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江山,一晌贪欢:词帝李煜的悲情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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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贪欢享乐,见帝王风流(4)

幸而她有双会说话的眼睛,盈盈如一泓秋水,清可见底,却勾魂摄魄。李煜擅长白描,前期作品还不见“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的气势,多于细微处见真章,此处便以细腻的局部描写勾起对整体的遐想。按其一贯风格,词中人物的整体形象必和所描绘的局部形象一致。“秋波”常用来比喻美人双目,然而,苏轼的“佳人未肯回秋波”少了温度,朱德润的“两两秋波随彩笔”多了雕琢,皆不及李煜这一句“秋波横欲流”灵动传神。眼波流转处,女子明眸善睐、热情又纯情之态呼之欲出。

这个“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的女子,纵使没有倾城容颜,也一定有令人销魂蚀骨的风韵。

在席间发过痴,用眼神调过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女人恋爱时,最先想到的是生生世世不分离,男人嘴里说着缘定三生的承诺,脑海里想的却多是鱼水之欢。张生初会崔莺莺时想的是这桩事,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也是如此。

李煜词中这男子也未能例外。他恨不得把这宴席变作闺房,好和吹箫女成了好事。然而他很快阻止自己继续联想,“未便”二字倒勉强有了自律的意味——大概是因为这样的女子,若成不了恋人,也可引为知己,只惦记着情欲,岂非唐突佳人。

美好时光多易逝。宴席散罢,曲声绕梁不绝,吹箫的人业已离去,只留下因情而痴傻的男子,徒劳想念着那曲、那人。宴席散去,好梦成空,或许从今以后,他若想与她再见,就只能在梦里了。

“空”是男子和吹箫女的归宿。因音乐结缘而最后好事“空”的旧事,实在不少。

在唐代的一本传奇小说中,书生李益爱上了歌舞妓霍小玉,两人以红烛为媒,美酒为约,互许终身,恨不得日日夜夜耳鬓厮磨。可是,越是情深,考验便来得越快。李益为朝廷委以重任,离开前发誓决不相负。霍小玉苦候情郎,却等来对方移情别恋的消息——他已迎娶了能助其仕进的表妹卢氏。霍小玉郁郁成疾,最终悲愤交加而死,魂魄变为厉鬼,誓要报复。

因霍小玉通诗文、善歌舞,声名在外。两人初见时,李益便请霍小玉唱歌。霍小玉最初不肯,后在母亲强迫下才答应了,“发声清亮,曲度精奇”,李益听罢一曲,便坠入情网不能自拔。这便是这场孽缘的开端了。

好在李煜的爱情,没有以这个“空”字收场。在李煜的爱情中,音乐是必需品;但对李益来说,歌舞之娱可能不过是锦上添花,远不及功名利禄更加诱人。

汉代班婕妤也曾以音乐征服了汉成帝。圣眷正浓时,汉成帝夸赞她的古筝能净化心灵,但赵飞燕得宠后,班婕妤便被冷落疏忽,简直像被打入了冷宫。在这个故事里,音乐不及美色。

音乐似能撩拨心性,动人情感,但往往来得快的,去得也急,甚至一曲未奏,情感已生了质变。所谓爱情,常常就是这么一种禁不住诱惑的东西。由音乐催生的情怀,更是如镜花水月一样。

于是,“魂迷春梦中”的结局,到未尝不是好的。有美梦可做,有美人可念,总比丑陋且无望的现实更易让人得到安慰。所以,便格外感谢《菩萨蛮》中那个痴迷但懂得克制的男子,让人还能对爱情保持着美好而纯粹的想象。

风月如刀相思老

——谢新恩(樱花落尽阶前月)

樱花落尽阶前月,象床愁倚薰笼。远似去年今日,恨还同。

双鬟不整云憔悴,泪沾红抹胸。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

爱情中若是相思缺席,或许就如金秋不见叶落,冬日没有雪飘,成了一场缺憾。甜蜜到底的爱情,完美无缺的风景,皆大欢喜的结局,能取悦一时,却很难被铭记一世。多转几个弯看到的风景才会带来更多惊喜,经历更多挫折得到的成功才更珍稀,别离是苦,相思会痛,爱情由此百转千回,有滋有味。

词中女子自问:“何处相思苦?”复又自答:“纱窗醉梦中。”原是相思成疾,酒醉难医。这虽是主人公的一腔剖白,未必不是词人李煜的未言心曲。

有人说李煜词前期香艳,后期哀婉,这一首《谢新恩》中情感虽哀哀戚戚,但与后期国破家亡的巨大哀恸相较,只是些儿女情长的小小闲愁,像山间晨雾,风来就散日出则明,终究成不了遮天蔽日的大气候。说它香艳,又不同于花间词人那镶金嵌玉、裁花剪叶般雕镂出的旖旎风情,不过,毕竟是以女子为主人公,他以帝王之尊揣测思妇之心,倒也把其中的脂粉味道拿捏得恰到好处。

樱花落尽日,正是春去时。随着时光河流湍急而去,最美的风景也成了泛黄旧时光中的斑驳影像。或许,那人正是在去年这个时节离去,或许,他许下了早日归来的约定,结果期许落空,就连花期也一并错过了,徒留女子独立落花下,看燕儿双飞,观戏蝶共舞,而后唏嘘感叹。

如他们一样辜负了花期的情侣,还有北宋词人陈亚笔下这一对。

相思意已深,白纸书难足。字字苦参商,故要檀郎读。

分明记得约当归,远至樱桃熟。何事菊花时,犹未回乡曲?

——《生查子·药名闺情》

依依作别,两人约定重逢之日,即将远行的檀郎应许:“最迟到樱桃成熟,我定会归来。”于是痴心女子就执着守护着这个约定,每每相思情切,就用这将至的归期安慰自己,半是心酸半是甜蜜。可是,樱桃红时已过,连金菊都已盛开,她从夏天等到了秋天,还是不见对方归来。

到底是因何事湮留,分明约好的归期,为何成了一纸空言?

不明就里的被辜负,远比襟怀坦白的背叛更让人无法释怀。李煜词中的女子,怀揣着同样的困惑,还有尚未熄灭的期待,看日落月升,云散星闪,固执地盼望着离人的归来。可惜,花不解语,冷月无声,空闺中究竟何其寂寞,只她一人才懂。遥远的距离,似乎把分别的时间都无限拉长了。去年今日的你侬我侬,被漫长的别离拉扯成了难以诉清的别恨,恨那把有情人拆做两处的残酷命运,还有那一去不返音讯渺茫的离人。至于这怨恨中掺杂了多少深挚情爱的纠葛,更是难以说清。

爱似是水到渠成之事,真情有了寄托,天变暖了,云变淡了,一颗玲珑心也暖洋洋、软绵绵,爱情是如此温暖熨帖。多情如李煜,大抵少不了这种体会,他才能把爱情中的相思写得缠绵入骨。可是,再伶俐聪慧的人,一旦爱了,也会走投无路。譬如心中生了怨、恨、恼,那又如此,还是不能不相思。明知相思苦,还是甘愿牵肠挂肚,令人不由感叹:原来爱比不爱容易!

她定然不是一个不修边幅的女子,平日里或淡妆或浓抹,总是风情。离别让爱潦倒,相思令人狼狈,如今,她双鬟不整花颜憔悴,潸然而下的珠泪打湿衣襟。这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竟无人怜惜。

至于哪种相思最苦,人人各有说法。有人说望眼欲穿最痛,便有人说“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最无奈,李煜借词中女子之口来说:“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可怜醒时不能同欢,唯有梦中共乐。醉梦中颠倒神魂,执手相看泪眼,不过是一时安慰,犹如饮鸩止渴,醒来后依然独守空闺,梦中欢愉转瞬成空的幻灭感,如泰山压顶而来,会让人沦陷到更深的痛苦里。

盼归之念犹如天际白云、水上浮萍,飘飘荡荡没有寄托,一阵劲风卷过,一波浪头拍来,无根无系之物定会尽数散去,昔日恩情到今日淡薄,可这一颗心,就算只凭了最后的执着和勇气,还是不忍把旧情割舍。

李煜能把一个女子思人的心情揣摩至此,足见一颗天生敏感的诗人之心。他在这首词里并未掺杂功业未成、人生失意之类的难言心事,只是就情写情,写深陷情牢的女子的牢骚和委屈,还有那一条望不到尽头的艰难情路。

于情爱二字,无论男女,要走的路总是相似的。北宋大词人晏殊的《踏莎行》中的主人公,未尝不是揣着同样的心事。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珠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他独行于幽僻小径,路边红英凋敝,更显得茫茫郊野被翠绿染遍,还有高台上郁郁葱葱的树色,无不昭示着暮春已深,夏意渐浓。本就飘忽不定的杨花,又得春风帮衬,更是肆无忌惮地濛濛乱飞,直扑行人面颊。这风景本也是美的、俏皮的,杨花与春风嬉戏游闹,彷如顽童般可爱纯真。但是,词中那一抹淡淡寂寥,就如藏在繁茂葱郁的翠叶中的黄莺,又如被密密缀连的的珠帘阻隔在外的飞燕,只一声啼鸣,就再也藏匿不住。

翠叶与黄莺逗趣,珠帘与燕子游戏,这活泼物象却都只是表面风景,不能激起词人心湖的寸缕波澜。他从满眼绿意的郊野回到室内,无心玩味途经的景色,只是对着袅袅炉烟和缭绕游丝发呆。缘何成痴?“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原来他借酒消愁,终于酒入愁肠换来一场好梦,可是酒醒之后,依然庭院深深无人,斜阳晚照独影。

最苦原是醉意消,好梦醒。

人说“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风月何尝不是如此?风月纠葛,甜蜜时让老者心如孩童,苦涩时风月如刀韶华易老。爱情本就如此扑朔迷离,才让人欲罢不能。太阳每日东升西落,月亮按时爬上树梢,星辰织缀在低垂的夜色大幕上,静谧如郊野清晨的日子里,总有人心甘情愿为情沦陷,为爱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