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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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现在想来,事实上我一生下来,就处在逃亡之中。见了一头性情暴躁的咆牛或者骡马,我得远远躲开;经过悬崖、塌窑,我得远远躲开。不可以到村口去玩,不可以玩刀、剑、火……总之,我远离一切能对生命造成伤害的事物。特殊情况下遇到了该如何逃避?比如狗追来时就蹲在地上大叫,不要跑,人是跑不过狗的;遇到狐狸,不要看狐狸,因为狐狸会迷人,一看就会着迷;遇到獾、野猪、狼之类,就点火,因此我的身上总是带着洋火,可父亲又说不能随便点火,会招来妖魔鬼怪的;到了晚上,不能随便出去,会有鬼灌迷魂汤,会遇到拉替身的冤死鬼……这都是父亲一次又一次耳提面命教我的。当然我是不会遇到这些东西的,因为到了我会走路的时候,总是有人跟着,而我决不可以单独走到离村子很远的地方去。

村子里和我年纪相仿的娃娃有十几个,我们一块儿玩的时候,父亲会在远处盯着我。我讨厌父亲像盯着地里做活的长工那样盯着我,便极力不让他跟着我。他跟着我,伙伴们就和我玩不起来。想想一个大人盯着你看,你还能玩什么呢?可我无法摆脱父亲,就像无法摆脱我的影子一样。农活忙起来或者父亲出门的时候,就由几个姐姐轮流照看我。

村子里的娃娃都爱玩一种游戏,就是比闭着眼睛退着走路,看谁退得最远最快。路段当然得有些危险性,比如有胡洞或者沟垴头子,那样才刺激。父亲一再交代过不许玩,因为在村子里,到处是沟垴头子和胡洞,走夜路从那里闪下去的人不在少数。有一次,我和王三子、狗狗几个闭着眼睛退着走路。父亲去地里了,不知道半路上咋又折回来。他将他们几个堵在一起,一人给了几巴掌。到了我,父亲的巴掌雨点一样落在我的屁股上,说:“小祖宗呀,你咋就这么不懂事呢?你和他们不一样呀,你咋能和他们比呢?”他的眼泪同时也打在我的脸上。父亲从来没有对我这样凶过。我又吓又疼,就没气了。这下把父亲吓了个半死。号哭着将我唤醒之后,他一巴掌一巴掌扇自己,嘴和鼻子都扇得流血了还在扇,多少人都拉不住。

后来,父亲说:“宝根,你记住,你和他们不一样。”我不明白,说:“我为啥和他们不一样?”父亲说:“你和他们咋能一样呢?他们都弟兄好几个哩。”父亲一遍一遍摸我的头,像摸一件非常珍贵又非常怕碎的玉器一般。父亲长叹一声,说:“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似乎就是从那件事以后,我有了个毛病,只要生气惊吓,就死过去了。因此我的头上总是留着三撮毛,额前一撮,中间一撮,馋嘴窝里一撮。这叫气死毛。一气死过去,就揪住三撮毛拼命地拉扯喊叫。谁要将我气死吓死,就要吃大亏了。姐姐们为此挨过父亲的打,因为她们一惹我,我就会气死,不过大都是装出来的。可是父亲却认为是真的。尤其是八姐、九姐、十姐非常恨我,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叫我小祖宗。因为她们还没到下地干活的年龄,却有带我玩的任务。轮到谁带我陪我,简直就像遇到了天大的灾难一般。她们宁愿到地里干活,也不愿带我陪我。在背地里,她们骂我是“瘟神”。有一次,九姐骂我“瘟神”时让父亲听见,父亲一个耳刮子将她扇出一丈远,头都跌破了。这些,无疑滋长了我的骄横与任性。

6

直到六岁那年,我被自己娇惯坏了的任性与胡闹彻底吓破了胆。

村子里贮水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打窖,一种挖涝坝。窖家家都有几个,全是上了锁的,因为一窖水得吃一年。涝坝全村只有一个,是父亲带人挖成的。涝坝是锅那样的形状,底子是用胶泥糊过。每逢下暴雨,四周的山水全往涝坝里灌。蓄满一涝坝水,可供村子里饮两季牲口。那一年,连着下了几场大雨,灌满了整个涝坝,涝坝一片汪洋,看上去就像一块明镜一样。小风吹过,漾起一层一层的水浪,甚是迷人。见了这么多的水,整个村庄都是兴奋的。当然,最兴奋的是娃娃,整天泡在水里,像鱼一样时而潜入水中,时而又冒出头来,那样自由、逍遥,激起的朵朵浪花美妙无比。有的憋着气躺在水上,有的在学着踩水,有的则把裤子在水里泡湿,将腰和两个裤腿扎起来,吹上气放在水里趴在上面,飘来荡去,真是爽快惬意啊。但是,只要涝坝里蓄满水,村子里都会淹死人,除了娃娃,还有大人。

父亲交代过,我只可以在涝坝沿上观望,绝对不可以下水。父亲就安排七姐和八姐两个整天领着我。这世界上是没有什么欲望比一个娃娃对耍水的渴望更为强烈。这天,在其他娃娃的鼓动下,我哭着喊着要下水。那一通大哭吓坏了七姐和八姐,她们确实觉得我出气阻塞了,脸都变成紫色的了,每逢这个时候,就离我气死过去不远了。她们一点办法都没有,答应让我下水,但她们说就在涝坝边耍,否则就不让我下水。因为涝坝和锅一模一样,中央很深。可是因为在水中,除了像我这么大的娃娃,还有比她们大好多的小伙子,一个个光着屁股在水里扑腾着。她们害羞,就只能躲在涝坝沿的土坎背后监视我。我脱了衣服,从涝坝边上试探着往下走,谁知用胶泥糊过的底子十分光滑,脚踩上去就像踩在了糜子堆上,“哧溜”就滑落下去,淹没在水中不见了。好在涝坝里的几十个娃娃一下子扑将过来,很快将我架着拖到涝坝沿上来。我已经给呛了几大口水。两个姐姐吓得差点没哭死。我也吓坏了,再不敢下水了,只好坐在涝坝沿上望着他们快活地耍水。在回家的路上,我和两个姐姐说回去谁也不准说今天下水的事。两个姐姐当然不敢说了。可是那么多的娃娃怎么瞒得住呢?

父亲从太石镇回来就知道了,啥话都没说,一顿鞭子将两个姐姐打得满地乱滚。七姐大点,她挨的鞭子更多更重,结果,七姐的伤口多日不好,结了痂,后来变成脓疮。破了脓疮,出了脓,却又感染了,那肉一片一片坏,一片一片死,几天之后,七姐的全身都烂了,散发着腥臭。七姐是在一个黄昏走的,她让我知道死是最可怕的事。

在古铜色的阳光里,我一直躲坐在院子外面的那棵柳树后面,不敢进屋去,不敢去看七姐。一般情况下,父亲会出来抱我进去,可是那天没有,也没有人理我,人们都围在七姐身边。七姐不行了,她一直叫着我的名字。母亲出来叫过我,我没有进去,我怕看见七姐。后来,我听到父亲大吼一声:长生,去把那个狗日的给我提进来。长生出来了,可是他怎么敢提我呢?这时父亲出来了,他走向我的脚步声像打墙的杵子一上一下,发出“咚!咚!咚!”的声响。他看都不看我一眼,一把提起我像提着一只小鸡。我没敢哭,我连看都不敢看他的脸,我在他的手里就像打秋千一样。但父亲的泪水打在我的脸上、手上,冰凉冰凉的。

黄昏以昏暗而凄迷的光芒浸润着七姐,她十二岁了,可像一把柴一样,一个月的日子就把憨墩墩肉乎乎的姐姐折磨成了一把枯柴了。她的脸容、眼睛和嘴巴都深深地陷落下去,像个小老太太一样怕人。我不敢靠近七姐,龟缩在阴暗的墙旮旯里颤抖着。我不敢看父亲,却又忍不住望了父亲一眼。父亲脸上挂满泪珠,而那目光让我只能随着母亲的手一步一步靠近七姐。当母亲把我的手放在七姐的手里的时候,我感到一种冰凉。她的手抓着我的手,那指头已经像芨芨秆一样了。她的身体散发出的腥味很浓,眼睛勉强地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就像秋日最后的蝴蝶翕动的翅膀。虽然她脸上已没多少肌肉了,但我知道那是她对我笑。七姐就那样闭上了眼睛,她的小脑袋在最后一点力气散尽后,偏向一边,就像母亲手中捧着的葫芦滚落了,枯黄的长发就像一把冬日的苁草,在无力的一甩中,一片纷乱。一家人哭声、呼唤声一片混乱,我“哇”的一声哭了,我的哭声先是被三个母亲和姐姐们的哭声淹没了,随后我们的哭声都被父亲的号哭声淹没了。

娃娃死了不能埋,只能烧掉。人小鬼大,埋掉以后会给家里和村子里带来麻烦。父亲哭着喊着要埋,还要做上好柏木棺材,被大娘和村里人硬硬劝阻住了。烧七姐的时候,几个长工说他们去烧,可是父亲坚决要亲自去烧,任谁也拦不住。七姐是父亲背到山后面的一个壕沟里烧掉的。至今在我想来,那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看着自己十多岁的骨肉在火焰中一点一点化去,最后变成灰烬,随风飘散。还有什么比这更残忍的呢?

父亲回来就大病一场,在炕上睡了整整一个月,人消瘦了一大圈。我的胆子给吓破了,从那以后父亲不让我做的事我绝对不做,父亲不让我去的地方我绝对不去。不要说父亲,就是家里任何一个人的一句话我都不敢轻易地违抗了。家里人开始说我懂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