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德的起源:人类本能与协作的进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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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分辨老鹰和鸽子(1)

培养一个好名声大有好处

只要是符合自己的利益,每个有机体可能都会帮助自己的同类。当他别无选择的时候,他只有屈从于群体的奴役统治。但是如果给他自由让他完全按照自己的兴趣行事,除了一己私利以外,就再没什么能限制他变得血腥粗暴,残忍伤害乃至谋杀自己的弟兄、配偶、父母或子女,挠一挠“利他主义者”,你会看到一个伪君子在流血。

以它们的身体比例而论,吸血蝙蝠的脑部显得非常大。那是因为它的大脑新皮层——即前脑较为聪明的那一小部分——与后脑的常规部分相比较,比例大得失调。到目前为止,在所有的蝙蝠中,吸血蝙蝠的新皮层体积最为庞大。所以它们比大部分蝙蝠拥有更复杂的交往关系也就绝非偶然了,例如我们在上一章谈到的吸血蝙蝠群体中,居处相邻而彼此没有亲缘关系的蝙蝠之间就建立了互惠关系。要做这样互惠的博弈,它们首先需要彼此相识,记住哪一只蝙蝠报答了恩惠,哪一只欠债未还,并记住相应的亏欠或怨恨。灵长类动物和食肉动物这两种所有陆生哺乳动物里最聪明的动物家族,其大脑尺寸和社会群体间存在着密切的联系。个体所栖身生活的社会群体越大,其大脑新皮层的体积与大脑其他部分相比就会越大。要在一个复杂的社会里生存发展,你就需要一个体积较大的大脑。而要想获得一个体积较大的大脑,你就需要生活在一个复杂的社会里。不管逻辑向哪一边发展,两者之间的相互关系都会起到推动作用。1

实际上,两者间的关系如此紧密,即使你不知道某一个种群的群体规模,你也可以用大脑体积来预测它的自然群落的大小。这个逻辑显示,人类生活的群体规模可以达到150人。尽管很多小镇和城市的人口远远不止此数,这个数字实际上还是大致不错。典型的渔猎群体,典型的宗教团体,普通人的通讯录,部队里的一个连,好管理的工厂里的最多员工,人数都和这差不多。总之一句话,这是我们能互相知根知底的人数。2

只有在人们相互认识的情况下,互惠原则才会起作用。如果你根本不知道怎么找到或认出对你有恩或与你有仇的人,那么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也就无从谈起。此外,互惠原则还有一个极重要的构成因素,也是目前为止我们讨论博弈论时一直遗漏的一点:名声。在一个所有人你都认识并且知根知底的社会里,你根本就不用盲目地去玩囚徒困境这场博弈。你可以精心挑选自己的玩伴。选择那些你知道在过去一直比较合作的人,也可以选择那些别人告诉你比较能信得过的人,还可以选择那些表明自己会好好合作的人。这些人你都可以分辨出来。

比起小城镇和乡村地区,大都市的特点就是人们的态度更粗鲁无礼,更随意出口伤人,暴力行为也更普遍。在自己生活的小镇或者乡村里开车,没人会想着像在曼哈顿或巴黎市中心那样做——对别的司机挥舞拳头,喇叭按得震天响,恨不得把自己的不耐烦告诉全天下的人。为什么会这样,原因大家都知道。大城市里谁也不认识谁。在纽约、巴黎或伦敦,你对陌生人想怎么横就怎么横,因为再遇到他的几率微乎其微,所以风险也可以忽略不计(尤其你坐在车里)。而在你生活的小镇或乡村,让你行为大加收敛的原因就是你对互惠原则的敏锐认知。如果你对别人态度蛮横,说不定马上你就会撞在他们手里,他们必对你还以颜色。而如果你与人为善,那么你的体贴获得别人回报的机会也相应增加。

人类处于不断进化的各种环境中,在较小的部落撞见陌生人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事情,所以大家礼尚往来互惠互利的意识必定非常明显——在现今的各类农村人中这种现象还是很普遍。也许以牙还牙是人类社交本能的根本,也许它解释了为什么在所有哺乳动物中,人类在社交本能这方面和裸鼢鼠的习性最吻合,最接近。

捕猎蛇鲨

在罗伯特·阿克塞尔罗德的实验之后,涌现了对博弈论里“以牙还牙”这一策略的小规模反击。经济学家和动物学家蜂拥而来,纷纷提出一些蹩脚的反对意见。

动物学家认为“以牙还牙”的主要问题在于自然界中很少有例子可用来印证这个策略。除了威尔金森的吸血蝙蝠、特里弗斯的珊瑚礁清理站和来自海豚、猴子和猿类的有限几个例子,“以牙还牙”策略并没有得到普遍应用。和20世纪80年代为了寻找“以牙还牙”的例证所付出的辛苦努力相比,这几个例子实在可算是微不足道的回报。对有些动物学家来说结论很明显:动物应该奉行“以牙还牙”的策略,可其实它们并没有这样做。

狮子可以作为一个好例子。母狮子生活在紧密团结的狮群当中,每个狮群都会保护自己的领地不受敌对狮群的侵犯(雄狮依附狮群的目的只是为了交配,它基本什么事都不干,不管寻找食物还是防卫领地都和它无关——除非受到来自其他雄狮的侵犯)。母狮子展示领地所有权的方法就是大声吼叫,所以想要愚弄它们,让它们以为面临严重侵犯,方法也很简单,就是把狮子的吼声录下来,然后在它们的领地上播放。罗伯特·海因森(Robert Heinsohn)和克雷格·帕克(Craig Packer)对一些坦桑尼亚的狮子使用了这个方法,然后观察它们的反应。

母狮子通常会走到声音的来源处查看一番,有些狮子表现得异常急躁狂热,另一些狮子则有点迟疑不前。这是展示“以牙还牙”策略的大好时机。一头勇敢的母狮子,身先士卒跑去查看“入侵者”,理应期盼从落后踌躇的狮子那里得到互惠的帮助:下次这只畏缩不前的狮子就应该先去打头阵,先去以身犯险才对。但是海因森和帕克发现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模式。那些打头阵的狮子完全认识落伍者,只是不停回头看它们,似乎愤愤不平,但下一次事发,它们通常还是会冲锋在前。而落伍者则一直就是落伍者。

我们认为可以根据对待外敌入侵的四种互不相关的态度来对母狮子加以分类:一是无条件的合作者,它们总是冲锋在前;二是无条件的落伍者,它们总是落在后面;三是有条件的合作者,它们在最需要的时候绝不退缩;四是有条件的落伍者,它们在最需要它们时,反而落得最远。3

根本没有任何落伍者受到惩罚或互惠原则得以实施的迹象。领头者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它们的勇敢得不到任何感激。母狮子根本就不玩“以牙还牙”这一套。

其他动物不怎么使用“以牙还牙”策略的事实并不能证明人类社会不是建立在互惠原则的基础之上。我们在后面的几章里还会看到,证明人类社会充满互惠义务的例子多如牛毛,并且这样的例子还在日渐增多。就像语言或可以与其他手指搭配的拇指那样,互惠原则可能是人类为便于自身使用而发展出来的,很少有其他动物能发现这种用途或具备人类这样的智能。换句话说,克鲁泡特金只因为人类中存在互助行为,就希望在昆虫中也能找到互助现象,他可能做错了。但尽管如此,动物学家还是说对了一点。“以牙还牙”这个简单思想似乎更适合电脑比赛这样简化了的世界,而不适合纷繁复杂的现实生活。

“以牙还牙”的致命弱点

经济学家对“以牙还牙”策略又有一套不同的说辞。阿克塞尔罗德的研究成果先是以系列论文的形式刊载,然后结集出版于《合作的进化》这本书里,吸引了大众的想象力,又在媒体上得到广泛传播。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那些妒火中烧的博弈论家对这些成果表示鄙夷不屑,当然很快对他的攻讦也就应声而起。

胡安·卡洛斯·马丁内斯·科尔(Juan Carlos Martinez-Coll)和杰克·赫什莱佛(Jack Hirshleifer)直截了当地说:“这样一个骇人听闻的说法竟然能被人们广为接受:所谓的‘以牙还牙’这种简单的互惠行为,不仅在阿克塞尔罗德设计的特定模拟情景中是最好的策略,并且还是个普遍现象。”他们说,人们同样很容易就能设定一个比赛的种种条件,让以牙还牙的策略发挥不了什么作用,而且,更让人担忧的是,好像根本就无法模拟出一个世界,让卑鄙的策略和友善的策略一起共存——而这其实才是我们生活的世界。4

肯·宾莫尔(Ken Binmore)是对以牙还牙策略批评得最不留情的一个人。他说,即使在阿克塞尔罗德的模拟实验中,“以牙还牙”策略也从来没有在与“更卑鄙”策略的对阵中赢过单场比赛:所以,如果你进行的是单场赛,而不是巡回赛,那么使用以牙还牙策略就是个糟糕的选择,注意这一点非常重要。如果你在单场赛中使用以牙还牙策略,那你就是个十足的傻瓜。别忘了,阿克塞尔罗德是将很多不同策略之间比赛拿到的分数相加。“以牙还牙”策略是通过将很多高分和低分相加而最终赢得比赛,而不是在单局比赛中获胜。

宾莫尔认为,我们发现“以牙还牙”策略是这样自然的想法——因为在内心深处我们都知道正是互惠原则维系着社会的运转——这个事实本身就让我们不假思索地欣然接受这一说法在数学上的合理解释。他还说:“其实人们应该加倍小心,不要轻易接受从计算机模拟情景中推理出的普遍结论。”5

很多这样的批评都有失偏颇。我们不能因为阿克塞尔罗德没有抓住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事情而对他横加指责,正如我们不能批评牛顿没有用万有引力定律来合理解释政治现象。大家都认为囚徒困境让人们对这个世界灰心失望,因为不仅背叛是合理的选择,而且没有认识到这一点的人就是傻瓜。但是阿克塞尔罗德发现,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未来的影子”完全改变了这一切。简单而又友善的策略能一遍又一遍地赢得他所设定的比赛。即使他设定的那些比赛条件后来证明不切实际,即使生活并不完全是这样一场比赛,阿克塞尔罗德的工作还是彻底推翻了先前研究过这个问题的所有人的假设:在囚徒困境中唯一能采用的合理策略就是卑鄙无耻。善良的人最先完蛋。

至于人们所说的“以牙还牙”策略在得分高的比赛中失败而只通过累计积分赢得最后的胜利,这说到了问题的关键。以牙还牙策略在每一场小战役中失败或打成平局,但最后却赢得整场战争的胜利,主要就是确保它所参加的绝大部分比赛都能拿到较高的分数,这样它最后的得分就会最高。以牙还牙策略并不会嫉妒或非要打败它的对手。它认为,生命并不是一场零和游戏:我的成功并不一定要损害你的利益,双方都能在比赛中实现共赢。以牙还牙将每场博弈当成参与者之间的一场交易,而不是双方之间的一场比赛。

生活在新几内亚中部地区的高地人民,他们的部落之间亦敌亦友,关系错综复杂,充满了危险和不稳定因素,同时又互惠互利,他们最近开始踢起了足球,但是他们发现输掉比赛的压力太大,让人有点承受不了,所以他们干脆调整了比赛的规则。球赛会一直进行,直到双方都踢进一定数量的球才会结束。这样所有人都享受比赛的时光,却没有输掉比赛的球队,每个进球的球员都可以把自己当成比赛的赢家。这不是一场零和游戏。

有个新来乍到的牧师,看完一场这样的平局比赛后,对裁判抗议道:“难道你不知道?比赛的目的就是要想法打败对方的球队。必须得分出胜负才行!”但是对方球队的队长不紧不慢地回答道:“不行,神父。事情不能这样干,至少在我们阿斯马特(Asmat)这里不行。如果有人赢了,就得有人输——这样绝对行不通。”6

这事之所以显得非常怪异,是因为这样的想法让我们本能上觉得难以接受,至少在比赛的情况下(我也怀疑这种新几内亚式的足球比赛有什么乐趣可言)。但是我们可以看看贸易的例子。对经济学家来说,在贸易当中所获的收益是双方的:如果两国之间增加贸易额,双方都会从中获利,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但是对普遍路人而言,他们看待这个问题的方式就会截然不同,更不用说他们那些煽风点火的代表了。对他们而言,贸易就是你死我活的竞争,所以出口就是盈利,进口就是亏本。

我们可以设想一场足球赛,和新几内亚时的足球赛稍稍有所不同。在这场比赛中获胜的球队是进球总数最多的球队,而不是打赢大多数比赛的球队。现在假设有些球队还是按照以前的老规矩踢球,严防死守让对方进的球越少越好,同时自己踢进的球越多越好。而另外的球队则采用不同的策略。他们让对方球队踢进一球,然后自己再设法踢进一球。如果对方让他们进球,他们就会回报他们的好心,让他们也踢进一球,比赛就这样一直进行下去。你很快就知道哪支球队最后会取得最好的成绩:那就是采用以牙还牙策略的球队。这样足球赛就从零和游戏变成了非零和游戏。阿克塞尔罗德的成就正在于将囚徒困境从一场零和游戏变成一场非零和游戏。生命很少会是一场零和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