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梦
我一觉醒来看到窗外还是黑的,月亮很大,树的枝杈在墙上留下或明或暗的影子。我翻了个身继续睡下,脑海里却又回味着刚才闯入的梦境。
我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梦见他,我曾经看过书寻求过这个问题,但不管是弗洛依德还是戴兰妮都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尤其是那个弗洛依德,我不认为自己的性受到了压抑,一点点也没有。我每次都会跟别人讲起这个故事,他们为此都觉得我这个人烦嫌。我会是下一个祥林嫂吗?是就是吧,反正我很少会跟别人讲起我的事。有一桩是一桩,人能拿出来分享的东西我想一定是好的。
某年某月某日,我15岁,他15岁多三个月。我一直叫他哥哥。他是我的初恋。我跟他在一起不是因为我喜欢他,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只是因为他喜欢我,他很喜欢我,喜欢得可称之为疯狂,在姐妹之间我觉得很有面子。他人长得很好,很白。头发和衣服都很干净。他的背景也很好,爷爷写书法,父亲是个画家,家境优渥。他真的哪哪都好,可是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哪怕我看到他都会很开心地笑,我从未有过对他的付出。我喜欢捉弄他,欺负他,让他难堪,穷迫,尴尬,乃至于生气。喜欢看他的这一面。而不是一味地讨好我。那时候的我觉得讨好是没有意义的,我父母从来没有讨好过对方,没有委屈,没有忍受。讨好只是小孩子的把戏,只是在追女生时一张狼身上的羊皮。我命令他在老师的身上涂鸦,用马克笔毁掉了他新买的球鞋。我想收获他的推搡与喊叫,可是仅仅得到的是微皱的眉毛。我知道他是在证明他喜欢我,那你就一直证明给我看吧,源源不断地证明给我看。
然后就是梦的定格,我把粉笔泡在了他的杯子里,他喝光了所有的水,擦了擦嘴,跟我说了一声再见。那是一个夏天的下午,突然刮起了一阵很大的风,飘起的窗帘把杯子碰倒,摔碎的玻璃碴反射出很绚烂的光,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可是他真的再没有理我。三天之后,我的父母亲也宣告离异。父亲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便离开了家门,房子里只留下我们娘俩。我本以为我们两个人会抱在一起哭得昏天黑地,但我们两个人沉默得就像影子一样。之后各干各的事情。总之在那个不会恰当的表达感情的年纪里,我却根本忘了去表达。那段时间对我而言就是灾难,我从不想记起,可是他却每每化身成梦闯入我的生活。
我们本来也有很多很多外人看来值得回忆的东西,咖啡店,图书馆,以及各种各样的情侣们栖身的地方。但他都被时间,被上帝筛去了。上帝的磨盘转得很慢,但转得很细,也许能被筛留下来的才真真正正可以称得上是记忆。它不是挥之即去的雾霭,也不是干爽的透明。它像是浸满了液体的海绵,封存住我们认为是一切的存在。是过去、现在与未来混合而成的果酱,但是,于每一个不想直面的记忆者本身而言,它则像烧焦的经历在大脑表面结成的痂。揭开过的地方,就是伤疤。
还好我再闭上眼睛之后,这些林林总总再也没有出现。直到中午。我还算睡了一个不错的觉。习以为常,毕竟过了这么久,总归要放下。我起床上了个厕所,拿起水杯喝了点隔夜的水。又重新回到了床上。之后手机嗡嗡地振动声把我吵醒,发小从国外回来要我去接机。我匆忙地从衣服堆里找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穿上,临近出门又觉得不够时尚,连忙又换了一套,毕竟人家从国外回来,不能显得自己丢人。站在镜子前左右转身,还是觉得差了那么点意思,看看表发现时间根本不够了,随手抄起了穿脏了的大衣披在身上,管它到底好看难看,至少牌子好。
见到艾琳我喜出望外,她是我跟他的同班同学,这样来说,昨晚上的梦便有了点预示的味道。艾琳这次回来完全变了一个样子,从里到外整个人都好了起来。尤其是皮肤,不知道比在国内的时候好了多少。我们坐计程车往市里走,一路上嬉笑打闹当然难免会提到他。我把我的梦讲给艾琳听,从她的表情里我知道她跟本没有认真听我说话。也许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对此都没有和我一样的感受。
“你还听说过他的消息吗?”艾琳问我。
“没有,自从毕业后什么也没有听说过,说不定他已经死了。”
“他出国了,而且我在巴黎可能遇到他了。如果我知道他什么消息,你要不要我告诉你?”
我突然无话可说,要,或者是不要,或者我的回答和要不要毫无关系,还是选择沉默?
“他那么内向,听说在那边没什么朋友,说不定他还会想起你呢。”
“如果他真的孤独寂寞,我还是准备帮助帮助他,你可以把我的联系方式给他,在他需要的时候,他可以打给我。”
但我知道我这么说不是出于放下,也不是出于我的仁慈心肠。
“你看吧,你还是在乎他,我们一直认为你喜欢他,你就是嘴硬而已。”
“怎么可能啊,我怎么可能喜欢他,为什么这一点我跟你们永远不一样,是你们傻还是我傻啊。”
有人说灾难和不幸可以使人性高贵,这句话并不对,叫人做出高尚行动的时候有时反而是幸福与欢乐。灾难和不幸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能使人们变得心胸狭小,报复心更强,然而,隐藏得更深。
如果他打给我,我会把那句再见,再说还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