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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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开席之后,我的母亲抱着我走出了东屋。母亲的脸上洋溢着傲视一切和扬眉吐气的光泽。当我被父亲抱着一方席桌一方席桌展示给众人的时候,村子里的人都吃了一惊,因为除了我那白净的皮肤在正午的阳光下像瓷瓶一样非常晃眼之外,在我的身上集中了几种宿命的符号:一是那黑蓬蓬的头发使前额上两个对称旋十分清楚,那叫天旋;二是一个耳朵上长着拴马桩,一个耳朵上却长着米仓仓。这些在每个人身上最多出现两种的符号却在我身上同时出现了,尤其是拴马桩和米仓仓的同时出现,人们说根本就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事。人们都在咬着耳朵悄声细语私下里谈论着,然而,谁也无法解释这些宿命的符号所包含的命兆。

大戏班子唱了三天三夜,由于招待得好,又送了一天一夜的戏,村子里所有的人就在我们家吃了四天。这比放舍饭更实惠。几天来,父亲不时地来到大门外向东而望,他一直在等待着一个人———我们一家人的大恩人“小神仙”的到来。然而,几天过去了,“小神仙”仿佛消失了一般。这让父亲非常失落!他除了要感谢这位神人,还有更要紧的事相求。

在村子里六十得子的人有,那是添福。像我们家,这是大喜。按习俗,我的名字在我出生时就带着,五十得子,就叫五十子,六十得子,就叫六十子,或叫花甲子。这应时应卯的名字吉祥,而且有纪念意义。但我的名字却让父亲大动了一番脑筋。他希望取一个寄托意义更明确的名字。他等着“小神仙”给我取名。“小神仙”一直没有出现,我不能长久的没名字。父亲想了许久,给我取了“保根”这个小名。就如同他的“旺祖”之名一样,寓意十分明了。

八个月后,浪迹江湖的“小神仙”出现了。父亲仿佛黑夜里看到了光明,当晚就请到了家里。好酒好肉过后,父亲将我抱了过来。“小神仙”捏了我全身的骨头,问过生辰八字,屈指掐过,又拉开我的手用一根芨芨梢秆划着看了许久那些细小的掌纹,然后长长叹息一声,趿着鞋就往外走。父亲被“小神仙”的举动大大地吓了一跳,一把拉住“小神仙”,说:“先生,请明示。”“小神仙”回过头来看着我的父亲。看得我父亲心里发毛,身上直冒虚汗,许久之后,他才操着一口侉子腔说:“想听实话还是想听假话?”父亲嗫嚅着说:“实话,自然是实话,难道我是要听假话的人?”他长嘘一声说:“这娃命薄啊,有半凶的命劫。你看看他手上那根命线,你摸摸他的命骨。”这句话对我父亲来说仿佛五雷轰顶,险些被这话击倒,他摇晃了一下,忙扶着墙稳住身子说:“有没有禳解的办法?”“小神仙”想了想,说:“名字取了没?”父亲说:“等你不来,我给取了保根。”父亲吃力地将“保根”两个字写到纸上的时候,“小神仙”摇摇头说:“名字既然已取,就是天意,也不能再动,我给你改一个字吧。”说着便挥笔写下了“宝根”两字,又说,“你取的名人意太重,这个宝字则体现天意,天长地久的东西才是宝啊,那才能天长地久,人意好舍,天意难违。”父亲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声叫道:“高人啊,真是高人啊。”“小神仙”又在我家做了三天法事,把各路神仙都请请送送地安抚了一番,再一次用鸡血在我的头上抹了几下。从我出生到现在,已经有四五只公鸡为我送了命。

转眼间我已满一岁了。周岁和满月一样的隆重,父亲大方得很。按乡俗满岁那天是要抓命的。那天,我面对的东西要比村子里所有娃娃丰富得多,有金光灿灿的黄金眼,银光闪闪的马蹄银,有晶莹的玉饰,有狼毫的软笔,有犁地的鞭子,有打狗的木棍……这些东西摆在炕上,大人们围成了一个圈子,将我箍在中央。最后父亲把打狗的木棍拿掉了。三姐说我对什么东西都不感兴趣,就那样呆呆地坐在中央,很安静,东瞅瞅,西望望,目光非常的茫然。这让村子里的人都很惊讶,一岁的娃娃哪有这样安静的,何况出生在我们这样有钱有势的家里,正应该乱爬乱叫的。在人们的期待里,我就那样坐着,忽然在炕上乱爬起来,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边爬边哭。大炕的四周坐满了人,我在中间爬来爬去,就是不抓那些东西。那种慌乱恐惧让大人们颇为诧异。后来我索性趴在炕上一动不动,将头埋进褥子里号啕大哭。

母亲又怀孕了,父亲自豪而又充满了期望,毕竟一个儿子太不保险了。何况对于我们家来说,儿子多了就是福啊。母亲在这一年享福啊,被一家人宠得跟皇妃一样。一年以后,母亲却生下一个女娃,她依然迫不及待地摸了呱呱乱叫的小生命的腿裆,但这次她没晕。

5

我的出生为父亲带来的是无上的荣耀与骄傲,他的生命得到延续,财富得到继承,责任有了交代,一生有了归宿。因此,父亲的精神焕发,洋溢着有了后的荣光与骄傲。我整天被他架在脖子里东家门进,西家门出,脚都不沾地。父亲的脖子里总是垫着一块装了棉花的尿垫。

但是,我的出生也意味着父亲提心吊胆的日子开始了。在村子里,谁都知道三岁的娃娃是纸糊的。过了三岁,娃娃是泥捏的,过了十岁,娃娃才是铁打的。何况,父亲有过两个儿子夭折的经历。我们这一门人生子留后的艰辛历程的阴影依然笼罩着他,他依然对麻绳专从细处断的宿命充满了担忧。如果说我出生以前,父亲只是着急的话,现在随着我的出生,担心与忧虑没有一刻不折磨着父亲。

父亲娶的第一房姓杨,也就是大娘,是杨庄杨财主的女儿,比父亲小两岁。

人贤惠、达理,而且头脑聪颖。父亲对她很敬重,什么事都愿听她的。娶女人如接财神。这是人们常说的。父亲结婚的时候,家境呈衰落之势。自从娶了大娘不久,家境不但没有衰落下去,反而是越来越兴旺。这和周围其他富裕人家“富不过三代”的现象全不一样。人们都说父亲娶了个好女人。从这一点上说,大娘成就了父亲在村子里王霸的地位。遗憾的是大娘生下大姐后,就再不生养了。父亲娶的第二房女人姓朱,媒人就是大娘。父亲对她很好,她不但漂亮,而且达礼,从不跟大娘争啥,什么都先让着大娘,见大娘不叫姐姐不开口。更为重要的是她生下过一个儿子,但儿子长到两岁,一场痢疾拉死了。二娘心强,一心要给父亲生个儿子出来,结果又生了两个女儿后,便心灰意冷了。到了三娘,父亲对她就不一样了。在父亲看来,这个女人就是冲着家境享福来的。享福也得有个享福的本钱,只要她能生下儿子,福有她享的。可偏偏她没有生下儿子来,加上心眼小,常常戳闲话捣是非,争宠邀功的。父亲休掉了三娘。四娘第一胎就生下一个男娃,然而,仅仅三天,母子一起撒手人寰。对于我的母亲,父亲在母亲生下两个女儿之后,也不怎么喜欢她。好在母亲年龄小,大娘、二娘又都视她如女儿一样。再者,父亲老了,将传宗接代的希望全寄托在她的身上。

我的出生为一家人带来的东西是可想而知的,从大娘到二娘,再到母亲和十个姐姐,我一直在她们的怀抱中安全地生长着,用她们的话说顶在头上怕吓了,含在嘴里怕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