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德的起源:人类本能与协作的进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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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囚徒的困境(3)

蝙蝠兄弟

阿克塞尔罗德觉得他的实验结果可能会让生物学家感兴趣,所以他联系了密歇根大学的一位同事,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威廉·汉密尔顿(William Hamilton),他马上就想起了从前的一段轶事。大概十几年前,哈佛大学有个年轻的生物学研究生,名叫罗伯特·特里弗斯(Robert Trivers),他把自己写好的一篇论文拿给汉密尔顿看。特里弗斯假设动物和人类通常都是受私利驱使,但他观察到他们之间却经常相互合作。他认为,这些以自我利益为中心的个体之所以能相互合作,其中一个原因可能是因为“互惠原则”:从根本上说,就是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一个动物提供的帮助可能日后会得到相应的回报,这样双方都会受益,只要提供帮助付出的代价要比获得回报得到的好处小就行了。因此,群体性动物远不是自私自利,它们可能只是相互交换私心渴望的帮助而已。得到汉密尔顿的鼓励以后,特里弗斯最后发表了一篇文章,提出的论点就是动物世界里存在互惠的利他主义,并且引用了一些可能存在的例证。实际上,特里弗斯走得更远,他描述了重复的囚徒困境,将其作为证明他的观点的一种方法,并进而预测一对个体之间互动的时间越长,合作的机会就会越大。实际上他已经预言了“以牙还牙”这个策略。9

不想十几年以后,汉密尔顿的手里突然就有了扎实的数学证据,证明特里弗斯的想法果真有千钧之力。阿克塞尔罗德和汉密尔顿共同发表了一篇文章,名叫“合作的进化”(The Evolution of Cooperation),以吸引生物学家注意“以牙还牙”策略。结果引发了人们极大的研究兴趣,同时还引发一股在动物界寻找真实例证的热潮。10

很快就有例子来到了大家的眼前。1983年,生物学家杰拉尔德·威尔金森(Gerald Wilkinson)从哥斯达黎加回到加利福尼亚,带回一个稍微有点儿恐怖的故事,讲的是合作的主题。威尔金森研究过吸血蝙蝠,这种动物白天待在树洞里,晚上则出来寻找大型动物,然后偷偷摸摸在它们身上弄个小口子,悄悄地吸血。这是一种不太稳定的生活,因为一只蝙蝠偶尔会饿着肚子飞回来,要么没有找到合适的动物,要么找到动物却没能从伤口里一次吸个饱。对于年老的吸血蝙蝠,这种情况每十个晚上大概只会碰到一次,但对年幼的蝙蝠来说,大概每三个晚上就有一次会无功而返。有时连续两个晚上没有吸血也不算稀奇。而连续60小时的时间内没有吸到血,这种吸血蝙蝠就有饿死的危险。

但幸运的是,对这些吸血蝙蝠而言,当他们真正找到动物可以美餐一顿时,它们通常可以畅饮到超过自己当前的需要,因此超量的那部分血就可以回涌出来,提供给另外一只蝙蝠享用。这是一种慷慨的行为,因而蝙蝠发现它们陷入了一种囚徒困境:那些相互喂血的蝙蝠比不这样做的蝙蝠生活得更好一点,但是,那些享受了别人的鲜血馈赠而又不用偿还的蝙蝠生活得最为优裕,而献出血来喂养别人却没有得到相应偿还的蝙蝠则生活得最为窘迫。

因为这些蝙蝠一般都栖息在同样的地方,并且能活得相当长久——大概能活18年——单个蝙蝠之间全都相互熟识,因此它们可以有机会不断重复这样的博弈,这就和阿克塞尔罗德的电脑程序差不多。顺便提一下,平均来说,这些蝙蝠不会和自己的邻居关系特别近,所以裙带关系不能用来解释它们的慷慨行为。威尔金森发现它们好像在利用以牙还牙策略。过去曾经捐赠过血的蝙蝠将会从昔日受益的蝙蝠那里接受血液偿还,而拒绝偿还鲜血的蝙蝠,相应也会被拒绝赠予鲜血。每只蝙蝠似乎都特别擅长于计数,这可能就是它们热衷于相互打扮的目的。这些蝙蝠相互梳理对方的羽毛,尤其注意肚子周围那一小块地方。饱吸鲜血后,肚子鼓胀的蝙蝠很难向另一只替它梳理羽毛的蝙蝠隐瞒这个事实。因此欺骗的蝙蝠很快就能被识别出来。互惠原则统治着蝙蝠的栖息地。11

南非黑颚猴同样也遵循着互惠的原则。实验人员放映一盒录音磁带,里面记录了一只与其他动物交战的猴子的啼叫声,要求别的猴子过来增援,如果这只猴子以前曾帮助过另一只猴子,那么另一只猴子就会非常乐意地回应它的叫声。但是如果这两只猴子之间关系十分密切,那么另一只猴子的回应并不特别依赖于第一只猴子以前有没有帮助过自己。所以,正如博弈论所预测的那样,以牙还牙策略是在相互没有关系的个体间产生合作关系的机制。婴儿将妈妈的仁慈视为理所当然,并不需要用各种善行来换取。兄弟姐妹之间也无需有恩必报。但是相互没有关系的个体间就会敏锐地意识到人情债的存在。12

以牙还牙的机制要顺利运作,最主要的条件就是存在一个稳定的不断重复的关系。两个个体间的相遇越是偶然和随机,以牙还牙的机制在建立合作关系中取得成功的机会就越渺茫。特里弗斯注意到支撑这种思想的证据可以在珊瑚礁的一个不寻常的特征中找到:清洗站。这些清洗站处在珊瑚礁里一些特殊的位置,当地的大鱼,包括肉食鱼类,都知道它们可以定期过来,通过小鱼和虾子将自己身上的寄生物清理干净。

这种形式的清洗是热带鱼类生活中一个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超过45种类型的鱼和至少6种类型的虾在珊瑚礁上提供这种清洗服务,有些鱼虾完全依靠这种方式作为它们的食物来源,它们大部分都会展示与众不同的颜色和活动以突出自己,吸引潜在的动物过来清洗。各种类型的鱼都会光顾它们以获得清洗服务,它们常常从公海来到这里,或者从珊瑚礁下面的藏身处游过来,有些鱼还特意改变身体的颜色以显示自己需要清洗;对于大鱼来说,这好像是一项特别有价值的服务。很多鱼花在清洗身体上的时间和它们进食的时间一样长,并且一天回来几次接受清洗,尤其在它们受伤或者生病的时候。如果这些提供清洗服务的鱼虾从珊瑚礁上被转移走,马上就会产生立竿见影的效果:这里鱼的数量急剧下降,而随着寄生物的扩张,身体疼痛和伤口感染的鱼的数量则会急速上升。

小鱼得到食物,大鱼得到清洗,这是拜互惠关系所赐。但这些提供清洗服务的小鱼常常和接受清洗的大鱼的食物大小和形状都差不多,而这些清洗工从客户张开的大嘴里进进出出,从它们的鳃里游来游去,常常是在拿自己的生死做赌注。但这些清洗工不仅毫无装备,并且当这些客户清洗完成准备离开的时候,一般都会发出慎重而又易懂的信号,清洗工们回应这些信号的方式就是立刻离开。支配清洗行为的那些本能特别强烈,在特里弗斯引用的一个例子当中,一条大鲶鱼,已经在水族箱里养了6年之久,身长足有4英尺,虽然早已习惯猛地一口咬住任何扔到水族箱里的鱼,但是当它第一次遇到一条清理鱼的时候,它的反应就是马上张开大嘴和鱼鳃,邀请这条鱼进去,即使它身上根本就没有任何寄生物。

让人困惑的是为什么这些客户不会采取两全其美的做法:先接受清理服务,等到这工作圆满结束时再一口把清理者吃掉。这就类似于囚徒困境中的背叛。两全其美的做法遭到阻止,恰恰和背叛行为非常稀少是同一个原因。一个没什么道德感的纽约人,如果你问他为什么要不嫌麻烦地支付那个非法移民的洗衣妇工资,而不是干脆把她炒掉,下礼拜再找一个洗衣妇完事,这个纽约人给出的答案,大概和上述问题的答案差不多:因为好的洗衣妇千里难寻。这些来珊瑚礁清理身体的大鱼放过提供清洗服务的小鱼,并不是出于对后来的客户的一种责任感,而是因为对它们而言,一个好的清理工,作为今后长期合同工的价值要远远大于作为一顿现成美餐的价值。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同样的清理工可以在同样的珊瑚礁的同一个地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找到。这种关系的永久性和持续性对于维持这种平衡来说至关重要。一次性的相遇会鼓励背叛,而经常性的相遇则会促进合作。但在公海游荡不定的生活中并没有这样的清理站存在。13

阿克塞尔罗德研究的另一个例子来自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西部前线。因为战场上的僵局一直无法化解,战争变成了在同一块土地上的长期拉锯战,这样任何两支队伍发生遭遇战的经历就会一次又一次重复上演。这种重逢,就像囚徒困境中不断重复的博弈,将战术从敌对明智地变成了合作。实际上,因为协约国部队和德国军队之间僵持过一段时间,西部前线非官方休战让人十分头疼。双方发展出一套精妙的交流体系,用来回应条件,为偶尔的犯规行为道歉并确保双方间的相对和平,所有这一切都是在双方长官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发展起来的。这种休战通过简单的复仇行动来加以监督。发动突袭和大炮齐射是用来惩罚对方背叛行为的常见方式,这种报复行动有时候会急剧升级而失去控制,和血海深仇没什么两样。因此,这种情况和以牙还牙的机制间有着极大的相似性:虽然它促生了相互合作,但是对背叛行为会以背叛予以回应。当这种休战现象被发现以后,双方长官所采取的简单而又有效的纠正办法,就是频繁地调换部队,不让一支军队和对方某支军队长期对抗,以防双方建立起相互合作的关系。

但是,以牙还牙的机制也存在着黑暗面,正如一战的例子提醒我们的那样。如果两个以牙还牙的博弈者遭遇,一开始双方就合作得异常顺利,那么他们就会永无止境地合作下去。但是如果其中一方偶尔或无心背叛了对方,那么一系列无止境的相互指责就会开始,再也找不到出路。这就是“以牙还牙的杀戮”这个短语的意思所在,在诸如西西里岛、16世纪的苏格兰边境、古罗马时期和现代的阿马佐尼亚地区,人们现在(或一直以来)沉迷于派系争斗和相互复仇。我们将会看到,以牙还牙绝对不会是万应良药。

但是人类应该吸取的教训是,我们在社会中经常利用的互惠行为也许是我们本性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是我们的本能。我们无须运用推理得出好人有好报这样的结论,我们也无须接受这样的教育,以违背我们更好的判断力。它只会在我们内心扎根并随着我们的成长而慢慢发展,这是无法消除的禀性,是通过教育得以培养还是没有受到教育的开化,完全看情况而定。为什么?因为自然选择已经选中了它,让我们从群体生活中获得更多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