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黑塞(德)
赫尔曼·黑塞(1877-1962年),德国著名作家。他于1904年首次发表长篇小说《彼得·卡门青特》,并一举成名。194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作:《在轮下》、《克努尔普》、《德米尔》、《席特哈尔塔》、《荒原狼》、《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等。
农舍
我在这幢房屋边上告别。我将很久看不到这样的房屋了。我走近阿尔卑斯山口,北方的、德国的建筑款式,连同德国的风景和德国的语言都到此结束。
跨越这样的边界,有多美啊!从许多方面来看,流浪者是一个原始的人,甚至游牧民比农民更为原始。虽然如此,克服定居的习性,鄙视边界,会使像我这种类型的人成为指向未来的路标。假如有许多人,像我似的由心底里鄙视国界,那就不会再有战争与封锁。可憎的莫过于边界,无聊的也莫过于边界。它们同大炮,同将军们一样,只要理性、人道与和平占着优势,人们就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无视它们而微笑——可是,一旦战争爆发,疯狂发作,它们就变得重要和神圣。在战争的年代里,它们成了我们流浪人的囹圄和痛苦!让它们见鬼去吧!
我把这幢房屋画在笔记本上,目光跟德国的屋顶、德国的木骨架和山墙,跟某些亲切的、家乡的景物一一告别。我怀着非常强烈的情意再一次热爱家乡的一切,因为这是在告别。明天我将去爱另一种屋顶,另一种农舍。我不会像情书中所说的一样,把我的心留在这里。啊!不,我将带走我的心,在山那边我也随时需要它。
因为我是一个游牧民,不是农民。我是背离、变迁、幻想的崇敬者。我不屑于把我的爱钉死在地球的某一点上。我始终只把我们所爱的事物视作一个譬喻。假如我们的爱被钩住在什么上,并且变成了忠诚和德行,我就觉得这样的爱是可怀疑的。
再见,农民!再见,有产业的和定居的人、忠诚的和有德行的人!我可以爱他,我可以尊敬他,我可以嫉妒他。但是我为摹仿他的德行,已花费了半辈子的时间。
我本非那样的人,我却想要成为那样的人。我虽然想要成为一个诗人,但同时又想成为一个公民。我想要成为一个艺术家和幻想者,但同时又想有德行,有家乡。过了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不可能两者同时拥有,我才知道自己是个游牧民而不是农民,是个追寻者而不是保管者。长期以来我面对众神和法规苦苦修行,可它们对于我却不过是偶像而已。这是我的错误,这是我的痛苦,这是我对世界的不幸应分担的罪责。由于我曾对自己施加暴力,由于我不敢走上解救的道路,我曾增加了罪过和世界的痛苦。解救的道路不是通向左边,也不是通向右边,它通向自己的心灵,那里只有上帝,那里只有和平。
从山上向我吹来一阵湿润的风,那边蓝色的空中岛屿俯视着下面的另一些国土。在那些天空底下,我将会经常感到幸福,也将会常常怀着乡愁。我这样的完人,无牵挂的流浪者,本来不应该有什么乡愁。但我懂得乡愁,我不是完人,我也并不力求成为完人。我要像品尝我的欢乐一样,去品尝我的乡愁。
我往高处走去时迎着的这股风,散发着彼处与远方、分界线与语言疆界、群山与南方的异香。风中饱含着许诺。再见,小农舍,家乡的田野!我像少年辞别母亲一样同你告别:他知道,这是他辞别母亲而去的时候,他也知道,他永远不可能完完全全地离开她,即使他想这样做也罢。
树木
树木对我来说,曾经一直是言词最恳切感人的传教士。当它们结成部落和家庭,形成森林和树丛而生活时,我尊敬它们。当它们只身独立时,我更崇拜它们。它们仿佛是孤独者,它们不像由于某种弱点而遁世的隐士,而像伟大而落落寡合的人们,像贝多芬和尼采。
世界在它们的树梢上喧嚣,它们的根深扎在无垠之中;只有它们不会在其中消失,而是以它们全部的生命力去追求成为独一无二:实现它们自己的、寓于它们之中的法则,充实它们自己的形象,并表现自己。再没有比一棵美的、粗大的树更神圣、更堪称楷模的了。当一棵树被锯倒并把它的赤裸裸的致死的伤口暴露在阳光下时,你就可以在它的墓碑上、在它的树桩的浅色圆截面上读到它的全部历史。
在年轮和各种畸形上,详细地纪录了所有的争斗,所有的苦痛,所有的疾病,所有的幸福与繁荣,瘦削的年头,茂盛的岁月,经受过的打击,被挺过去的风暴。每一个农家少年都明白,最坚硬、最贵重的木材年轮最密,在高山上,在不断遭遇险情的条件下,会生长出最坚不可摧、最粗壮有力、最堪称楷模的树干。
树木是圣物。谁能同它们交流,谁能倾听它们的语言,谁就获悉真理。它们不宣讲学说,它们不注意细枝末节,它们只宣讲生命的原始法则。
一棵树说:在我身上隐藏着一个核心,一个火花,一个念头,我是来自永恒生命的生命。永恒的母亲只生我一次,这是一次性的尝试,我的形体和我的肌肤上的脉络是一次性的,我的树梢上叶子的最微小的动静,我的树干上最细微的疤痕,都是一次性的。我的责任是,赋予永恒以显著的一次性的形态,并从这形态中显示永恒。
一棵树说:我的力量是信任。我对我的父亲们毫不知晓,我对每年从我身上产生的成千上万的孩子们也一无所知。我一生就为这传种的秘密,我再无别的操心事。我相信上帝在我心中。我相信我的使命是神圣的。出于这种信任我活着。
当我们不幸的时候,不再能好生忍受这生活的时候,一棵树会同我们说:平静!
平静!瞧着我!生活很困难,生活是艰苦的。这是孩子的想法。让你心中的上帝说话,它们就会沉默。你害怕,因为你走的路引你离开了母亲和家乡。可是,每一步、每一日,都引你重新向母亲走去。家乡不是在这里或者那里。家乡在你心中,或者说,无处是家乡。
当我倾听在晚风中沙沙作响的树木时,对流浪的眷念撕着我的心。你假如静静地、久久地倾听,对流浪的眷念也会显示出它的核心和含义。它不是从表面上看去那样,是一种要逃离痛苦的思想。它是对家乡的思念,对母亲、对新的生活的譬喻的思念。它领你回家。每条道路都是回家的路,每一步都是诞生,每一步都是死亡,每一座坟墓都是母亲。
当我们对自己具有这种孩子的想法感到害怕时,晚间的树就这样沙沙作响。
树木有长久的想法,呼吸深长的、宁静的想法,正如它们有着比我们更长的生命。只要我们不去听它们的说话,它们就比我们更聪明。但是,如果我们一旦学会伶听树木讲话,那么,正好是我们的想法的短促、敏捷和孩子似的匆忙,赢得了无可比拟的欢欣。谁学会了倾听树木讲话,谁就不再想成为一棵树。除了他自身以外,他无欲无求。他自身就是家乡,就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