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进化和进步的精神
你也许认为生物学家不该多管闲事。世界上还有这么多生物问题没有解决,小到象牙喙啄木鸟、灵长动物对艾滋病病毒和埃博拉病毒的传播,大到热带雨林消失,从猿到人的演化。我承认,回答这些问题的确是生物学家的责任,然而毋庸置疑的是,公众对生物学的看法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想当年,生物学家爱德华·威尔逊第一次展现动物和人类行为的关联,人们嗤之以鼻,如今这种情况一去不复返。大家已经能够更开明地接受人类同其他动物的相似之处,这让生物研究变得更为便利。所以我决定更进一步,看生物学能不能给社会带来一些启发。哪怕要趟政治的混水,也不必太过紧张;毕竟生物学早已同社会建立起密切的联系。如今关于社会和政府的每项争论,都建立在大量对人性的假设之上。人们以为这些假设源自生物学事实,其实多数都是子虚乌有。
比如,人们热衷于各种公开赛,很多人把这个癖好归结为生物演化的结果。“演化”的说辞甚至出现在1987年的电影《华尔街》当中,迈克尔·道格拉斯扮演的冷酷无情的股市大亨戈登·盖柯(Gordon Gekko)口沫横飞地讲出那臭名昭著的“贪婪宣言”:
问题在于,女士们、先生们,“贪婪”——抱歉我找不到更好的词,贪婪是好的,贪婪是正当的,贪婪有用,贪婪扫清障碍、摆平一切,贪婪,它是进化和进步精神的精华所在。
进化和进步的精神?为什么对生物的臆断永远是阴暗和负面的呢?社会科学描述人性时常常借用霍布斯的老话:人对他人像狼一样。这句话根本就建立在对其他物种的错误假设之上,在此基础上演绎出的对人类的描述当然也值得商榷。因此,生物学家解释社会和人性,无非老生常谈,只不过生物学不会去论证空泛的思想框架,而更关注实际问题,比如人类天性究竟是什么,源自何处;盖柯口中的“进化与进步的精神”,是否真的等同于贪婪,除了贪婪还有没有别的内容。
法律、经济学,以及政治学领域缺乏合理的工具,因此这些学科的学生很难跳出局限,客观审视自己所在的社会,因为无从对比。他们真该多借鉴人类学、心理学、生物学和神经科学对人类行为的研究结果。这几门学科都向我们传达出同样的信息,人是群体动物:我们协同合作,对不公正的现象心思敏感;我们有时好战,但多数时候爱好和平。倘若忽视了这些人性特点,社会就无法理想运作。我也不否认人会为个人动机所驱使,所以我们才看重功名利禄,向往衣食无忧。社会同样不能回避这些人性特点。人有社会性和自私自利的双重面孔,然而问题在于,至少在西方世界,后者经常被看做人性的全部。因此我决定关注前者,包括共情能力,以及社会上人与人之间的紧密关系。
有些科研项目探讨了人类及其他动物利他性和公平意识的起源,已经得到了一些特别令人激动的结果。科学家发现,如果让两只猴子同工不同酬,受到不平等待遇的那只就会闹罢工。我们人类社会也是如此,工人宁可失业也不容忍分配不公。聊胜于无的道理谁都懂,但是猴子和人都不折不扣地违背着利润原则。这种抗议行为无疑说明生物看重奖励,同时也表明,我们对不公正的抵触是与生俱来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们的社会正变得越来越缺少团结精神,可以想象这样发展下去,社会将充满阿谀曲从与暗箱操作。而基督教的古老价值观又提醒我们不能对贫病交侵的弱势群体置之不理,看来两种价值观要水火不容了。常见的出路是将罪责全推卸到受害者身上。如果“穷困潦倒”是穷人的错,其他人就可以大言不惭地脱离干系了。依据这个逻辑,卡特里娜飓风之灾过后一年,一位声名显赫的保守派政治家纽特·金里奇竟然要求开展调查,矛头直指那些没能在飓风中成功避难的人,称他们“没履行好公民责任”。
那些强调个人自由的人常把集体利益描述成浪漫和富有传奇色彩的东西,认为追求集体利益的行为只适用于胆小鬼和共产主义者,而值得推崇的是人人为己的逻辑。在他们看来,与其花大钱建一座保护整个地区的大坝,不如“自扫门前雪”,各自照顾自己的安危。事实上在佛罗里达州,一家新公司应运而生,贯彻的就是此项精神。他们提供私人飞机座位租用服务,好在飓风来袭时把人运出去。如此一来,付得起钱的人就单飞,剩下的人只好挤在一起,以每小时8千米的速度慢慢挪步。
所有社会都需要应付这种“先己后人”的态度。类似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这里我指的可不是人的社会,而是耶斯基国家灵长类研究中心(Yerkes National Primate Research Center)的黑猩猩群体。该中心在亚特兰大市东北有一处野外站,我们把黑猩猩养在露天畜栏里,有时会给它们一些可以分享的食物,比如特别大的西瓜。多数黑猩猩都想率先拿到食物,因为一旦什么东西被据为己有,就很少会再被其他人抢走。你能在这个群体中看出个体对占有权的尊重,即使是处在最低阶级的雌猩猩也能在最强势的雄猩猩眼皮底下霸占住自己的吃食。没有食物的个体时常凑到有食物的黑猩猩旁边,伸开手掌讨吃的(看,这个手势人也通用)。它们告哀乞怜的时候一点都不会不好意思,恨不得贴到别人脸蛋儿上。如果有食的富猩猩坚决不让,讨食者甚至可能突然爆发,哭天抢地、满地打滚,好似末日来临。
黑猩猩种群里既能看到占有也能看到分享。一般只要20分钟不到,纷争就尘埃落定,所有黑猩猩都至少能分到一点吃的。抢到食物的把食物分给好友和家人,被分到食物的继续分给自己的好友和家人。尽管过程中能见到不少冲撞场景,不过基本上可以算是和平演变。曾经有位摄像师来拍摄食物分配过程,他转过身来对我说:“我该把这段给我小孩看。他们一定能从中学到点什么。”
黑猩猩乞求食物的时候,和人的姿势是一样的,它们也会伸出手,掌心向上。
因此,如果有人取证自然,影射我们的社会也该充满“同样的”生存斗争,你完全可以忽视他的言论。自然界已经以无数的例子向我们表明,动物生存靠的不是铲除异己或资源独吞,而是合作与分享。这个特点毫无疑问适用于狼和虎鲸这样的群体猎食者,我们的灵长类近亲也遵循这一原则。位于西非象牙海岸的塔伊国家公园曾开展过一项关于黑猩猩的研究,参与研究的个体会照顾被豹子咬伤的同伴;它们将伤者的血舔净,小心翼翼地除去脏东西,如果有苍蝇接近伤口,就毫不疏忽地轰走。除了伤者会受到额外保护,大部队也会主动放慢脚步,好让伤员能跟上。黑猩猩群聚而居,必然有其道理;狼和人结群活动也有相同的好处。如果真要说“人对他人像狼一样”,那我们不该只看到阴暗和邪恶的一面。如果我们的祖先全都性格孤僻、离群而居,那人类肯定不是今日的模样。
我们需要彻底地重新审视人性的定义。无数经济学家和政客将人类社会模型构筑在他们所臆想的自然界之上,这个想象的世界充满凶险和纷争。这些专家如同魔术师,先把自己头脑中的偏见扔在自然这个帽子里,然后从里边一把抓出偏见的耳朵:“瞧,大自然里不就是这样么。”我们被这招糊弄了好久。在人类发展史中,竞争的作用无可厚非,但我们绝不仅仅是靠着竞争生存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