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猫)
我自然地打了个呵欠。在人类世界,打呵欠似乎是种优哉游哉的象征,每次我们打呵欠,人类就会酸溜溜地说:“真悠闲啊,好羡慕。”简直像要找碴。
以前,我曾疑惑地请教住在顽爷家的猫库洛洛(库洛洛十分博学,几乎答得出所有问题)。他回我一句:“打呵欠是一种身不由己的行为啊,多姆。”虽然并不懂什么叫“身不由己”,但我还是摆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附和:“哦,身不由己”。简单来说,是这么回事吧:无论忐忑不安还是惊恐不已,想打哈欠的时候就会打哈欠。跟愉快的时候喉咙处会呼噜作响一样。
举起后腿搔搔耳后,舔舔前爪,再用前爪上的口水抹抹眼睛,尾巴在脸旁摇来晃去——在身不由己这方面,尾巴也一样。尽管是身体的一部分,尾巴却仿佛要闹独立,不顾我的意志,自由自在地活动。
摇摆、扭动、竖起,偶尔蓬起来。
尾巴就像个形影不离的朋友,会比我的感知早一步,提醒我“最好小心点”,“快点生气!”——这便是尾巴。
有朝一日,我死掉的时候——虽然说来遗憾,但那一天迟早会来临吧。总之,到那时,尾巴一定会轻轻抚摸停止心跳、一动不动的我。想到这儿,我一方面觉得安心,另一方面,却也觉得烦人。
圆形广场里站着许多人,我头一次看到这么多人聚集在此。
广场中央有座圆形高台。
人们围着高台,脸上写满恐惧与紧张。
我把脚搭在弦家门前的阔叶树树枝上,俯视周遭。甚至能从他们的后背感受到紧张。
长达八年的战争结束,敌国的士兵这就要到来,他们当然会紧张。这么一想,我不禁也有些紧张了。
不久,大地突然震动,同时一阵风吹起,送来陌生的泥土和汗水的气味。
唰唰唰,节奏规律、稳健,踏响地面的声音越来越大。
是脚步声。
士兵们从北方而来。
广场上的人类发不出像样的说话声,无数双眼睛盯着士兵。他们恶狠狠地瞪着敌军,仿佛希望能以视线烧死他们。
士兵们整齐划一地前进,队形丝毫不乱,步幅分毫不差。
穿褐色衣服、戴帽子的士兵们,两人一排,大概有十排,以包围广场的态势缓缓前行。他们拿着长筒形的陌生装备,右手扶筒底,前端靠在肩上。那是某种武器吗?前端不是尖的,应该不是长矛。而看起来也不像牛刀或长柄刀。
铁国的士兵绕广场一圈,逐渐靠近我时,我的尾巴瞬间膨胀,发出“小心”的警告。大概是因为他们的面孔黑黑绿绿的缘故吧。铁国的士兵难道是泥土做成的生物吗?那我们自然不可能打得赢——这一瞬间,我心里想。
我立刻看出,他们的脸上抹着类似泥土的东西。不是弄脏了,而是刻意上色。或许是为了打仗时能融入树林等自然环境而有意装扮的。
士兵们步伐整齐地进入广场,城里的人慌忙让路。
紧接着,广场上一阵骚动。士兵们走过的路上,冒出两只从未见过的动物。
那两只动物呈淡褐色,大小似牛,不过腿很长,脖子也很长,脸也是细长的。
这座城市里有牛羊,人类搭起栅栏,在里面圈养。毛皮用来做衣服,肉拿来吃,骨头则做成工具。牛羊是人类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但眼下这种动物,显然不是牛。
我正暗自揣测这种动物应该行动迅捷,它们便举起四肢,像在跳一样地跑了起来。它们的背上坐着人,人的手里握着绳索,是在操纵它们吗?紧接着,两只动物同时跑了起来,惹得附近的人哇哇尖叫。
我的尾巴完全膨起,无论何时,尾巴的反应都比我快一步。
那动物绕广场一圈后,赶上了前头的士兵队伍,渐渐放慢了速度。
好想再近一点观察铁国的士兵和动物,于是我跳下树枝,走向广场中央。我从人类的脚之间钻过去,不时故意挨上去蹭蹭,一路前进。
铁国的士兵们围着广场中央的高台,背朝圆心,面对民众。至于那两只陌生的褐色巨型动物,则在近处踱来踱去,踢踢踏踏地制造出巨大的脚步声。外表威严十足,走起路来高雅骄傲,真是帅气!我忍不住模仿了一下他们的走路方式。
冠人站在高台上。一头白发的他体型中等,肤色健康,眼睛和鼻子都很大。此时,他的神情相当紧张。他是这座城的国王,听说他四十好几,换算成我们猫的年纪,大概五岁吧。顺带一提,这个国家最年长的人类是顽爷,已年过七十。以猫的年龄来说就是十岁,我实在无法想象活到那时会是何种状态。
我在高台前停下脚步,听到了人们的说话声。音量不大,是与身边人交头接耳般的细语。唧唧喳喳,今后会怎样啊?吱吱呱呱,我们该怎么办?唧唧喳喳,他们干吗把脸涂得花花绿绿的?吱吱呱呱,我们会没事儿的吧?到底会怎样?窸窸窣窣,那是什么动物?不是牛——说话声如波涛般,一波又一波。
国王冠人一直在台上大声喊话,努力安抚在场的人。
他先是说:“长达八年的战争结束了,等一会儿铁国的士兵就要来我国了。这个城市,还有其他城市,都一样。”接着又提高音量强调,“不过大家不用害怕。”他希望激动的民众冷静。
“前些日子我和铁国国王谈过。”冠人详细说明,“他们不打算制造混乱,只是想接管我国。虽说会占领国家,但他们不会对投降的人施暴。”
铁国的士兵不会杀害这个国家的人。
他们的目的,是要有效地统治这个国家。
他们不会蹂躏这个国家、这里的城市和人民。
所以不必害怕。
冠人如此强调。渐渐地,人们的恐惧如潮水般消退,只剩下紧张情绪。
“虽然他们赢得了战争,但若试图以卑劣的暴力迫使我们屈服,那战争将永远没有结束的一天。”
我不太懂冠人的意思,其他人类估计也一头雾水。不过冠人说起话来铿锵有力,让我敬佩不已,我觉得冠人实在是太可靠了。
一名铁国士兵站上高台。他的个子比冠人矮,但肩膀宽阔、体格魁梧。他看起来比其他士兵都年长,约莫四十五到五十岁吧。人类的年龄很难估算,不过应该差不多是这个数。他的脸上抹着一层淡绿色的东西,是将叶片的汁混合泥土,然后涂在脸上了吗?
这位士兵有个特征,他的右眼罩着一块圆形黑布,只露出左眼。
他扯开嗓门喊道:“我来自铁国,是率领这支部队的队长。从此时此刻起,这座城市由我们接管。在其他士兵到来前,这里由我们管理。”
冠人不知是想反驳还是附和,只见他作势要开口,却被敌军队长不耐烦地制止了。敌军队长伸出手,动作缓慢简单,仿佛在强调双方的立场差距,划清支配者与被支配者之间的界线。
然而冠人没理会,依旧开口道:“请你们保证绝对不施暴,前些日子你们的国王答应我了的。我们愿意投降,但相应的,希望你们不要施加不合理的暴力。”
高台附近的人们拍手应和。
这一瞬间,突然爆发一声巨响,仿佛撕裂了空气。
我的尾巴率先做出反应,直直倒竖。哀号声四起,我还听到猫叫,想必大伙儿都在附近。
那仿佛撕裂了空气般的巨响,来自铁国士兵手中的兵器。一名士兵举起那个筒状武器,“咔擦咔擦”地操作了一番,接着又是一声炸雷般的响动。
台上的冠人不动如山,面不改色。而他儿子酸人却在他背后捂住了耳朵,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威风劲儿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他吓得僵在原地,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这还是我第一次见酸人怕得脸色惨白,真是痛快。怎么不嚣张了啊?真是难得一见。
冠人沉着地呼吁:“大家不必害怕,这是他们国家的武器,叫枪。枪一发射,会从长筒前端飞出子弹,子弹钻过人体,就像从远处扔来一块坚硬的小石头。虽然是很厉害的武器,但只要不轻举妄动,他们就不会随意开枪,放心吧。”
冠人接着说明,刚才那两只陌生动物是“马”,被铁国的人拿来当坐骑。“不必害怕。”冠人又这么说,“马相当于跑得快的牛。”连身为猫的我,都因为冠人的这番话而安心不已,他真是厉害啊。
独眼队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冠人,沉默不语,脸上的表情不变。然后,他慢慢把右手放到腰间,又缓缓举起,手里握着没见过的武器——通体漆黑,样子就像指着人的手。
那也是枪吧。比其他士兵的枪小,一只手就能握住。
队长微微眯眼,扬起一边眉毛,将枪口对准冠人。
冠人不禁瞪大了眼睛。
独眼队长面无表情地高声道:“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吗?”
冠人刚想回话,突然又是一声巨响——如同用重物砸破石板,声音短促刺耳。
这声巨响仿佛吸收了城里的一切喧嚣,四下里一片死寂。
咦?冠人的头居然开了个洞!我暗觉奇怪。哎呀,血喷出来了!冠人翻着白眼,向后倒去。独眼队长的武器——手枪——打烂了冠人的脑袋。
冠人的身体越来越倾斜,终于“咚”的一声倒在高台上。
我舔舔前爪。
鲜血从冠人的额头喷涌而出,看起来似乎这整个城市的生命也随之急速流失。
我打了个呵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