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情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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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溺爱的孩子

美国前副总统迪克·切尼对“节约能源”不屑一顾,德国哲学家伊曼努尔·康德也不看好与人为善的价值。用切尼的话说,节约是“个人的美德”,对整个星球无益处可言。而在康德看来,怜悯之情固然美好,却同道德生活无关。既然“社会责任”是王道,谁还在乎什么柔情蜜意呢?

我们活在一个崇尚理智的时代,相比之下,情感就成了招致脆弱和优柔寡断的东西。更糟的是,情感难以驾驭——人之所以为人不正因为我们能自我驾驭么?现代哲学家们的目光全都聚焦于逻辑和推理,对人类情感则唯恐避之不及,好像禁欲的隐士躲避诱惑。但是,正如隐士也会偶尔想象花前月下和鲜衣美食,没有一个哲学家可以完全避讳人类的基本需求、欲念和迷恋,因为很不幸,人毕竟是血肉之躯。“纯粹的理性”就成了纯粹的臆想。

如果道德源自人为的抽象概念,那我们为什么每每能不假思索地迅速做出判断呢?事实上,心理学家乔纳森·海特认为道德决策来自直觉。他让实验参与者对异常的行为(比如兄妹一夜情)发表看法,实验对象都能立刻表达不赞同。海特继续让他们历数否定乱伦的原因,并一一辩倒这些理由,直到实验对象理屈词穷。比如,他们会提到乱伦容易生出异常的后代,但在海特设计的情景中,兄妹二人使用了有效的避孕措施,也就是说那些顾虑其实是不存在的。大多数实验者立刻就走入了“道德窘境”,他们只能强词夺理地坚称这些行为都是不正当的,却给不出任何严谨的理由。

毫无疑问,我们时常“不过脑子”就能做出道德判断。实际上是情感先做了决定,我们那思考的头脑才事后诸葛亮似地站出来,自圆其说地拼凑出一套合理的解释。考虑到逻辑思维中这项基本缺陷,我们似乎应该反思一下前康德哲学对道德的诠释。它认为道德感植根于“情绪”——此观点恰恰符合演化理论、现代神经科学,以及对我们的灵长类近亲行为的观察。这并非意味着猿也有道德观念,但我非常赞同达尔文在《人类的由来》一书中表达的观点,即人类道德感源自动物社会:

任何一种具有明显社交天性的动物“任何一种具有明显社交天性的动物”:达尔文(1871,pp.71 72)。……一旦其智力水平发展到接近或等同于人类的程度,都毫无疑问会产生道德感或道德意识。

那么达尔文所说的“社交天性”具体指什么呢?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关心他人,为什么要关注他人的行为?显然,道德评判的含义远不止于此,但对他人发生兴趣是前提。失去这个前提,就难以发展出什么道德。人类的这种习性,是一切的基石“人类的这种习性,是一切的基石”:对此更多解释请见《灵长类动物与哲学家:道德是如何演化而来的》一书(de Waal,2006)。

我们的身体实际上在许多情况下都会在不自觉中做出反应。聆听他人讲述悲伤的故事,我们也会不由自主地垂头丧气,像当事人一样皱起眉头。身体上的这些变化反过来致使我们的情绪变得像讲述者一样忧郁。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们的脑子并没有钻到对方脑子里去,而是身体准确地捕捉到了对方的情绪信息。不仅忧伤的感情如此,愉悦感也可以传递。有天早上我迈出早餐店,竟莫名其妙地吹起口哨来,我想我的情绪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呢?原来刚才我的邻座坐着两位男士,看得出来是久别重逢的老友,谈笑风生,天南海北。我被他们的情绪所感染,尽管我们素昧平生,而且我对他们聊天的内容也不知情。

情绪可以通过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来传递,这对我们的影响非常大,以至于每日进行这种交流的人的长相会日渐相仿。此现象已经通过实验得到了证实。研究人员给实验参与者展示多年夫妻的两组单人照片,一组是结婚当天照的,另一组拍摄于25年之后;接着,参与者要根据面孔相似性将照片配对。当看到老年时代的照片,受试者很容易判断出谁和谁是夫妻;然而当看到年轻时的照片,配对结果就一团糟。因此,常相厮守的夫妻有所谓“夫妻相”,并不是因为他们开始选了长相相似的人做伴侣,而是由于经年累月各自的特征发生了趋同的改变。夫妻自我评估生活越幸福,长相也越相似。每日情绪的交流显然可以让二人变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别人从外表一眼就看出他们已经彼此拥有了。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想到,我们也时常觉得狗长得像主人。这和夫妻相像的道理并不相同。只有当狗是纯种时,我们才能成功地将狗和主人的照片进行配对。遇到杂种狗,人的判断力就失灵了。因为纯种狗通常是主人不惜血本精心挑选而来的。可以想象一位高雅的女士恐怕更愿意牵猎犬在街上闲逛,而性格坚毅的汉子和罗威纳犬走在一起那才更拉风。关键问题在于狗同狗主人的相似度不会逐年增长,因此造成狗像狗主人的原因只是品种选择,这和配偶之间由于情绪传递而造成的彼此相像是完全不同的。

我们的身体和头脑都太适应社会生活了,一旦落单,就会无可救药地精神消沉。这就是为什么单独囚禁是除死刑之外最严酷的惩罚。社会联系无可取代,因此延长寿命最可靠的方式就是告别单身,并一直维持婚姻关系。这样也有危险,有朝一日失去伴侣,活着的另一半就常常心灰意冷,甚至连活下去的愿望也没有了,这能解释为什么那么多丧偶的人随之死于交通事故、酗酒、心脏病和癌症。统计数据显示,夫妻一方去世之后,另一半的死亡率在半年之内会很高,这个规律在年轻人中表现得比老年人明显,而男性又比女性更甚。

其实动物也是如此,我就因为这个原因失去过两只动物伙伴。第一次是我亲手养大的寒鸦(一种状如乌鸦的鸟)乔汉(Johan),它性格驯良温和,不过对我并不怎么亲密。它毕生最爱寒鸦拉菲亚(Rafia)姑娘,一双鸟儿相伴多年,直到有一天拉菲亚独自飞出鸟笼追求自由去了(我怀疑是邻家小孩儿出于好奇把笼子打开了)。剩下乔汉一个,孤苦伶仃终日对着茫茫天空嘶鸣。几个星期后就撒手“鸟”寰。

还有暹罗猫莎拉(Sarah)。它是被我们的老公猫迪亚戈(Diego)“收养”的。迪亚戈对莎拉温柔有加,不仅为莎拉舔净身体,还任它揉缩在腹部,好像在喂奶,两只猫连睡觉都挤在一起。这样的忘年交持续十年,直到迪亚戈寿终正寝。莎拉那时还年轻,身体也健壮,可它竟然停止进食,兽医也说不出个道儿,两个月后竟追随迪亚戈而去。

这样的故事太多了,至爱的亲人死去,不肯弃尸而去的事屡见不鲜。灵长类的妈妈有时会一直抱着死婴,直到剩下皮包着骨头。曾经还有一只失去孩子的肯尼亚母狒狒,几个星期后当她再次见到当初安置尸体的树丛,还会躁动不安。那只狒狒妈妈爬到附近的高树上俯瞰地下并发出悲号,狒狒一般只有找不到大部队时才会这么叫。还有大象,它们时常回到同伴死去的地方,在那经受风吹日晒的尸骨旁站上半晌。几个小时内,它们一边嗅一边轻柔地翻动骨头。有的大象会敛些骨头随身带走,还有的会把骨头再送回葬身之地。

人们被动物的忠诚所感动,甚至为之树碑立像。在苏格兰爱丁堡有一座名为“格雷菲尔斯鲍比”的小塑像,塑像原型是一条斯凯梗犬。主人于1858年死后,小狗鲍比(Bobby)不肯离开主人的坟墓,整整守护了14年,靠它的粉丝送来的食物维持生命,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它死后被埋葬在离主人不远的地方。在它的墓碑上刻着这样的话:“让它不渝的忠诚成为我们的榜样。”日本东京也有一座类似的雕像,纪念的是秋田犬八公(Hachiko)。主人在世时,八公每天都会跑到涉谷车站等待他下班归来。1925年,主人去世,但是八公竟然矢志不渝地坚持着它的习惯,每天准时出现在车站,长达11年之久。如今,狗狗爱好者每年还会在车站出口聚会,表达对忠犬八公的敬意,而这个车站也用“八公”取代了原来的名字。

听到这里,你也许仍然会不屑一顾,故事倒挺感人,但它们和人的行为有什么关系呢?不要忘了,我们属于哺乳动物,在这一类动物中,母亲照顾孩子义不容辞。社会关系显然对人类生存至关重要,而其中最根本的就要数母亲和孩子的关系。它提供了一个演化模板,包括成人之间的其他一切社会关系都建立在此基础之上。这样一来,当我们看到谈恋爱的人有时会模仿亲子之间才有的行为,比如互相喂吃的,好像自己不会吃饭似的,或者像小宝宝那样提高嗓门说特别幼稚的话,就不足为奇了。而我呢?我就是在甲壳虫乐队的爱情歌曲中长大的——“我要握住你的小手~”——这何尝不也是一种向童年的回归。

实际上,过去某些动物研究对人类社会造成了巨大而具体的影响。一个世纪以前,弃儿所和孤儿院一概遵循行为主义的原则,这造成了前所未有的糟糕后果。行为主义是心理学派的一支,顾名思义,它相信行为是科学唯一能够观察和量化的,因此也是唯一值得研究的。而大脑的意识哪怕真的存在,也像个黑盒子一样无法捉摸。情绪就更不用说了。如此一来,动物还有内心世界就成了无稽之谈,它们被比作机器。这可苦了动物行为学家,他们必须重新创立一套名词,好让对动物的描述和对人类的描述相区别。可笑的是,好不容易重新命名了,有的词竟再次被人利用。比如,人们顾虑“朋友”、“伙伴”这样的称呼会给动物带上人类行为的意味,于是造出“亲密关系”(Bonding)这个词,专门用于描述动物。谁料想,这词听起来太棒了,立刻变成形容人类关系的流行语汇(比如“男性亲密关系”和“亲密关系体验”)。这让人始料未及,结果反而要让它从动物行为领域再次退役。

行为主义之父“行为主义之父”:约翰·华生(1878~1958)和B.F.斯金纳(1904~1990),二人都着迷于动物行为学以及动物行为同人类行为之间的关系,他们共同创立了影响深远的行为主义。约翰·华生曾成功地“训练”婴儿,让他们对毛绒物体产生恐惧。这个结果终于让人相信,人的行为同样符合效果法则(即人倾向于重复那些会带来好结果的行为,而避免结果不理想的行为。——译注)。华生首先让“小艾尔伯特”高高兴兴地玩着一只毛绒小白兔。过了一会儿,阴谋就开始了:小白兔一出现,华生就拿铁器在可怜的小艾尔伯特耳边制造噪声。如此一来,恐惧就成了毛绒小白兔的后果。从那以后,每次小白兔(或研究人员)一出现,艾尔伯特就吓得号啕大哭。

华生认为条件反射无所不能,“情绪”是应该回避的。他尤其质疑母爱,把母爱看成一种危险的感情,认为无微不至地关照孩子其实相当于向孩子灌输软弱、恐惧和自卑性格,这样下去将毁掉孩子的前程。最后他申明,社会需要多一些条理少一些温情。他甚至设想了一个“婴儿园”,园里没有多事的父母,婴儿的抚养完全遵照科学设计。比如,小孩只有在行为表现无可挑剔时才可以被人碰一碰,而且不可能是拥抱、亲脸这种亲昵动作,只能在头上轻拍一下。华生认为,在培养下一代的过程中,有组织地分发物质奖励会带来惊人的效果,而平庸的好好妈妈只会滥施感情,完全不懂育儿之道。

不幸的是,这种“婴儿园”真的存在,效果简直差得没得说!看看心理学家对孤儿院孤儿的研究,结果不言自明。这些孤儿被分开关在有栏杆的小床里,彼此之间用白布单隔开,缺乏视觉刺激,没有肢体接触。他们从没听过柔声细语,没被人抱过,更不曾像其他孩子那样被人挠痒逗乐——恰好符合科学家们的推荐。可这些孩子看上去面无表情,目光呆滞,和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照华生的说法,他们理应茁壮成长,实际上却对疾病一点抵抗力也没有。在某些孤儿院,死亡率甚至接近百分之百。

华生当年对所谓“过分溺爱的孩子”的声讨“华生当年对所谓‘过分溺爱的孩子’的声讨”:华生的观点在当年属于非主流,如果想进一步了解华生以及哈里·哈洛,请参见黛博拉·布卢姆令人深受启发的著作Love at Goon Park(2002)。,以及20世纪20年代公众对华生强力的支持,我们今天看来简直不可理喻。这促使心理学家哈里·哈洛着手证明另一个更符合常识的理论,即母爱很关键——对猴子来说……哈洛在美国威斯康星州麦迪逊的灵长类实验室中证明,在孤立环境中养大的猴子,不管精神还是社交能力都不健全。如果愣是把这些猴子放归到群体中,别提社交技巧,它们连社交欲望也没有;不仅如此,这些猴子也不会像其他成年猴子那样交配和抚养后代。先不论是否符合伦理,哈洛的实验确实已经向人们证明,剥夺肢体接触,对哺乳动物可不是什么好事。

随着时间的流逝,此类实验慢慢改变了人们的看法,孤儿们的命运也逐渐得到了改善。不过历史还有个例,罗马尼亚总统尼古拉·齐奥塞斯库曾集结上千名新生儿,把他们投入“感情集中营”,剥夺他们应得的温情。当统治的铁幕最终被打破,齐奥塞斯库的孤儿院终于打开大门的时刻,全世界再次见证了教训。这些孩子不会哭笑,终日像胎儿那样蜷成一团,摇来晃去(同哈洛的猴子惊人地相像),连玩耍也不会。如果给他们递上新玩具,他们就会猛地向墙边掷去。

亲密的人际关系对人类至关重要,它带给我们最大的欢乐。虽然戴高乐将军有句名言:“欢乐是为蠢货准备的”,但我说的欢乐并非他所指的那种癫狂状态。美国《自由宪章》中也描述了“欢乐”,是人满足于自己生存现状的心理状态。这种状态是可以度量的;不仅如此,研究表明,在收入达到特定水平之后,物质财富带来的区别并不显著。在过去几十年间,生活水平稳步提升,但我们欢乐的程度可曾有所改变?答案是,一点也没有。对人最有益的,并不是金钱、成就,以及功名等,而是同家人朋友待在一起的时间长短。

罗马尼亚的孤儿依据所谓“科学”理论被养大,对他们的培养完全忽视孩子的情感需求。

人们把社交圈的存在视为理所当然,以至于时常忽视它的重要性。我所在的灵长类专家工作小组就曾经历过一次教训,尽管我们这帮人其实应该是最了解这些动物的。那次,我们为黑猩猩建了一个新攀爬架,然而却把精力过多地集中在物质环境上。哪知道,这些猿已经在那个老的户外金属攀爬架上耍了30年。我们却心血来潮,决定弄几根大木杆,拧出个更激动人心的架子来。在整个建造过程中,黑猩猩们被锁在隔壁。起初,它们坐立不安,不停制造噪声;可有一次听到外边的巨型机械开始树杆子,它们再不折腾了。它们看出来,这帮人是动真格儿的了!我们把杆子用粗大的绳索连接起来,在地上铺了新草皮,挖了新管道。八天后,新攀爬架拔地而起,比旧的高10倍。万事俱备。

跑来观看黑猩猩乔迁新居的野外站工作人员不下30名。我们甚至开始打赌哪只黑猩猩会率先碰到新架子的木头,哪只会最快爬到顶端。这些猿几十年都没碰过木头,有的一辈子连木头味儿也没闻过。灵长类动物中心主任猜测地位最高的雌、雄黑猩猩会赢,不过我们也知道雄性黑猩猩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英雄。它们成天忙着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不惜冒险,却完全可能见到点新事物就吓得跑肚拉稀。

我们在观测塔上架好摄像机,对准镜头。黑猩猩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放出笼子。那情景让所有人始料不及。显然,我们光顾着为自己顶着炎炎烈日精心搭建的攀爬架而欢欣鼓舞,根本就忘了黑猩猩们已经在各自的笼子,甚至彼此分开的楼里关了好多天了。打开牢笼后它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展社交活动。有些黑猩猩直接扑进别人怀里,彼此拥抱亲吻。一分钟不到,成年雄性已经竖着全身的毛,开始四处恐吓,好像在提醒其他个体:不要忘了谁是头儿。

这些黑猩猩压根儿没注意到它们头顶的新攀爬架。有的径直走到下方,好像新架子根本不存在似的。它们看来一点也不准备接受!直到从地上看到我们巧费心机挂上去的香蕉,年纪大的雌性黑猩猩才率先爬上去,讽刺的是,最后碰到那上边木头的,反倒是整个群体里最横行霸道的雌性。

结果好景不长,挂在攀爬架上的美食一旦被吃光,大伙儿就撤了。显然,它们还没做好入住新居的准备。所有黑猩猩又集合在旧金属架子里,实际上我的学生在前一天已经测试过,证实这个旧架子确实是极不舒服的。可这些黑猩猩一打出生就活在这里,“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它们四仰八叉懒洋洋地躺在里头,抬头瞻仰着隔壁的“宫殿”,好像那根本不是给它们享受的,而是一个具有研究价值的物件。足足过了几个月,黑猩猩们才开始把大把时间花在这个新架子上。

我们这些研究人员过于沉醉于自己的杰作,反被黑猩猩教了一课,让我们认识到什么才是最基本的需求。这件事让我重新思考康德。难道这不正是现代哲学的症结所在么?一门心思研究那些所谓人类最独特和最重要的东西,什么抽象思维啦,良知啦,道德啦,结果恰恰忽视了最基础的方面。我并不想刻意贬损所谓“人类的特质”的重要性,但是,如果真想弄明白我们何以成为今天的样子,就必须尝试着以自下而上的方式进行思考。让我们将注意力从人类文明的巅峰转移到山脚。巅峰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让人无法忽视的光芒,可山脚却蕴藏了推动人类演化的东西——包括那些驱使我们去溺爱孩子的“龌龊”的多愁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