,养花一事慢慢培养,不急。”姜夫人说完便出去看众家小姐猜灯谜。
周氏听了先是一喜,后来又一琢磨,这姜夫人说和没说一样,并没有定下来,真是狡猾,不过听这话音姜家还是有意的,不然大可一口回绝。也罢,掌珠毕竟在服丧,再说她还不信姜家能找到比掌珠还合适的人选。
掌珠沿着蜿蜿蜒蜒的小路走在梅林中,不时地看见刻着诗句的石头,倒是与这梅相得益彰。
掌珠原本由赏花变成了赏景,每一株梅都各有妙趣,她干脆一株也没有剪。
走着走着就看见前方有一处小池塘,一棵歪脖红梅立在一旁,旁边就是两三块奇石,上写着“不拟折来遮老眼,欲知春色到池塘”,掌珠觉得甚是有趣,走到池边,一勾弯月映在水中,池水很浅、很清,可以看清池底的小石子,掌珠蹲下,想捡起池底的一颗石子。
“池水凉,还是不要摸的好。”
掌珠顿了一下,从池边捡了块红色的石头,才站起来,笑道:“是有些凉,但是比起薄情庵的井水还差一些呢。”站在她身后的正是阿路,温柔嘉的哥哥温润晁。
温润晁站在梅中,让周边如画的梅都失了色,而温润晁则是画中走出来的天人。
温润晁微微笑了一下,看着她空空的竹篓,道:“不是寻梅?没有寻到梅吗?怎么走到这儿了?”
掌珠笑道:“不舍得剪下来,随意走走。”看了一下四周,道,“这里莫非不是梅林?”
温润晁挑了一下眉,想起了两人在薄情庵经常玩的诡辩,回道:“只一棵梅树,不算林,何来梅林?这里不是梅林。”
掌珠将石头放在篓内,便道:“那敢问阿路,这棵梅树在何处?”
温润晁张嘴就要说梅林,还好打住,略想一下,道:“在我的书屋旁。”
原来这里是温润晁的书屋。
掌珠摇摇头道:“阿路此言差矣,那请问阿路的书屋又在何处?”掌珠并不是要温润晁回答,又从池中捡了一块石头,继续道,“这块石头在哪儿?在我掌心。我又在哪儿?梅树旁。那么这块石头在何处?你我所在方圆中虽只有这一棵树,但你我眼所望去是什么地方?”
“是梅林。”
掌珠笑笑将石头扔在地上,道:“阿路眼光要放远哦。”
温润晁无奈地摇摇头,道:“早就知道不是你的对手,偏偏还想试试。”
掌珠得意地笑着,仿佛又回到薄情庵两人在了清师太面前诡辩的日子。
温润晁看到掌珠的笑,心生羡慕,这笑带着自信与骄傲,还有一丝的恣意,仿佛谁也无法破坏、阻挡。
掌珠被温润晁这样盯着有些不自在,问道:“我怎样回去?”
温润晁道:“你不必担心,我平常在这里读书,不会有其他人过来,倒没想到你走得这样深,你从左边这条小路这儿一直走下去会比较近。”
掌珠笑道:“那就多谢路领公子领路了哦。”说毕并不留恋地向左走。
温润晁听见掌珠喊了他字,只觉得心中一阵暖流,待回过神来,掌珠已经走得有些远了,温润晁有些后悔,该与掌珠再多说些话的。
温润晁摇摇头,进书屋取了两本书,便走了。
这时,从另一旁的梅林中走出两个男子,一着黑衣,一着灰衣。
灰衣男子正是姜铎,姜铎走到池边,捡起掌珠扔的石头,手中摩挲着。
黑衣男子身材英挺,轮廓棱角分明,黑眸蕴藏锐利,宛若黑夜中的鹰,孑然独立在那儿,周身盛气逼人,笑道:“这小女子倒是有趣。”见姜铎不说话,继续道,“孤以为是碰见一对小情人私会,没想到不过是斗嘴。”
姜铎不赞同地看向黑衣男子,如此毁坏女子的名声可不好,道:“宽敏兄,过会儿便要评梅了,宽敏兄可要去看?”
黑衣男子,字宽敏,道:“自然,说来那女子没有寻梅,倒是和孤的想法一样,这么多漂亮的花,何苦只取一株?”
姜铎并不理会黑衣男子,只与黑衣男子一同从另一条小路走,两人速度很快,脚步很轻,不一会儿已经走得没影了。
掌珠没走几步,便看见有其他贵女也在寻梅,心中松了一口气,若是被别人看见总会误会的,心中正这样想着,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掌珠还没有看清来者何人,就被这人推倒在地。
掌珠抬头,才看见是宝珠,怒气冲冲地死盯着她,掌珠微微皱眉。
宝珠见掌珠头上一对吊珠簪在鬓间摇曳,眉如远黛,肤如凝脂,红唇紧抿,清新动人,宝珠心中更气,怒道:“你个贱人,居然跑到梅林里……”勾搭这个词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气得喊,“不要脸!”
原来宝珠也想寻枝好梅,没想到走得太深……远远地看见掌珠与温润晁说话了,只是并不知道说什么。
掌珠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神色淡然,宝珠的声音不小,已经有贵女看向这边,宝珠上来还想掴掌珠,被掌珠一手握住。
宝珠气得大骂,无非是贱人、不要脸、没有教养之类的。
掌珠手上用力,宝珠疼得骂不出来。
掌珠淡淡地道:“你看见什么了?你敢说吗?”
宝珠自是不敢说的,她虽然任性,可也是正经的大魏贵女,她从小就被教导关于家族、名声的重要性,姐妹间纵使是不和,但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她心里明白只要她一说出掌珠与如玉公子私会,不仅掌珠完了,陈家的几个女儿都完了。最后这事若是压下来,也怕是如玉公子迫于无奈与掌珠定亲,她相当于为他人作嫁衣,不,不能说。
宝珠眼神渐渐眼神清亮,终于从怒火中清醒了。
掌珠继续道:“知道这里是哪儿吗?是谁家吗?”语气淡淡的,但是很有压迫感。
宝珠恶狠狠地瞪着掌珠,掌珠冷声道:“说!”
宝珠咬着牙道:“这里是温家梅林。”
掌珠笑了一下,道:“知道就好,要撒野还是回自己的地盘比较好,免得被外人说我们陈家没有教养。”说着放下宝珠的手。
宝珠揉着手腕不说话,眼中充满恨意。
掌珠并不在意笑道:“三妹妹,你剪的梅掉了,我再帮你剪一枝吧。”说着从篓里拿出小剪,踮起脚剪了头上一枝有几个含苞待放花蕾的梅枝,然后放入宝珠的小篓里。
一旁的贵女只当宝珠是因为梅花掉在地上不高兴发生了几句口角,一般堂姐妹间、嫡庶姐妹间是容易发生争吵,但是毕竟是人家家族内的事,并不多理会。
掌珠又问道:“三妹妹一起回去吗?”
宝珠冷哼一声,转身快步回大厅找周氏,心中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受委屈过。
掌珠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低头看见那枝残梅,捡起来,放到篓里,这可真是“只有香如故”了。
等到掌珠回到大厅,众女已经都在了。掌珠环视一圈,没有看见玉珠,微微皱了一下眉,只得先坐在宝珠身旁,宝珠冷冷地瞥了一眼掌珠,继续在周氏身旁撒娇,满脸的笑意,和刚才完全两个样。
只有十名贵女将自己寻的梅送去评选,这十名贵女年纪也稍微大些十三四岁,正在议婚中,目的不言而喻。
最后赢的是孔家的小姐,孔小姐折的梅,放在瓶中的时候还是花蕾,送到那边的时候竟然开了,满室的梅香,孔小姐当仁不让地成为今年的寻梅人,据说还有一位公子为此吟了首诗:无事不寻梅,得梅归去来。雪深春尚浅,一半到家开。
不过掌珠听众位夫人聊起,这位孔小姐并没有议亲,只是言谈中脸上带的竟然是歆羡。
掌珠心中不大明白这是为何,却又无人能解惑,一时觉得身旁没有个上了年纪的人总是不行的,或许可以机会询问温夫人?这时,掌珠才看见玉珠回来,玉珠坐在一旁,小声道:“在梅林中走远了,忘了时间了。”
掌珠感觉到玉珠周身并不带着冷气,篓中的梅花几乎都要开谢了,玉珠怕是没有去梅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