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时代:无组织的组织力量(经典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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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无组织的组织力量

“人肉搜索”不是有中国特色的专利。在大洋彼岸的美国,一部丢失的手机,一个捡到别人手机不还的举动,造就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全民网络大搜索运动,甚至惊动了《纽约时报》、CNN和纽约警察局。多媒体手机、电子邮件、博客、论坛……拥有了新技术和新工具,群体行动的力量如此之大,我们能做的远不止找回一部丢失的手机。

我们已经被戏剧性地联系在一起。我们显露出来的自身信息,不论是通过照片还是电子邮件,都极大地增加了社会可见度,使我们更容易找到彼此,但也更容易被公众审视。

媒介旧有的限制被极大地削减了,权力一点点地向“原本的受众”汇聚,一则新闻可以在刹那间由一个地方扩散到全球,而一个群体也可以轻易迅速地因合宜的事业而被动员起来。

各种各样的地方性变化全部来自于一个深刻的根源:具备新能力的群体在形成,它们的工作无须遵循管理规则,克服了限制其有效性的传统桎梏。

2006年5月下旬的一个下午,一位名叫伊凡娜的女士把自己的手机丢在了纽约一辆出租车的后座上。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每年都有上百部手机出现在纽约出租车和轿车管理处的办公室里,而且实际的数目可能还要比这大得多,因为被后面乘客捡走的手机不可计数。伊凡娜的手机就遭遇了这样的命运。她的手机是一部功能完备的Sidekick,附带屏幕、键盘和内置照相机。对她来讲,格外悲伤的是,这部手机存有她即将举行婚礼的全部信息,包括婚庆公司的联络信息和来宾名录,而且别无备份。

在她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严重的错误之后,伊凡娜请求在金融业从事软件工作的好朋友埃文给她的手机发出一封电子邮件,声称归还手机必有重谢。几天之后,手机依然下落不明,伊凡娜掏出300多美元重新购买了一部手机。电话公司在服务器上储存的信息备份便导入到她的新手机上。在收到这些信息之后,伊凡娜发现自己丢失的手机在皇后区一个名叫莎莎的女孩手上。这个女孩用伊凡娜丢失的手机自拍照片,并把这些照片通过电子邮件上传到服务器里,自然也出现在伊凡娜的新手机上。伊凡娜和埃文无法确定是谁从出租车上拿走了丢失的手机,但他们清楚手机现在在谁手里。至少,他们知道这个女孩的长相和电子邮箱。

埃文立刻给莎莎写了电子邮件,解释相关情况并要求归还手机。莎莎回信说她一点也不傻,还说“白人混蛋”根本不配让她归还手机(莎莎从手机里的照片推断出埃文和伊凡娜是白人,她本人则是西班牙裔)。这样的唇枪舌剑持续了一段时间。在邮件中,莎莎说手机是她的兄弟在出租车上捡到然后给她的,而埃文仍然坚持要求归还,因为莎莎已经知道了手机真正的主人。莎莎最终说,她和她的男朋友会和埃文见面。她回了一封错字连篇的电子邮件,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我才不在乎呢,我的地址是花冠大道108号20栋37室,你有种就过来,我会还给你手机,不过是用它来敲你的脑袋。”

埃文拒绝前往,一是因为他觉得这个地址必定是假的(事实也果真如此);二是他害怕信中提到的暴力威胁。于是他决定将此事公之于众。他制作了一个简单的网页,上面有莎莎的照片,以及有关整个事件经过的一篇短文。他表示自己这样做是为了教育人们“懂得拾金不昧”。网页叫作“被盗窃的Sidekick”,链接附在他的个人网站EvanWasHere.com上。埃文开始告诉自己的朋友发生了什么。

最初的网页6月6日上线,在上线后几个小时,埃文的朋友及朋友的朋友开始到处转载,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注意力。当天晚些时候,埃文第一次更新网页时发现他的朋友已经开展了一些网上侦探工作,他们在MySpace上找到了一个网页,载有莎莎及其男友的照片。埃文在第二次更新当中提供了更多的有关手机如何丢失、它现在在哪儿的信息。在当天下午的第三次更新中,他告诉大家,一位纽约警察局的官员看到了整个故事,写信教他如何向警察请求立案。

当天晚上,发生了两件事情。首先,一位叫作路易斯的男子写信给埃文,说他是莎莎的兄弟,是一名宪兵。他说莎莎是从一位出租车司机手中买下了这部手机。这一说法,如同埃文在他的网页中所指出的那样,显然与莎莎早些时候的论调是矛盾的。路易斯要埃文停止骚扰莎莎,并说如果继续下去就要他好看。那晚的另外一件事是,埃文的故事上了Digg。

Digg是一个协作性新闻站点,用户提交新闻,其他人投票“顶”(thumbs up)或是“踩”(thumbs down)。Digg的首页像任何报纸的头版一样,由及时而重要的新闻构成,只不过在Digg这里,及时性意味着最新上传新闻的速度,重要性取决于用户的投票而不是编辑的判断。Digg的首页每天有上百万读者,这些读者中有许多通过Digg看到了“被盗窃的Sidekick”。

这个故事显然触动了很多人的神经。埃文平均每分钟都会收到10封电子邮件,人们或是询问手机的下落,或是给他打气表示愿意相助。每一位曾经丢过东西的人都会对那些捡到别人物品而昧着良心留下的人怨气冲天,然而这一次,所有的怨气被聚焦到某个个人身上。所有读到这个网页的人现在都知道,是谁霸占了丢失的手机,她不但拒不归还,还出语伤人。如果物归原主障碍重重,我们会自我安慰“谁捡到,谁获利;谁丢掉,谁哭泣”,但现在物归原主并不那么困难,我们自然就不会这样想了。在街上捡到钞票和捡到一个内有身份证的钱包是不一样的,而丢掉手机甚至比丢掉钱包更糟糕。拒绝把手机归还给失主,在许多关注这件事情的人看来,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而来自莎莎及其朋友和家人对失主的辱骂和威胁更是在火上浇油。

埃文明显地感受到了不断增多的群众鼓励,他在自己的网站上不断发帖评论。10天之内他更新了40次,地方性和全国性的媒体都开始热切关注此事。近期的更新有很多:人们发现了莎莎和她的男朋友戈多以及她兄弟在MySpace上的更多踪迹。有个网页的读者查到了莎莎的全名和她的地址,并开车前往她的房子,随后把一段视频放到网上供所有人浏览。路易斯公司的人也写信来调查是否有宪兵威胁平民,并承诺说一定过问此事。

埃文为他的读者建立了一个BBS,供他们讨论如何帮助他找回手机。在建BBS的过程中,他选择的第一个服务商根本无法应付那些试图同时登录的激动网友。由于这个原因,埃文选择了另一家服务商,但潮水般涌来的点击再次让BBS瘫痪。第三家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这类失败,有时被称做“成功带来的危机”,这让我们想起约吉·贝拉(Yogi Berra)对一家纽约餐馆的著名论断:“没人再去这家餐馆了,因为它过于拥挤。”最终,埃文还是找到了一家能够同时应付成千上万点击者的服务商,那些Sidekick手机事件的关注者聚集其中,讨论这个事件的方方面面,从对于莎莎道德是非观的一般性议论,到一个邀请军方成员参加的论坛,这个论坛开始讨论路易斯及宪兵是如何被卷入这个事件当中的。在这类社区,通常许多对话都是跑题的:这个BBS的军事版开始讨论路易斯的军装,因为通过莎莎用手机拍摄的照片来看,他的军服似乎打理得不怎么样。

在这段时间内,莎莎的家人和朋友一直在和埃文沟通手机的事情,他们给出的说法自相矛盾:她母亲从别人手中买到了这部手机,莎莎又把手机卖了,所以目前手机不在她手上。如果埃文肯付100美元,她可以把电话再找回来。路易斯表示他们要以骚扰罪名起诉埃文,他的朋友们也加入进来,又写了很多威胁性的电子邮件。

埃文和伊凡娜联系了警察局,但警察局认定手机是被丢失而不是被盗窃的,这意味着他们不会采取任何行动。于是纽约市政府的好几位工作人员写信帮忙处理埃文的控告。特别是一位警察局官员,他提供了纽约警察局的内部文件,解释了控告的处理流程。后来,当埃文试图让警察局把他的控告重新归类时,他手头的这份文件差点让他被捕。

截至此时,关注此事的读者已达上百万,数家主流媒体也予以报道。纽约警察局拒绝受理的行为引发了众怒,后来,警察局修正了自己的立场,派出两名警探同伊凡娜谈话,同意把手机作为被盗窃而不是被丢失的财产来对待。

6月15日,纽约警察局的警员逮捕了莎莎,获得了那部Sidekick手机,并把它还给了失主伊凡娜。在女儿被捕的当天,莎莎的母亲对记者说了一句令人难忘的话:“在我的生活中,我从没想到一部手机会给我带来这么多的麻烦事。”带来麻烦事的其实并不是手机,而是那群集结在手机另一端、阅读埃文的网页、发现了MySpace上档案以及莎莎家地址、共同向警察局施压的网民。他们在忙乱的10天内促成了莎莎的被捕。在实现了原定的目标——公开谴责莎莎和收回手机之后,埃文和伊凡娜放弃起诉莎莎,她随即获释。伊凡娜的婚礼如期完美举行;埃文因为自己集聚人群的能力,开始从事自由公关活动。

“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动地球”

Sidekick手机的失而复得是一个有着丰富内涵的故事:它展现给我们埃文的偏执,伊凡娜的幸运,手机日益增长的价格……但是,贯穿整个故事的一个主题是群体行动的力量,特别是在拥有合适的工具的情况下。尽管埃文表现神勇,但以其一己之力他也无法拿回手机。他利用了自己现有的社交网络把消息散播出去,此举帮助他吸引了一个庞大的、关注伊凡娜不幸的人群,这群人不仅是读读标题,而且愿意做更多的事情。由于有了这个人群,埃文在和莎莎打交道的时候高下立判,这个人群的积极执著还使得埃文拥有了影响纽约警察局的能力。事实上,正是这种积极执著的特性把众多访客带到了埃文的网页上,这些人被《草根媒体》(We the Media)一书的作者及记者丹·吉尔摩(Dan Gillmor)称做“原本的受众”(the former audience)。这个群体在新闻的进展中做出反应,深度参与,甚至改写了整个故事。

让我们从莎莎的角度考虑一下这个故事。她是一个在媒介饱和的文化中成长起来的孩子,有人在出租车的后座上拾到一部很贵很酷的手机,并把这部手机给了她,她决定把手机留在手里而不是去寻找失主。这种行为确实不道德,但它也不是事先策划的盗窃,而且这样做又能惹来什么麻烦呢?她的朋友和家人都支持她,也正如她所假设的那样,埃文没有冒冒失失地来到花冠大道。既然如此,莎莎及其朋友和家人的威胁应该是会奏效的。虽然手机不便宜,但也没有昂贵到那种地步,区区300美元也不会令埃文得到多少帮助。如果埃文想要帮伊凡娜省出300美元,那么,在寻找手机上花掉比300美元更多的钱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埃文并不是为了钱。他是为了满足他的正义感。驱使他做这件事的动力是情感而非功利心,同时他也不缺钱,他可以花上更多的精力来找回手机,而不去计较丢失的手机值多少钱。他决定把自己的动机公之于众,这也是人们被他所吸引的原因。“这并非一种宗教或道德努力,而是一种人道努力。”埃文在事件当中这样说。纠正过失的故事是有力量的,这一故事帮助埃文引发了众人的参与,最终令手机完璧归赵。

莎莎和她的朋友不仅仅是要击败埃文——他们断定他必败无疑。路易斯和戈多的威胁带有一种“你算老几”的挑衅意味,因为他们确定警察不会介入。路易斯在给埃文的第一封信里就说得很清楚:“别跟我胡扯什么你会去找警察处理手机丢失的事情,与你朋友丢失的手机相比,纽约警察局有更重要的工作要操心。”埃文努力的转折点发生在警察同意把此案由“财产丢失”(他们对之不会采取任何行动)转为“财产盗窃”(这最终导致了莎莎的被捕)来处理的时候。你很难去威逼纽约警察局。然而,就在他们试图结案之后仅仅几天,警察局便改变了主意,他们派出两名警探就此事同伊凡娜谈了半个小时,然后调动更多警力到花冠大道去抓捕莎莎,取回手机。想想看,当莎莎发现手机的主人的确能集结一票人马(其中包括律师和警察,乃至全球上百万的网民)的时候,她该有多么慌乱啊。

由于有了网络,全球出版的成本急剧下降。生猛的出版能力、埃文的社交关系、这个故事非同寻常的特性,以及网民发现莎莎MySpace网页的容易程度,所有这些因素汇聚在一起,形成了注意力的某种正向增强。人们对故事发生了兴趣,他们把它转发给朋友和同事,后者也被点燃了兴趣,故事获得了更多的转发。这种增强模式既是主流媒体卷入的原因,也是其结果。很难想象《纽约时报》或CNN会报道一部丢失的手机,但当这部手机成为全美乃至全球的注意焦点时,主流媒体开始刊发新闻,而这又把更多的访客带到埃文的网站,随之而来的是更多媒体的加入。这则新闻出现在60多家报纸、广播电台和电视台以及200多个博客上。开始仅有伊凡娜的一个简单故事,以及数张莎莎及其朋友的快照,但慢慢地,“被盗窃的Sidekick”聚集了上百万读者。

读者的注意力改变了埃文与警察局的关系,埃文十分清楚这一点。他曾在一次更新中声称“被盗窃的Sidekick”这个网页的作用就在于向纽约警察局施加压力。埃文也因此变得更加大胆。当他前往第九辖区把控告由“丢失的财产”升级为“被窃的财产”时,值班警官对他毫不客气,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犯罪不犯罪只有警察局说了算。当天晚些时候,埃文的更新文章这样说道:“我想要做的只是报告一起犯罪事实。警察很荒唐,可我也不怕。明天我会给警察局更多的惊讶。他们必须得听取我的以及你们大家的意见,有上千人写信支持我,上百万人在阅读这个网站。”他所说的“惊讶”是指他预先知道第二天《纽约时报》将会报道此事。此后,当警察暗示他们愿意过问此案时,埃文在网站上公开呼吁:“我请求每一个人都来访问我的网站,关注案件的最新进展,以保证纽约警察局信守他们的承诺。”面对纽约警方暧昧不明的官腔,埃文拥有信息时代的预知能力:有内行人给他出主意,让他敢与纽约警察当面冲突,因为他知道相关消息第二天会见报。

我们可以看到,埃文与他的网站读者进行了交易:读者向埃文投射了注意力,促使埃文继续斗争,令故事对传统媒体变得富有吸引力,而埃文则会引导读者的注意力,把自己的每一个行动都公之于众。“被盗窃的Sidekick”网页的许多读者并不仅仅是读者,他们可以说是个人媒介的出口。作为“原本的受众”的一部分,他们通过博客和埃文所建的各个电子讨论组讨论这件事情,传给邮件列表中的每个联系人,埃文拥有能为他出谋划策的律师、警察、网络侦探、记者,甚至有自己临时的施压群体,尽管他不从属于任何一个能够行使这些功能的组织。

埃文的更新中不断提到,他从越来越多的市政府官员那里得到鼓励和帮助,这些人认为他受到了纽约警察局不公正的对待。就在网页刚刚放到网站上几个小时之后,一位警察局的官员就和埃文联系,告诉他该怎样提起控告。4天后,另一位警察局官员写信给埃文提出要和他会面。在他们碰头的时候,这位官员给了埃文警察局内部文件的一个复印件,告诉他该如何填报表格,以使此事被当作盗窃罪处理。最后,当莎莎的家庭开始威胁说要采取法律行动的时候,来自法律咨询网站Legalmatch.org的人主动为埃文提供免费法律咨询。

十分明显,这个故事不大可能重复发生。某人丢失了一部手机,不会总能成为世界媒体的关注焦点。尽管如此,这个故事的非常之处还是凸显了过去与现在的不同。五年以前,埃文不可能得到这样的结果,十年以前,这样的结果人们连想都不敢想。因为在那个时候,既不存在埃文今天使用的工具,也没有他可以依托的社会结构。同样明显的是,如何看待这个故事,完全取决于你所站的角度。对伊凡娜,结局是好的。埃文的偏执及这种偏执所引来的注意力使她获益,她几乎没有费多少力气就拿回了手机。对埃文而言,为了他心中的正义而战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快感,即便他为此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钱财。而对莎莎,结局当然是悲惨的。世界上那么多城市中数不清的手机,只有她手里的那一部,在线路的另一端有着上百万的听众。

对我们来说呢?这种拔河似的争夺发生在一个什么样的社会中?现在我们还看不清全貌。整幕场景揭示了一个事实:

我们已经被戏剧性地联系在了一起。我们所显露出来的关于自身的信息,不论是通过照片、电子邮件还是MySpace,极大地增加了我们的社会可见度(social visibility),使我们更容易互相找到,但也更容易被公众审视。媒介旧有的限制被极大地削减了,权力一点点地向“原本的受众”汇聚。一则新闻可以在刹那间由一个地方扩散到全球,而一个群体也可以轻易而迅速地因合宜的事业而被动员起来。

然而,由谁来决定什么事业是合宜的呢?埃文获取众人帮助的能力,既可以归于一种强烈的不公正感,也可以归于一种对失败的不情愿,不管事情看上去多么微不足道,也不管他的对手为此要承担什么样的代价。莎莎的辱骂嘲弄虽然令人十分不悦,在这里面起作用的还是种族与等级。埃文是个成年人,所从事的工作可以让他把大把的业余时间花在追踪手机上。莎莎是个未婚的少女妈妈,她所遭受的损失不仅是把手机归还失主——埃文的BBS迅速成为人们痛贬莎莎、她的男朋友及其他朋友、单亲妈妈以及波多黎各族群的大本营。

有个帖子的主题是“干一下!”,发帖人注意到有人已经发现了莎莎的住所,因此号召大家去堵截莎莎(虽然作者自己并没有说他会参加)。另一个主题则挑逗性地问“你会上手吗?”里面主要是男人们在讨论莎莎是不是有足够的魅力吸引他们和她上床。

有人也许会责怪埃文竟然容许这些带有种族主义和性别歧视的对话存在,但要知道对这起手机丢失案感兴趣的人数之多(大多数软件都无法处理这么大的用户流量),以及考虑到网络用户惯常的匿名性,这都使得控制对话在实际上成为不可能之事。况且,尽管埃文明显地受益于众人的注意力,但他对这种注意力也不具备全权的控制:他和用户达成的交易使得他不得不为后者提供他们想看的故事。如果他关闭这个BBS,或者对对话的内容加以编辑,他就会违反他这一方的义务,因为事情很快就演变成了一种双向的期待。他是否应该采取这样的步骤是一个主观判断,关键在于,一旦一个群体形成,想要再控制他们就不再简单。无论埃文采取什么行动,或让对话自由进行,或对言论予以高压,都会产生复杂的副作用。

一个更大的问题超越了个别事件。一个富有的成年人,利用强大的影响力使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被捕,这个孩子还在全球平台上被指名羞辱,只不过是为了一点小小的不道德行为,我们真的需要这样一个世界吗?答案既是肯定的,也是否定的。上百万人的确想看到事情的结局,原因是这个故事掺杂了道德和本能的挣扎。而且,莎莎的所作所为是错误的,我们希望错误行为受到惩罚。但在同时,我们也希望罪与罚是相适的。有那么多人拿了别人丢失的东西而不归还,莎莎是其中之一,自然难逃惩罚,但假如我们想象一下,把人物的位置颠倒过来,上述逻辑看上去就不再具有一致性了。穷人也丢手机,损失程度更甚,为什么他们不能像埃文一样威逼纽约警察局帮他们找回丢失的手机?

倒退回几年前,埃文也不可能让别人听到他的故事。在网络变得无所不在之前,他无法吸引听众,更不用说数以百万计的听众了。而缺少了听众,他根本无力让警察局变更控告的类别。想想看,我们有多少生命浪费在漠然的官僚主义奴役之中。埃文的最终获胜堪称一个巨大的成功,但这种成功并不是没有代价的。警察的时间是有限的,而人们感受不公正的意愿是无限的。不论何时,如果拥有影响力的人被惹怒了,都可以单方面把自己的优先选择加诸于当地的警察局,这个世界难道也是我们所需要的吗?

这些问题都无须作答,因为我们生活的世界已经是这样了。真正的问题在于,下面还会发生什一部丢失的手机描绘了未来的变化,有些变化是好的,有些则是坏的,大多数变化则复杂得无法贴上标签,它们正影响着群体集聚和合作的方式。这些变化是极为深远的,因为它们正放大和延伸着我们的基本社交能力,还有我们特有的社会失败。

旧行为的新杠杆

人类是社会性生物——不是偶然,不是意外,而是向来如此。社交能力是我们的核心能力之一,它在我们生活中的几乎每一层面都以原因和结果的双重面目出现。社会不仅仅是个体成员的产物,也是群体构成的产物。个人与群体的集合关系,群体内部个人的集合关系,以及群体间的集合关系,共同形成了一个极为复杂的网络。为了维持生计,我们总要依赖群体的努力。甚至在农业发明之前,狩猎和采集就必须经由协调工作和劳动分工才有可能。

从我们有关群体的语言就可以看出,我们多么富有社交的才能,就像爱斯基摩人用17个神秘的词来描述雪一样,我们在现实中使用极为多彩的语言来描述人类的交往。我们能够细微地辨别出一家公司与一个宗教团体,一个小集团和一家俱乐部,一群乌合之众和一个秘密会社。我们很容易理解诸如“我妻子朋友的孩子”和“我孩子朋友的妻子”这样表达的不同,这种关系的微妙性渗透了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社会本性甚至在我们表示否定时也会出现。一种可以施行的最为严厉的惩罚就是将囚犯单独监禁——即便是在监狱这样一个严酷和稀薄的社会环境中,把人完全同他人隔离开来也是一个更加严酷的举措。

我们的社会生活富有原始意味,从灵长类动物中我们的近亲黑猩猩和大猩猩来看,它们和我们一样是社会性的。那些设计软件的人有时会把人们的社会本能开玩笑地称做“猴子的脑筋”(monkey mind)。不过人类比所有的灵长类近亲走得更远:我们的群体更大、更复杂、更有序、存在的时间更长,最为关键的是,这些群体超出了家庭纽带,囊括了朋友、邻居、同事,甚至是陌生人。除了社会本能,我们也有个体的高智商。在社会整合的绝对意义上,甚至就连教派这种严苛个人必须屈从于群体的组织,都无法与蜂巢比肩;但个体的智商使我们区别于那些社会交往的笼罩性比我们更强的生物。

正是这种个人才智和社会本能的结合才使我们成为动物王国无可争议的冠军,特别是在集体的灵活性上。我们无处不在协调行动——从组织生日派对这样的简单工作(实际上组织的过程复杂得令人惊讶),到经营一个有着上千名甚至上百万成员的组织。这种技能使得群体能够处理更大、更复杂、更分散化、周期更长的任务,而它们是单个人无法独自应付的。建造一架大飞机或是一座大教堂,演奏一次交响乐或是施行一次心脏病手术,养一群牲口或是把一座城堡夷为平地,所有这一切都需要把多项任务在多个人之间予以分配、分工和协调,时间长达几年、几十年,有时还要跨越多个大陆。

我们生来就擅长群体活动,所以我们在思考这个世界的时候,常常不考虑群体的因素。许多我们认为凭一己之力就可以完成的事情实际上需要不止一个人的努力:绘制西斯廷教堂天顶画时,米开朗琪罗请助手帮他完成一部分内容;爱迪生以他个人的名义申请了上千个专利,但却有一帮手下帮他打理工作。甚至就连写书这种出了名的孤独事业都需要编辑、出版商和设计师的参与。现在你手里捧读到这本书,还需要印刷厂、仓库保管员、卡车司机等许多许多人合作,在读者和作者之间架设网络。即便我们排除那些有着共享特点的群体标签,比如说高个和红头发的人,我们每个人几乎还是可以基于家庭、朋友、工作、宗教归属等而被归入多个群类。群体活动在人类生活当中的中心性意味着,任何群体作用方式的改变都会对商业、政治、媒体和宗教等领域产生极为重大的影响。

一个很明显的教训就是,新技术使得新式群体的形成成为可能。埃文所利用的工具颇为简单:手机本身、电子邮件、一个网页、一个论坛。但没有这些工具,丢失的手机是不会被找回来的。在整个过程当中的每一步,他都能够摆脱私人生活通常的局限,用此前专属于专业人士的能力武装自己:不是记者,他却能用自己的网站报道故事;虽非侦探,他却能够找到莎莎的信息。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从不同的专业阶层转移出来的这些能力到了公众手中,这是一个划时代的事件,它建筑在出版商蒂姆·欧内利(Tim O’Reilly)所称的“开放参与的架构”(architecture of participation)之上。

当我们改变了沟通的方式,也就改变了社会。社会用来创造和维持自身的工具对人类生活的核心意义就仿佛蜂房对蜜蜂生活的意义。虽然蜂房不是任何单只蜜蜂的一部分,但它是蜜蜂群体的一部分,既被居于其中的蜜蜂的生活所形塑,也在形塑着这种生活。蜂房是一种社会性装置,一种有关蜜蜂的信息技术,它提供了沟通和合作的平台,蜂群的生存因此成为可能。单只的蜜蜂如果离开蜂群,或是离开它们共享的、共同创造的环境,根本无法被理解。人类网络也是如此:蜜蜂造就蜂房,我们造就手机。

但拥有工具并非全部。工具只是一种传导现存动机的方式。埃文有很强的驱动力和很多的资源,对莎莎来说很不幸的是,他还满怀怒火。假定他把自己的使命用完全自利的角度表达出来(“请帮我朋友节省300美元!”),或是确立一个难以达成一致的笼统目标(“让我们处处和盗窃作战!”),他选择的工具不会发生多大效力。他所做的是提炼一条信息,然后把这条信息放在足够大的框架之内以激发人们的兴趣,同时使目标触手可及,足以激发自信。这种甜点“甜点”(sweet spot)一词多见于网球,就是击球最舒服、最稳定、最有力的球拍面位置。此处用以比喻找到了触动人心的关键点。——编者注是开源软件理论家埃里克·雷蒙德(Eric Raymond)所说的“一种挺像回事的承诺”(a plausible promise)。缺少了这种挺像回事的承诺,世界上所有的技术也就不过是技术而已。

如同我们在丢失手机这个故事中所看到的,获取一个巨大而分散的群体自由且随时随地地参与,已经从不可能变为轻而易举。这个群体具备多种技能——侦探活动、法律建议、从警方到军方的内幕信息爆料。之所以这样,从技术上和社会上看,存在许许多多小的理由,但这些小理由汇聚到一起,便成就了一个大变化:群体的形成现在变得如探囊取物般容易。用经济学术语来讲,创建一个新群体或者是加入一个现有群体的成本在近年来下降了,下降的幅度还不是一星半点。“成本”在这里用的是其经济学上的含义,它等于任何消耗物,无论是金钱,还是时间、精力以及注意力。经济学少数几个没有争议的信条之一是:人们会对激励做出回应。如果你给予他们更多的理由做某件事,他们就会更多地去做这件事,而如果你把他们倾向于做的事情变得更加容易去做,他们也会做得更多。

可是,经济学为什么会起作用?理论上,既然人有互利合作的天分,我们应该可以在需要的时候集合起来,去完成那些过于艰巨而导致单个人无法完成的事情。如果这是真实的状况,那么,任何需要共同努力的事情——维持治安、道路建设或是垃圾收集,都会从个体成员的动机中生发出来。而现实中,是协调的困难性阻碍了这些情况的发生。(为什么会这样,我将在下一章予以讨论。)

即便如此,还是存在着一些大型组织,像微软公司、美国军队和天主教会就是巨大而运转良好的机构。一个临时性的群体和一个类似微软这样公司之间的差别在于管理。微软不会等待一个群体自发形成之后再来创造软件,而是精心管理其员工的劳动。员工为了获取薪酬而牺牲自由,微软则承担指挥和监控员工造成的成本。除了支付工资,它还要支付从高管和员工之间的沟通成本(这正是中层管理者存在的理由之一)到人力资源部门购买新桌椅的花费等各类支出。为什么微软或者任何一家机构会容许这些成本?

它们不得不这样做,否则它们就会面临机构的解体。如果你想要组织哪怕少数几个人工作,你都必须施以管理。随着组织发展壮大到几百人、几千人,你还得管理管理者,最终成为管理管理者的管理者。为了在一定的规模上生存,一个组织必须承担所有这些管理的成本。组织存在许多抵消这类成本的方法,如微软使用营业额,军队使用税收,教会使用捐助,但是它们无法避免这类成本。从某种程度上说,所有机构都生活在某种矛盾之中:它们存在是为了利用群体的努力,但它们的某些资源又为了引导这些努力而慢慢流失。我们可以将此称为“机构困境”(institutional dilemma)。因为一个机构耗费资源以管理资源,在这些机构理论上的能力和实际上的能力之间存在一条沟,机构越庞大,产生的成本也越大。

我们自身与生俱来的群体行动天分与我们的新工具在此相遇。那些为创建群体而提供简单路径的工具会导致新群体的诞生,这样的群体越来越多,不仅数量递增,而且种类多样。在埃文所使用的工具中,我们已经能够看到这种影响:网页用来同世界沟通,短信和电子邮件则在他的读者中传来传去。还有,如今手机群发信息和图片的功能日益完善,而不再是仅指向一个接收人(传统的电话使用模式正是如此)。

如果我们如此擅长社会生活和共同工作,那么,这些工具会带来什么好处?人类事务的革命是一件大事,很难归因于电子邮件、手机等杂七杂八的工具。

电子邮件的确是好东西,但在事情的整体进程中,它又能占据多高的位置呢?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一定是:“电子邮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如果仅从其自身考虑的话。”奥妙在于,不能仅就电子邮件本身谈论电子邮件。我们在丢失手机这个故事中所看到的一切技术,包括手机和电脑、电子邮件和短信,还有网页,都显示着一个更大的转变。现在我们拥有了能够灵活配合我们社交能力的沟通工具,而且我们在见证新协调行动方式的崛起过程,而且它正在充分利用这种转变。这些沟通工具被赋予了许多名字,其实都是一个主题的变奏:“社会化软件”(social software)、“社会化媒体”(social media)、“社会化计算”(social computing)等。

虽然这些标签之间存在差异,但核心理念都是一样的:我们的能力在大幅增加,这种能力包括分享的能力、与他人互相合作的能力、采取集体行动的能力,所有这些能力都来自传统机构和组织的框架之外。虽然上述许多社会化工具是计算机科学家和高科技行业的员工首先采用的,但它们现在已经超出了学术界和企业圈。它们的影响将绝不仅仅限于找回丢失的手机,而是要广泛得多,深远得多。

自发群体变得更容易形成,个体在不经正式管理(正式管理将伴随着相关的管理费用)的情况下更容易为群体行动做出贡献。这些工具从根本上改变了过去在规模、复杂水平和无人监督时努力程度上所受到的限制。正是这些限制在一开始导致了机构困境的产生。它们没有完全消除这些限制(有关复杂性的问题仍然很大,我们后面将会看到)。但是,新工具带来了可替代的战略,保证了复杂性处于可控范围之内。如同我们所期待的,当愿望很强烈而成本下降时,新的群体将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它们对这个世界所产生的影响正四处蔓延。

结构性转变

在现代生活的大多数层面上,我们在集体努力上的天分和欲望被相当僵硬的制度结构过滤掉了,这是因为管理群体的复杂性。我们还不能得到我们想要的所有群体,我们只是拥有我们能够负担的群体。不需管理和不需付费的群体能做事情的旧有限度已被打破;阻碍自发群体共同工作的难点正在被消减。这意味着,群体在没有金钱动机和缺乏管理监督的情况下所能从事工作的数量和种类都在增加。当下的变化,可以用一句话来总结:妨碍群体行动的大多数障碍倒塌了,没有这些障碍,我们能自由地探索集结在一起做好事情的新方式。

乔治·特罗(George Trow)在《没有语境的语境中》(Within the Context of No Context)谈到电视的社会影响时,描述了一个连续性与非连续性并存的世界:

每个人都知道,或是应该知道,我们脚下的地壳构造板块在发生迁移……政党仍然叫着同样的名字;我们仍然拥有CBS、NBC和《纽约时报》;但我们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国家了。

类似的情形也发生在今天,只不过换成了新的工具。我们前一年所拥有的大部分机构明天会依然存在。在过去,这些机构对公共生活的控制是无可替代的,部分原因是缺乏管理大规模行动的其他途径。现在,出现了可以与传统机构做事方式相竞争的机构,旧有的机构还会存在,但他们对现代生活的垄断地位会被动摇,因为群体行动的创新性替代方法已经开始崛起。

这并不是说企业和政府会逐渐衰败。虽然针对新的沟通工具而产生的某些早期乌托邦学说认为,我们正在步入某种后等级制度的乐土,它却并不是此时我们所见的情形,也不会是将来发生的故事。企业、学校、政府这些机构的绝对优势并未散去。相反,如今正在发生的是,它们的大多数相对优势消失了,相对于它们所代表人群的直接活动。我们可以在许多地方看到这样的迹象:例如,音乐产业仍然处于迷茫之中,因为它发现音乐的制作和发行原本是一种有价值的服务,现在却成了顾客可以自行其是的事情。在自由组织起来的世俗团体面前,天主教会遇到了历史上的第一个长期挑战。然而,这些数不胜数的故事绝非仅仅发生在某些特定的企业、政府和宗教组织身上。它们发生在世界上的每个角落。

群体行动赋予了人类社会特殊的性质,任何群体做事方式的改变必然影响到整个社会。这种改变不会局限于任何特定的机构或是机构的功能之中。对于任何组织,重要的都是要问自己:“这样的变化何时会发生?”以及:“到底什么会发生变化?”对此我们可以确定无疑地说,变化不会不发生,也没有什么不会发生变化。任何特定机构发现情势不得不变的程度会有所不同,然而,各种各样的地方性变化全部来自于一个深刻的根源:具备新能力的群体在形成,它们的工作无须遵循管理规则,克服了限制其有效性的传统桎梏。在世界上所有允许群体走到一起实现某种目标的地方,这样的变化都会在那里呈现新貌,这将意味着,没有这些变化触及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