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自己

我叫瑜皎，来北京上大学。我最讨厌的就是自我介绍。哪有一个人可以用三言两语说得清楚。我就是那个大人眼中品学兼优的孩子。我不认为我之前过的可以称之为生活，只不过是上了一圈又一圈的发条，做着那些一丝不苟的事情。我不愿意回想我的家乡，我的过去。我说过那是我的灾难，无从谈起。无始无终。来到北京，我觉得自己张开了翅膀。开始去拥抱，尝试去飞翔。于我家乡的石板桥和连绵的雨，这里的高楼大厦代表着可能。我在这种地方蜷居，在这种地方呼吸着粗颗粒的空气，可是我却觉得我大口的喘息比以前更加自在。学校门口的煎饼摊散发出的蒸汽宣告着一天的开始，我深深地感觉到，我喜欢这里，喜欢这里的自己。

如果说真的有什么放不下的，是我养的一条名叫阿美的狗。一条可以跟我睡在一起的狗。我喜欢把我的鼻子和眼睛埋在它的毛里，还让它舔我，还让它四脚朝天地翻滚。他是邻里之间的名狗，在阿美出现之前，这个品种在我们那里少之又少。它咬坏了阿公的鞋，糟蹋了阿婆的菜园子。这些事情都是我去给它擦屁股。自然少不了一顿数落，但我根本就不以为然。阿美快乐的时候，我愿意做它摇摆的尾巴。阿美最大的优点就是不听话，我活了这么长时间，做得依然没有它好。小时候的溺爱让阿美不懂事，可是我却认为这是一只狗难得的品质，毕竟忠诚和听话对于狗来说和吃饭睡觉一样普通。我最开始的家走上五分钟就可以到达一条小河，它贯穿我们的城市，一条天然的河在我们那里流淌了百年。河岸边还可以看到饱含印记的老屋，那里是我们城市的名胜。都说狗会游泳，小时候我一直趴在窗头幻想着有一天阿美会跳到河里去。这样自然而然的我就可以跳到河里去救它。可是我直到离开那座城市我也没有完成这个心愿。阿美怕水，从来没有靠近过岸边。我自然也没有机会一头扎在水里。直到今日，我依然没有找到跳水的机会，我多么想用力一跳激起大大的水花，然后如果那天正好有个大太阳可以映出彩虹呢？这是我儿时的少女梦。我曾经看过一本青春文学，书上说每一个女孩都有一个粉色的梦。对了，那天是我和艾琳一起看的。我们读到这句的时候，两个人都甩了甩胳膊，褪掉了一层的鸡皮疙瘩，可是，在心里，我却把自己这样的一个幻想，漆成了粉红。

那时候我过得一尘不变，可是我依然喜欢晴天。我把自己放肆的悸动全托付给了阿美，它越欢实，我梦想的气球便飞得越高。

大一点之后，我们搬了家，离那条河远了十几公里，我几乎再也没有去过，听说前几年那条河污染得厉害，又听说这几年政府加大投入治理得卓有成效，不过这些都是听说了。我已没有心情再走到河边。阿美从一条小狗长成了一条老狗，肚子底下的一排突起的乳头让我看着总是那么不舒服。时间像冲洗石板路一样冲洗着每一个人，打磨得规整发亮。我还是那个乖乖女，我考上了最好的初中，最好的高中。利落的短头发和精致的脸陪我走过别人都枝桠疯长的年纪。自从我的父母彼此真正地坦诚相待之后，我就不再喜欢晴天了。阴天，在不开灯的房间……这首歌我单曲循环了无数遍。我的学习足不出户，阿美趴在我的脚边，无聊的时候我会踩踩他，肉肉的身体很是舒服。

我来到北京，阿美的生命可以用倒计时来计算了。他身体很好，依然很能吃，生人来了也依然会叫，可是生命赛不过时间。我离家千里，我终于可以替阿美放肆了。可是我不知道通过什么样的办法，可以承载着阿美曾经伸舌头微笑的狗脸。我现在没事的时候就会去繁华的地方逛一逛，在灯红酒绿之间寻找我自己本来希望的模样。一日，我看到了一家卖宠物的小店，猫猫狗狗都被束之高阁，根本没办法动弹。我打开格栅，想伸手抱抱它们，不料刚一打开，里面的小狗便纵身一跃，少说也有一米多高。我一时惊慌失措，连忙低头。小河呢？水洼呢？我在地上寻找，哪怕找到一颗水滴也行！但是，除了大理石地面地上什么也没有。我好失望。

我被工作人员“友善”地请了出去，隔着玻璃窗，我看到小狗左闪右避，使出浑身解数。它的一招一式，和我家阿美一点也不一样，地上明晃晃的大理石砖，和我家坑坑洼洼的木地板一点也不一样，在商场这样的一个密闭环境里，我根本就感知不出来外面是晴是阴，更别提风霜雨雪。这和我透过窗台的玻璃看到的一切，一点也不一样！我心里那流淌的河水，也变得不一样了。我走了，我要适应我自己新的生活。我的过去一片灾难，除了阿美，其他的一切我都将它抛弃。

我最讨厌自我介绍了，我觉得三言两语根本就什么也说不出来，所以每次发言我都只说一句话——“大家好，我叫瑜皎，我家有一只叫阿美的狗，我是它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