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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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在沃希列公爵的亲自安排下,宾艾尔来到彼得堡,住在公爵的家中。

在彼得堡也和在莫斯科一样,宾艾尔继续被温柔的宠爱氛围所包围。他不能拒绝沃希列为他争取到的职位,更准确地说是官衔(因为他每天无所事事),而结交社会各阶层人物,应付各种宴请,还有许多公益事业,这些事情让宾艾尔整天忙得头晕脑涨。

他以前那些单身朋友多数都不在彼得堡。近卫军出外打仗,鲁考特被贬为士兵,昂拉杜里在外地的部队里,昂得列公爵在国外打仗,因此,宾艾尔感到十分无聊,生活单调,他只能在宴会和舞会上,并且多数是在沃希列家中,在公爵肥胖的妻子和美丽的女儿罕莉周围的小圈子里消磨着一切时光。

爱娜·沙雷奥也和所有的人一样,对宾艾尔的态度发生了九十度的大转弯。

一八〇五至一八〇六年间,宾艾尔经常会接到爱娜的晚会邀请,请柬上经常会加上一句:“美丽漂亮,百看不厌的罕莉也将光临寒舍。”第一次读到这附言时,宾艾尔就觉得,在他和罕莉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为别人所认可的一种关系,这个做法让他惊讶,好像是在他身上压了一个他无法摆脱的义务,同时,这个想法也使他特别开心,好像这是一个有趣的假设。

爱娜的晚会仍和以前一模一样,改变的只是爱娜用来待客的角色和话题。在今天的晚会上,看得出来,爱娜是在尽量将宾艾尔和罕莉牵连起来。宾艾尔、罕莉和一位老姑妈坐在一块,谈论姑妈的鼻烟壶。姑妈把她的鼻烟壶从罕莉的身后绕着拿给欠起身子的宾艾尔。罕莉把身体让了让,闪出一点空来,并且带着微笑着回头望了一望。她和平时参加晚会一样,穿着各式各样袒胸露背的时尚服装。她离他的嘴唇鼻子太近了,他只要稍微一低头,就能挨着她了。他感觉到了她的体温,闻到了她身上香水的味道,听到了她呼吸时裙子的束腰轧轧作响的声音。他看到了她丰满的胸部,就像大理石雕像般的美丽,还有薄薄的一层衣服下面她那光滑肉体的全部魅力。他已经看得心潮起伏,就再也无法看到别的东西了,简直有点心慌意乱。就像我们不能再相信被揭穿的骗局一样。

“难道您到现在还没有观察够的魅力所在吗?”罕莉好像在说,“您没有留心到我是个美丽女人吗?是的,我这个漂亮女人也能属于别人,也能属于您。”她的眼神告诉我的。正是在这一刻,宾艾尔感觉到热血奋涌,罕莉不仅能够、而且就应该成为他的妻子,不会有别的选择。

关于这一点他现在已经确信无疑,好像他此刻正在与她举行婚礼。这件事怎样去实现?什么时候实现?他心里没底。他甚至不清楚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但是他清楚,这件事情肯定能成为现实。

回到家里,宾艾尔躺在床上好久睡不着觉,想把晚上发生的事缕出个头绪。发生了什么事呢?没什么。他只清楚,这个女人和他青梅竹马,她十分漂亮,他还知道这个女人肯定属于他。

“但是她十分傻,连我都说她傻,”他想,“她在我心中激起的涟漪,有一种丑恶的、见不得人的东西。有人曾经给我说,他的哥哥昂拉杜里爱上了她,她也爱他,弄得满城风雨,昂拉杜里就是因此才被打发走了,还有他的哥哥耶彼里泰……他的父亲沃希列公爵……事情真复杂啊。”他在思索。他这样推论着,发现自己在微笑,他意识到,另外的推论又把前面一组推论推翻,他在想到她没什么价值的同时,又在想象她如果成了他的妻子,她或许会爱他,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关于她的传言、听到的一切,或许不一定真实。现在不把她当成是沃希列公爵的女儿了,他所看到的只是她那层薄纱的整个躯体。“不,以前我怎么没有产生过这种想法呢?”他对自己说这怎么可能呢?他觉得这件婚事有一种见不得人的、不自然的、不正当的东西,他这样胡思乱想着。他想起她以前所说的话和递过来的眼神,想到他俩在一起时,别人赞美的话和返回来的目光,想到爱娜、沃希列公爵和许多人所做的千篇一律的这种暗示,他不寒而栗了,他怕自己已经被某种现象捆住了,已经身不由己,做自己不该做的事情。但是,在他这样想的时候,他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她那花容月貌和光滑肌肤。

[二]

一八〇五年十一月,沃希列公爵为自己谋得一个去视察四个省份的工作,他想乘机去看一下自己的庄园,并把儿子昂拉杜里从驻地叫回来,与他一块去见马拉尔·鲍尔康斯基,好让昂拉杜里能娶这个老富翁的女儿。但出去之前,他还必须先把宾艾尔和罕莉的事办妥了。宾艾尔最近的确整天待在沃希列公爵的家里,在罕莉面前显得十分愉快(如同恋爱中的男人),但他还没有正式求婚。

在爱娜家晚会之后的那个晚上,宾艾尔推测他和罕莉的结合是不会幸福的,他应该选择逃避,并且离开,但是在作出这个决定已经很长时间了,宾艾尔依然住在沃希列公爵家里,他还害怕地看到,在别人的心目中,已经把他俩的关系定格了。宾艾尔陷入深深的忧虑,时而觉得罕莉太傻,时而又觉得她挺可爱。他既不忍心离开,也没有决心求婚。自从那晚在爱娜家弯腰看鼻烟壶时所产生的欲望支配了他以来,对于当时那种冲动所持有的一种不自觉的罪恶感,改变了他的想法。

这天是罕莉的命名日,沃希列家里来了很多亲戚朋友,其中就有库拉金娜公爵夫人和爱娜·沙雷奥。晚宴上,宾艾尔和罕莉坐在一起。宴席上的亲朋好友在吃喝,谈笑,好像谁也没有去注意宾艾尔和罕莉,但事实上,所有客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一对男女的身上。

晚饭后,宾艾尔拉着罕莉随众人走进客厅。客人们开始告辞,有些人没和罕莉打招呼就出门了,有些人过来站一下就离去了,并且不让罕莉送他们,好像怕影响她的正事。

在送走客人以后,宾艾尔和罕莉一块走进小客厅里。在最近一段时间里,他也时常和罕莉单独坐在一块聊天,但是从来没有与她谈情说爱。他觉得今天有必要把事挑明了,可怎么也下不了决心迈出这最后一步。他心里非常后悔,好像觉得占据了别人在罕莉身边的位置。“这个幸福不该由我来享有,”他内心有个声音在说,“这个幸福是留给没有你所拥有的这些东西的人所准备的。”

但是,不能闲坐着吧,因此他开口说话了,问她今天的晚会是不是称心,她仍然像以前一样简短地回答说,这是她过得最快乐的一个命名日。

沃希列公爵进屋来看一眼,说了两句没有产生出效果的笑话,就离开了。他躺在外屋的沙发上,闭上眼睛,像是在睡觉;可是突然又醒了过来。

“阿琳娜,”他叫着妻子说,“你到屋里看看他俩在干什么。”

公爵夫人向门口走去,带着满不在乎、又意味深长的神情从门口走过,向客厅里瞟了一眼。宾艾尔和罕莉还坐在那里谈话。

“和以前一样。”她告诉丈夫。沃希列公爵皱了皱眉头,把嘴撇到一边,他有点着急的样子,露出了他特有的令人厌烦的怪相。他抖擞起精神,站起身来,迈着稳健的脚步向小客厅走去。他眉开眼笑地疾步走到宾艾尔跟前,吓得宾艾尔急忙站起身来。

“真的感谢天地!”他说道,“我夫人全都跟我说了!”他一只胳膊搂着宾艾尔,另一只胳膊搂着罕莉,“亲爱的女儿!我十分、十分的兴奋。”他的声音颤抖了,“我爱你的父亲……罕莉会成为你的好妻子的……上帝祝福你们幸福美满!”

他拥抱了女儿,然后拥抱宾艾尔,用他干苍的嘴巴吻了吻宾艾尔,泪水真的沾湿了他的面颊。“夫人,你快过来。”他喊道。公爵夫人走了进来,眼睛也湿润了。旁边一位上了年纪的太太拿出手绢来擦眼睛。大家都吻了宾艾尔,他好几次吻了罕莉光滑白皙的手。之后,他俩又单独留在小客厅。

“一切早就该如此,不可能改变了,”宾艾尔想,“可以不去考虑是件好事还是坏事。是好事,因为已经都确定下来了,没有了以前那种痛苦的怀疑。”宾艾尔用力地握着罕莉的手,看着她那不住起伏的美丽胸口。

“罕莉!”他轻声叫着,然后又停住了。“在这种场合应该谈点其他事情。”他想,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有什么事要谈。他看了看她的脸。她更近地靠着他,她的脸上泛起了片片红晕。

“唉,把它摘掉吧……”她指的是宾艾尔的眼镜。宾艾尔摘下眼镜,放到茶几上,他的眼睛里除了常戴眼镜的人所有的那种怪相外,还有一种惊奇的表情。他想低头去吻她的手,可她却快速地一摆头,拦截住了他的嘴唇,两个人的嘴唇碰在了一起。她那惊惶的神色把宾艾尔吓了一跳。

“现在大局已定,一切都结束了。不过我还是爱她的。”宾艾尔想。

“我爱你!”他想起了在这种场合应该说的话,因此就用法语说道,但这句话说得十分柔软无力,连他自己觉得害臊。

一个半月后,他们举行了婚礼,并搬到了宾佐赫夫伯爵家族一处装修一新的楼房,人们夸赞,既拥有漂亮的爱人又拥有百万家产的宾艾尔,真是个幸运儿。

[三]

马拉尔·鲍尔康斯基老公爵在一八〇五年十二月接到沃希列公爵的来信,说他要带领儿子一块来访。

“那么就别让女儿出门了,求婚的人要亲自找上门了。”娇小的公爵夫人读了这封信后不经意地说道。

马拉尔·鲍尔康斯基皱了皱眉,没说什么。老鲍尔康斯基一向看不起沃希列的作为,最近几年,由于沃希列在保罗和亚历山大皇朝中做了高官,就越发瞧不起他了。现在,由于这封信和娇小的公爵夫人的暗示,他对沃希列公爵的轻视又变成了恶意的蔑视,一谈起他就心烦,在沃希列公爵将要到来的这一天,他一大清早起就不住地发脾气,甚至还让仆人把积雪倒到干净的道路上,“挡住”即将驶来的马车。

听到老公爵的叫喊声,娇小的公爵夫人决定躲到房间里不往外走。

“我是为胎儿着想,”她对波莉爱小姐说,“谁晓得出现什么后果。”

娇小的公爵夫人住在秃山庄园,经常感到心神不定,对公公怀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憎恨,但过分的害怕却使她变得不那么憎恨了。老公爵也有点看不起儿媳,但它被蔑视所掩盖了。娇小的公爵夫人在此住惯以后,特别喜欢波莉爱小姐,整天与她在一起,请她和自己住在一起,与她谈论自己的丈夫。

傍晚时分,沃希列公爵到了。车夫和仆人们在故意堆了雪的道路上吆喝着,然后费力地把马车拖进了院子。

沃希列公爵和昂拉杜里被带到了两个单独的房间。昂拉杜里脱下外衣,双手叉腰坐椅子上,笑眯眯地睁着那双迷人的大眼睛,漫不经心地盯着桌子的一角。他把自己的一生看作有人专以给他安排下的一场持续不断的享受。对于这次前来拜访凶神恶煞的老头和他这个长得并不美丽的女儿,他也持这种观点。他想,这一切定会有一个圆满、有趣的结局。“既然她十分富有,那我为何不娶她呢?”昂拉杜里想。

他刮了脸,喷了香水,这些他都习以为常,他做得耐心细致而又优雅。带着自命不凡的神情,他高昂着漂亮的脑袋,来到了父亲住的房间。两个仆人正在忙着给沃希列公爵换衣服。沃希列公爵兴趣盎然地左右观看,愉快地和走进屋来的儿子点了点头,好像在说:“对,我就希望你打扮得这样漂亮!”

“爸爸,她长得十分难看吗?”他用法语问父亲,好像在继续他们旅途中多次谈到的话题。

“别瞎说,重要的是,你对老公爵要有足够的尊敬和慎重。”

“假如他训人,我立刻离开,”昂拉杜里说,“我可受不了这个倔老头子的气。”

“你要记清楚,你的一切要看这次努力的结果。”这时,大臣和昂拉杜里到来的消息,以及有关对他二人的详细描述,早已传到了女仆的房间。也知道了这事的莫莉耶公爵小姐独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怎么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

娇小的公爵夫人和波莉爱小姐都把自己好好打扮了一番,然后,她们便替莫莉耶打扮起来,两个女子真心想让她漂亮一点,她是多么的其貌不扬,因此她们都不愿想到去和她竞争。因此,她们就一心一意地打扮她,带着女性所持有的那种单纯、固执的信念,认为服装就能使人变得美丽。她们替她换了好几套外衣,做了两三次改动,还在那里兴致勃勃地忙个不停。

但是忽然,在又拿出了一套服装的时候,她们才发觉莫莉耶公爵小姐呆呆地坐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脸,她的眼睛里含着忧伤的泪水,她的嘴巴在颤抖,她快要哭出来了。

波莉爱小姐和娇小的公爵夫人只好承认,莫莉耶公爵小姐的这身装束十分难看,比她平常的穿戴更加看不过眼,但是已经晚了,莫莉耶公爵小姐露出那种既沉思又哀伤的表情看着她们,这种表情并没有引起她们的不安(她不会引起任何人的不安),但是她们十分清楚,一旦她脸上出现了坚定的神色,她就会默默不语地把自己的决心坚持到最后。

娇小的公爵夫人和波莉爱小姐走出了房间,莫莉耶自己留在房间里,她在为自己的不美丽而深感难过,同时也对未来的婚姻充满了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