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叶芝(爱尔兰)
威廉·巴特勒·叶芝(1865-1939年)爱尔兰著名诗人和剧作家。192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获。早期作品带有唯美主义倾向和浪漫主义色彩,后期作品逐渐融现实主义、象征主义和哲理思考融为一体。代表作品有:诗歌《钟楼》、《盘旋的楼梯》及《驶向拜占庭》;诗剧《胡里痕的凯瑟琳》、《1916年的复活节》等。
最后的吟游诗人
麦克尔·莫伦大约于1794年出生在都柏林的特区弗得尔巷,离黑皮茨很近。
他生后两个星期,由于一场病,眼睛完全瞎了。但是,他的父母却因祸得福了。他们很快就有可能让孩子到街头和跨越利弗河的桥上去一面唱诗一面讨饭。他们可能真希望他们那个家庭里像麦克尔·莫伦这样的孩子越多越好,因为这孩子不受视觉的干扰,他的头脑就成为一个完美的回声室——白天每一件事物的运动,公众激情的每一个变化,都会在那回声室里悄悄地变成诗歌,变成优美的谚语。后来孩子长成大人,成为特区中公认的吟游歌手的头领。织布工麦登,从威克洛来的瞎子小提琴手基阿尼,来自米斯的马丁,天晓得从哪儿来的门·布莱德,还有那个门·葛莱恩——后来奠伦死了,门·葛莱恩披着借来的羽毛,甚至还不如说挂着借来的破布片,昂首阔步,非常神气,让别人一看,还以为压根就没有过莫伦这人。莫伦生前,门·葛莱恩以及许许多多的人,在莫伦面前都毕恭毕敬,把他看做他们那伙人的头领。别看莫伦两眼什么都看不见,他讨老婆可倒没费什么劲儿,并且还可以挑挑拣拣呢,因为他是乞丐兼天才,一身而二任焉,这很讨女人的欢心。女人,可能由于自己总是循规蹈矩的,所以倒喜爱出人意表的、曲里拐弯的和让人琢磨不透的玩艺儿。
别看莫伦衣衫褴褛,他可不缺好吃的东西。有人还记得他曾经特别喜欢吃续随子酱,一次因为没有这东西佐餐,他居然义愤填膺,把一条熟羊腿朝他老婆扔过去。
他,穿着那件镶着扇形花边连披肩的起绒粗呢外套,还有那条旧灯芯绒裤子,很大的拷花皮鞋,拄着一根用皮条紧紧系在手腕上的结实的手杖,那模样可并不怎么中看。如果那位国王们的朋友、吟游诗人麦克康格林在科尔克的石柱下,从先知的视像中见到莫伦的模样,一定会吓得大吃一惊的。虽然现在的短斗篷和行囊不时兴了,但莫伦却是个真正的吟游歌手,而且同样是一位属于人民的诗人、滑稽演员、新闻传播者。早晨,他吃完了早餐,他的妻子或哪一位领导就读报给他听,不断地念呀!读呀!一直到他打断他们说:“行了——让我来想”;这样想着,这一天当中要讲的笑话、要唱的诗歌就全有了。并且整个中世纪都在他那粗呢外套里面藏着呢。
他倒不像麦克康格林那样厌恶教堂和牧师,每当他酝酿构思的果实还没有完全成熟,或者当人群叫喊着要他讲更实在的故事的时候,他就会朗诵或者吟唱一首故事诗,一首民谣,讲《圣经》里的圣徒或殉教者的奇遇。莫伦站在街头墙角,只要人群围拢过来,他就以这样一种方式开始(我把一个熟悉他的人的记录照抄在下面):“都靠拢过来,孩子们,围在我身旁。孩子们,我是不是站在水洼里了?我站的地方可是湿的?”几个孩子立刻嚷开了:“不,没有!你正站在好好的平地上呢。接着讲‘圣玛丽’吧,继续讲‘摩西’吧。”每个人都要他讲自己最爱听的故事。这时候,莫伦猜疑地扭动了一下身子,抓住破衣服,突然高喊着:“我的知心朋友这会儿都在我背后使坏!”最后他说:“如果你们再这样欺骗捉弄我,我就要把你们几个人往架子上吊起来。”他这样告诫着那些孩子们,同时开始朗诵他的诗歌。可能他会再推迟一下,问道:“现在我周围站满了许多人吧?有没有可恶的异教徒在场?”他最著名的宗教故事是《埃及的圣玛丽》。这是一首十分庄严的长诗,是把科伊尔主教的长篇著作压缩而成的。诗中讲到一个放荡的埃及妇人,名叫玛凡,她不怀好意地随着香客去耶路撒冷朝圣。后来,她发现自己被一种神力所支配,不能进入神庙,她忏悔了,躲避在荒漠里,在寂寞的苦行中度她的下半生。最后,她临死的时候,上帝派主教索西莫斯来倾听她的忏悔,给她做最后的圣礼,在上帝派来的狮子的协助下,主教为她掘了坟,把她安葬了。这首诗有一种厌恶的18世纪的调子,不过它特别出名,人们总是要求唱这首诗,以至于莫伦得了个外号叫“索西莫斯”,而且凭这个外号他才被人记住。他自己也作了一首虽然不是十分接近诗但比较接受诗的作品《摩西》,不过,严肃的调子他实在坚持不下去,唱不多久他就依然用叫花调,仿照他以前唱的那样,唱成顺口溜了:
在那埃及国,尼罗河奔腾土地广,
法老的女儿去洗澡,体面又大方。
洗澡刚完毕,她就跨步登上岸。
沿岸跑起来,要把她高贵的皮肤来吹干。
她碰到野草摔了跤,这时候她看到,
一捆稻草里边有一个婴儿在微笑。
她把孩子抱起来,语气温和地发话问:
“催人老的野草花,姑娘们,你们谁是这孩子的亲妈妈?”
他那风趣的诗句其实经常是那种让他的同时代人出乖露丑的冷嘲热讽和不经之谈。例如,他最乐意让一位由于爱摆阔气和手脚不干净而出名的鞋铺老板始终记住某一首诗的微不足道的来源,这首诗只有第一部分流传下来了:
在昂藏胡同的尽头真肮脏,
住着迪克·麦克伦那个臭皮匠;
在国王古老的统治下,他婆娘是个粗壮大胆的卖橘子女人。
在埃塞克斯桥上她扯着高嗓门,
“六便士一斤”是她的吆喝声。
可迪克穿着件外套簇新,这会子他终于成了个自由民。
他是个倔老头,跟他的家族一个样。
在大街上,他唱着好像发了狂,
哎唷哎唷哎哎唷,跟他的婆娘一起唱。
他也有许多的烦恼事,还要对付各种侵犯他权利的人。有一次,一个好管闲事的警察把他当做流浪汉抓了起来。莫伦提醒他的法官阁下别忘了先驱者荷马,他宣称荷马也是一位诗人、一个瞎子、一名乞丐。这时,他自鸣得意地在一片笑声中被赶出法庭。他的名气越来越大了,他也就不得不面对更大的困难。各式各样的模仿者不断出现。例如有一位演员,在舞台上模仿莫伦讲故事、唱诗,打扮成莫的样子,用这个来挣钱,莫伦挣多少个先令,那演员就能挣多少个尼。一天晚上,这个演员正同几个朋友在一起进晚餐的时候,一场关于他的模仿是否过了头的讨论展开了。结果大家都同意让群众来评判。赌的是在一家有名的咖啡馆请吃一顿四十先令的晚餐。这位演员就在莫伦常去的埃塞克斯桥上占了个位置。马上一小群人就聚集过来。他还没唱完“在那埃及国,尼罗河奔腾土地!”这句诗,莫伦本人就来了,身后同样跟着一群人。两群人在极大的兴奋和笑声中相遇。“善良的基督徒啊。”假扮者喊道,“有人要那样模仿我这可怜的瞎眼人,能行吗?”“那是谁?是骗子。”莫伦答道。
“滚开,你这个骗子!你才是骗子!你不怕上天赐给你的光会因为你嘲笑可怜的瞎子而从你眼晴里消失吗?”
“圣徒啊,天使啊,世界上好人难道得不到保护吗?你是个毫无人性的骗子,竟想要夺去我得到面包的正当权利。”可怜的莫伦回答说。
“你,你这讨厌的人,你不让我继续朗诵我这美丽的诗篇。基督的信徒啊,你们做做好事吧,能不能把这个家伙揍一顿赶走?他占了我的便宜是因为我跟前只有一片黑暗。”
这位假扮者,知道自己占了上风,于是感谢人们的同情和保护,又继续唱诗了。
莫伦心中困惑,暂时沉默,静听着。一会儿,莫伦又开口道:
“你们中间真的没有人能够认出我吗?你们认不出我是我本人,而那个人却是别人吗?”
“我愿意继续吟唱这个动听的故事。”假扮者打断了莫伦的话,“我请求各位给予仁慈的关心,让我把这首诗继续唱下去。”
“你没有灵魂需要拯救吗,你这嘲笑上天的人?”莫伦叫嚷着,被这一次侮辱激怒得差一点发狂了,“你是要抢劫可怜的人,同时消毁这个世界吗?啊,世界上竟有如此的罪恶。”
“我把这罪恶留给你们,朋友们。”假扮者说,“请你们把它交还给那个真正的黑心肠,你们都熟识的那个人,这样,把我从他的阴谋诡计中拯救出来吧。”他一面说,一面收了几个便士和半便士。他这样做的时候,莫伦开始唱《埃及的玛丽》了,可是愤怒的人群抓住他的拐杖,要痛打他。正当这时,人们又发现他的外貌酷似本人,于是重新陷入了困惑。假扮者这时冲着人群喊,要他们“抓住那个坏蛋,叫他马上知道究竟谁是骗子!”人们给他让道,让他走到莫伦跟前,但是他并没有同莫伦干起来,而是把几个先令塞到莫伦手中。然后他转向人群,向大家解释说他确实只是一个演员。他打了一个赌,刚打赢了。这样,在群情激动当中,他离开了人群,去吃他赢得的那顿晚餐了。
1846年4月,人们告诉神甫说麦克尔·莫伦已处在弥留之际了。神甫到培特立克街十五号屋里草铺的床上找到了他。屋子里挤满了那些贫穷的吟游歌手,他们来到这里,在这最后的时刻给莫伦一点快乐。他死后,吟游歌手们带着提琴之类的乐器又一次来到这里,为他好好地守灵,每个人都用自己掌握的方式,如唱支歌,讲个故事,说句古老的谚语,或者吟一首优雅的诗,来增加欢乐的气氛。他已经结束了他的一生。他已经祷告过了,忏悔过了,他们怎么会不诚心诚意地为他送行呢?
第二天就举行了葬礼。他的一群崇拜者和朋友们同他的棺材一起登上了灵车,因为那天下雨,天气糟糕透了。他们还没有走远,突然一个人说:“天气真是冷得要命,是不是?”“加拉,”另一个人回答说,“等我们到了墓地就会跟死人一样僵硬了。”“让他倒霉好了。”又一个人讲道,“我真希望他再坚持一个月,到那时候天气会变暖的。”一个叫卡罗尔的人立刻拿出了半品脱威士忌酒,他们全都喝起酒来,为死者的灵魂祝福。但是,不幸的是灵车超载了,还没有到达墓地,灵车的弹簧就崩断了,酒瓶也碎了。
莫伦在他正在进入的那另一个世界里一定会感到不舒服,感到尚未死得其所,而这时候,也许他的朋友们正在为他祝酒呢。我们真希望有一个宜人的中间地带已经为他准备好;在那里,他只要用新颖而更加悠扬的调子吟唱下面这样古老的谣曲,他就能把披散着头发的天使们召唤到他四周来:
围拢来,孩子们,你们可愿意在我的身边围拢来?
老婆子萨莉还没有把面包和茶壶给我送过来,
快来听我把故事讲起来。
在那里,他会把令人厌恶的冷嘲热讽和无经之谈投向众天使。虽然他衣衫褴褛,但很可能他已经发现并且采集了那崇高真理的百合,那永恒之美的玫瑰。很多爱尔兰作家,不管是著名的,还是被人忘记了的,正由于没有采集到这些花朵,所以都像海边碎裂了的泡沫那样,渐渐地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