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清真寺上空红旗飘(2)
那个年代的红旗村,家家户户几乎每天都要熬一锅“百病消汤”,不过没有桂圆、红枣等提气补虚之类的高档营养品,最好的就是出锅前呛一勺葱花辣子油。那是逢年过节时家庭主妇们的优惠政策。
三大海碗瓜菜带汤下肚后,腹胀隔响,待收割打碾舒展两下筋骨吆喝三声骡子解一泡尿,胃就空空如洗,肠鸣声伴着蛐蛐叫。不到下顿饭口,胃里寡淡的连酸水也吐不出。
现代医学论证:百分之八十的疾病都是吃出来的,屡屡告诫:病从口入。
因此,就有的“饥饿疗法”的问世。
饱汉不知饿汉饥的现代人,肠子被大鱼大肉填塞的像储存的地沟油库,不清淤就渠道不畅。在看着饭菜就想吐,挨到吃饭时间就准备溜号的精神折磨中,终于知道了清水煮萝卜熬白菜是洗涤肠胃的神丹妙药,理解了大清朝的乾隆皇帝为何颁发谕旨寻找能做“羊脂白玉翡翠汤”的名厨。
红旗村凡摸过锅沿的人,都能做出乾隆皇帝老儿百年只喝过一次的那种汤,因为红旗村的家庭主妇们,天天都做味道不同的“羊脂白玉翡翠汤”和“排毒养颜强身健体百病消汤”。
假如乾隆皇帝老儿当年在红旗村溜达一圈,比他喝的那种汤美味不知多少倍。他老先生绝对没有喝过红旗村那种能治病救命、延年益寿的“苦苦菜汤”。
红旗九队老队长得了一种呕吐病,吃啥吐啥,吐得翻江倒海,不省人事。哈书记去家看望,实在没什么可带的,听了老伴的话,带了一碗发酵腌制的苦苦菜和汤。
瘦骨嶙峋的老队长拉着哈书记的手,颤巍巍地向哈书记诀别:“哈书记呀,我就要给阎王爷当差去了,我前半辈子稀里糊涂地混光阴,后半辈子成了共产党的人,沾了共产党的光,三个儿子一个当了工人,一个参了军,小三儿就在家守业,我思谋着光守自己的小家业是不成的,还要守好我们这三百来人口的大家业,这个大家业是党交给我的,我不能一走了之,我想求你把小三儿培养成党的人,我看小三儿和我一样,是个土命”。
哈书记点头应允:“老叔,你是我的入党介绍人,这些年你对我的支持有多大我心里清楚,我们都是党的人,为党培养人是义不容辞的义务。你先不要急着向阎王爷报道,先把我的这碗菜吃了喝了再说。”
老队长捶捶胸:“吃了也是糟蹋掉”。眼含泪花吃完了苦苦菜喝干了菜汤,双手捂着胸口,乏力地靠着炕角的被闭上眼睛。
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一个钟头过去了,身乏力竭的老队长一个小迷糊睁开眼睛,就觉得身上有劲了,挪着下地向太阳处走去。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老队长三个多月吃啥吐啥,全靠输葡萄糖液维持生命。
儿女、媳妇、老伴多次劝说去医院检查治疗,老队长拒绝说:“去那里干啥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这是先人传下来的噎食病根,怕是神仙也救不了命,你们就不要瞎折腾我了,阎王爷哪天招手我就哪天走。”
家人们拗不过头脑清醒的老队长,老伴换着花样给老队长做吃的,逼着老队长吃下去,看着老队长呕出来。
呕吐的老队长越来越厌弃自己糟蹋粮食的行为了,看见老伴给他做饭,就骂就埋怨。拒绝吃饭,儿子就给弄来葡萄糖液,住老队长家后面的赤脚医生,每天晚上去给老队长输液。
老队长在太阳下晒得浑身发热,多日的冷却症消失了,头脑一贯清醒的老队长高声叫老伴:“快去把哈书记给我找来,他爷爷是个老中医师,那碗苦苦菜汤里肯定有祖传的秘方,我还想吃那个苦苦菜喝那个汤”。
哈书记去了许家弯许会计家,许会计是个腿有残疾的人,算账可与计算机有一拼。
乡上给红旗大队分配了十辆永久牌加重自行车指标,大队平均分配到九个生产队,余下一辆,哈书记就耍了一次特权,买给自己用。
原来的那一辆,乡亲们有说辞:“哈书记当着官,骑得车子特烂杆,烂里胎破飞轮,链子像个拴狗绳;鞍子像个乔木楞,骑上硌得勾子(屁股)疼;脚踏子像马蹬,三蹬五蹬没有劲;骑上晃荡推着响,只有铃铛摇不响”。
瞧瞧,农民的语言多形象多生动。
哈书记耍了一次特权,来了个矛枪换大炮。
红旗村的乡亲看见了哈书记的新行头说:“这才像我们的书记,早就该换成这样的了”。
理解万岁,就是这样练出来的。
哈书记的自行车红旗村的人几乎都认识,车轮压遍了红旗村的田间小路,在红旗村的地盘上车锁从未发挥过作用,锁心锈迹斑斑,车轮轴条铮铮亮亮的。
因为车放到那里,都有人主动擦。
与套近乎无关,红旗村的哈书记和谁都不疏远。
与讨好也无关,擦车的人擦完就走,就是在现场,也没人主动承认。
这就是人格魅力!
哈书记的自行车,只要忘记在红旗大队的地盘上,总有人送到大队部的。那个年代的自行车相当于今天的汽车,姑娘谈对象的物质条件是“三转一响”,即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
永久牌自行车相当于今日汽车里的“宝马”。如果有待字闺中的姑娘骑着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招摇过市,不用问,一定是名花有主了。
哈书记的自行车从来没有防人之心,走哪扔哪,从未发生过一去不复返的事儿。常有为儿相亲的乡亲们为了装装面子借用哈书记的新车,哈书记总是成人之美。
哈书记有了新自行车,看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其他都响的自行车,想起了许家弯的许会计,看过老队长就去了许会计家。
跟许会计说:“你这多面手能不能把自行车改成轮椅?”
许会计不假思索地说:“我想差不多吧,给谁弄呢?”
“给你呗,我这不是换了辆新车子嘛,那辆旧车就给你,你要是能鼓捣着自己用就好了,以后就方便多了”。
许会计泪花涌动。
哈书记返回老队长家,听了老队长的话,开心地大笑起来:“我的老叔,我哪里有祖传密方,我家里的那位腌得一手好菜,年年夏天都用面汤发苦苦吃,那个菜汤即解暑又解渴,老伴知道我爱喝那个汤,就弄了几坛子。听我说了你的病,知道我来你这里,就让我带了一碗。我还说拿不出手呢,老伴不知听谁说苦苦菜汤能止吐”。
“哈书记呀,我这一个多月吐得没心思活了,今儿向你挑明了心事,再没啥牵肠挂肚的事了,想着吃喝了你的东西,不枉和你共事一场,眼睛一闭两腿一蹬算了,谁知又有了精神,怕是阎王爷嫌弃我了吧”。
“这就对了,老叔,阎王爷知道你还没有把九队的事安排好,就是小三儿接你的班,你也得把他扶上马走一程。我这就让小三儿跟我去家里,给你先抱一坛子苦苦菜来,吃完了再抱一坛子”。
老队长吃了哈书记的两坛子苦苦菜,死神羞答答地走了。
奇迹就发生在不经意间。
哈书记老伴丁姨妈将发苦苦菜的手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老队长的老伴。
花甲之年的老队长在鬼门关上溜达了一趟,被不曾显山露水的苦苦菜精灵唤回了魂魄,从此与苦苦菜结下不解之缘。
红旗村的田间地头荒滩湖埂渠坝,是苦苦菜自生自长的温床,那东西的生命力极强,生存能力也是一顶一的棒。
这是大自然赋予野生植物的秉性,告诉人类:适者生存,万物万事皆有各自的用途和生存方式,苦苦菜的秉性最是不嫌贫爱富攀高枝,追名逐利的。
荒滩盐碱地、沙丘劣质土,只要风将种子播撒,稍微有天水滋润就能生根发芽自由生长,回报大自然,造福人类。自力更生的生存方式,是红旗村父老兄弟的写照。
苦苦菜有个姊妹叫甜苦菜,应该是同族同根同科的大自然厚爱植物。
甜苦菜比苦上加苦的姊妹讲究一些排场,要求高一些,不喜欢贫瘠的土壤和贫穷的地方,最爱锦上添花,缺少苦苦菜那种雪中送炭的高风亮节。她最爱在万物竞争的场合抛头露面,就少不了乔装打扮,在叶面上弄些深红、浅红、铁锈红的斑斑点点。就像那些逃离农村进城后就学城里人涂脂抹粉,不待见家乡父老兄弟的人一样。
不管甜苦菜如何涂脂抹粉,红旗村的父兄姐妹们一眼就能认识她,把她当成一盘好菜,加盐调醋后上桌下饭待客之用。
红旗村那些不长粮食的田地上,就长苦苦菜系列。
那是上天的厚爱,大自然待见农村人的天赐食物。
那时的城里人很不待见苦苦菜,单是听那名字就摇头。
现如今大不一样了,名不见经传的苦苦菜登上了城市高档餐厅的大雅之堂,犹如当今受到国家高度重视的中国农民一样,近年来,党中央每年的一号文件,都是关于农村、农民、农业的三农问题。
不信可去文史馆查查,时间从一千九百八十二年开始。
假如时光倒流三百年,乾隆皇帝得知红旗村出过“延年益寿排毒养颜强身健体百病消汤”的事儿,定会下圣旨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闻红旗村良臣哈明堂之妻丁氏精延年益寿之妙方,速领旨即日赴京,太医院供职,任首辅御医,主司朕延年益寿、长生不老之术,为朝廷分忧,为国尽忠。钦此”。
那可就苦了我们的哈书记,害了我们的丁姨妈。
不过,那是不可能的事。
红旗村从古至今没有在国、省、市区的地图上露过面。
永宁县、望远乡的区域规划图上那是少不了的。
红旗大队的土地面积人均不到两亩地,其他生产队或多或少还有一些荒滩野地湖埂渠边不在册,开荒种粮生产队还能有些灰色收入,青黄不接的二三四月份还能救个急,七队、八队靠近公路、学校、大队部、乡卫生院、乡政府,一分一厘的土地都是有主家的,有的地段还是一个萝卜几个坑,就如乡医院的那十亩地,谁下种子早就归谁,成果是二一添作五,耕种家一半,医院一半,就这样,七八队年年抢着种瓜种菜种粮食。
八队是回汉杂居的自然村落,四十余户人家二百余口人,只有一户黄姓人家是汉族兄弟,这位汉族兄弟一家和大队哈书记前后院居住二十余年,连续干八队的政治队长二十余年,年年民主选举队长,生产队长是三年换个马队长,五年换个哈队长,政治队长老黄年年都是五十人选举一百只手举起。
村民有言:回回窝里一蛮子,(当地回民对汉人的称谓)年年都是满盘子,(豆类当选票)政治队长一辈子,没人和他抢位子。
红旗村传奇,第一位闪亮登场者,当数哈书记。
哈书记,姓哈,字明堂,回回民族。
没有地下工作过的历史,共和国成立前上过私塾,算是当地的秀才。
他爷爷是江湖郎中,行走乡村民间。
共和国成立后,曾经干过地下工作的李大叔证实,他和马书记的父亲是同一天被马家军绑上战车的,一个月后同一天从马家军营逃跑,跑到黄河岸边,马书记的父亲被追上来的马匪兵乱枪打死扔进黄河,他腿上挨了一枪,被抓回去打了个半死,后遇解放军相救活下来,一条腿成了残疾。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李大叔,宁夏解放后回到了家乡,赶上了“土地改革运动”,想不到的是土改工作组组长竟然是几年前给他找放羊差事的那位解放军。
原来那家羊主人就是工作组组长的父亲,让他去送羊其实是送信,信就在羊的数量和羊身上,羊的秘密他不知道,信得秘密他不知道,他是中共地下党的秘密交通员的秘密他也不知道。
听了工作组组长的讲述,李大叔不解地问:“咋给党干事这么简单?”
“不简单,那个时候可是提着脑袋冒着生命危险的。你现在知道了,后怕不?后悔不”
李大叔摇摇头:“头割掉是个碗大的疤,活蹦乱跳的一个人现跑着就被揭了天灵盖,婊子养的,杀人连个眼也不眨,还把有一口气的人扔进黄河!”
工作组组长听说了将人扔进黄河的事,义愤填膺,一拳砸在桌子上:“狗娘养的,我非把那几个王八羔子找出来千刀万剐!”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几个人做了那个没屁眼子的事后,听说就吃了解放军的火药弹。我要不是解放军救,早就成了孤魂野鬼”。
黄河岸边的那一幕在李大叔的眼前挥之不去。
“你愿意加入中国共产党吗?”
“我,能行吗?”李大叔指自己问。
“你已经为党做了许多事了,党是不会忘记的。”
“我咋就一点也不察觉呢?”
“那是特殊环境下的特殊方式。”
“哦……”
工作组组长介绍李大叔入党了。
从此,李大叔用简单的思维方式和简单的方法为党做着简单的事情。
他把哈明堂介绍给工作组组长,后又介绍哈明堂入了党。
哈明堂用他的方式在红旗村搞了几十年名堂。
当有人质问他搞得啥名堂时,他回答:哈明堂!
任红旗大队书记多年的哈明堂,除了上级领导和户籍警察能叫上他的名字,红头文件上写他的名字时,还有过笔误,写成哈名堂。
他自己没有忘记他的名字叫哈明堂,从未笔误过。
在红旗村,大凡有辨认能力的大人和孩子,见面都称他哈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