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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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前沿的团长报告鲍戈拉杰奥说,他这个团遭到了法国骑兵的猛烈攻击,他的战士虽然击退了敌人的无数次进攻自己却损失过半。鲍戈拉杰奥默默地点了点头,好像在表示,这一切完全是他预料之中的。他转向副官,命令他去把他们刚刚经过的第六骑兵团的两个营从山上撤下来。这时,鲍戈拉杰奥公爵脸上所发生的微妙变化却让昂得列公爵大吃一惊。他脸上的表情,活像一个在大热天里准备跳进水中、正在跑最后几步的人,既聚精会神又兴高采烈。他那张坚定的圆脸庞带着兴奋的、有些蔑视的表情望着远方。

新开来的队伍,接受检阅般地在鲍戈拉杰奥面前走过。忽然,下达了停止前进、卸下背囊的命令。

鲍戈拉杰奥绕着他眼前的队伍走了一圈,然后下了马。他把缰绳和斗篷递给了哥萨克卫兵,伸了伸腿,整了整头上的军帽。这时,由军官带头的敌军纵队的前锋已经到达了山下。

“上帝保佑!”鲍戈拉杰奥用战士们都能听见的坚定声音说道。然后,他转脸向前沿阵地瞭望了片刻,就轻轻摆动两只胳膊,迈着骑兵那种稳健的步伐,在高低坑洼的野地里费力地向前走去。

法军已经很近了,与鲍戈拉杰奥公爵并肩走在前面的昂得列公爵已经能十分清楚地看到了敌军战士的子弹带、红肩章,甚至是他们的面孔。鲍戈拉杰奥没有说话,只是一声不响地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忽然,法军队伍中响起了激烈的枪声,一声,二声,三声……在乱糟糟的法军队伍中升起一股硝烟,接着,枪声响成一片,我们的队伍中有几个战士倒下了。但是,就在第一声枪响的同时,鲍戈拉杰奥扭过头来望了一眼,大声地喊了起来:“乌拉!”

“乌拉——拉——拉!”我们的队伍里响起了一片拖得很长的喊叫声,因此,我们的战士越过鲍戈拉杰奥公爵,汇成一股勇猛的和意气风发的潮流,争先恐后地向山下冲去,去迎击乱作一团的法军。

[十九]

第六轻骑兵战士的猛烈进攻,掩护了右翼俄军的撤退。在战场的中间,被遗忘的托什炮兵连点着了申格拉本村,法军中开始混乱忙着扑火,因此为俄军赢得了一定撤退的时间。但是,由亚速和波多尔斯克两个步兵团和保罗格勒骠骑兵团组成的左翼,由于受到拉纳所指挥的法军优势兵力的进攻和包围而陷入被动,鲍戈拉杰奥命令马科夫前往左翼,要他们马上撤退。但马科夫在离开鲍戈拉杰奥后,马上就泄了气,心中产生了无可言状的恐惧,他没有去战斗激烈进行的地方,却在没有将军的地方寻找将军,因此,撤退的命令就被耽搁了。左翼的指挥权属于那个在布加特接受过柯屠索夫检阅的团长,鲁考特就在这个团里当兵。最左翼的指挥权却交给了洛司塔弗所在的保罗格勒骠骑兵团的团长。两名指挥官却各不相让,互相斗气,当右翼部队开始作战、法军已经开始攻击的时候,左翼的两个俄军指挥官还在相互侮辱地争吵不休。法军已攻到眼前,指挥官仍犹豫不决,这种犹豫好像也传染给了士兵。撤退的大好时机被错过了,退路已被法军切断,战士们无疑都是自发地投入了战斗。

洛司塔弗所在的那个骠骑兵连,战士们刚刚上马,又遭到了法军的攻击。

“赶紧,赶紧打吧。”洛司塔弗感到,能体验到攻击快乐的时刻已经来到,关于这种乐趣他已经从骠骑兵战士嘴里听到了很多。

“乌拉——拉——拉!”喊声在山谷回响。“不管是谁,那个龟儿子,要是敢来,准有他的好看。”洛司塔弗一面想着,一面用马刺刺他的坐骑“小白”,让它加速前进,冲到最前面去。前面已经发现了敌军。忽然,好像有一把大扫帚横扫过整个骑兵连。洛司塔弗举起马刀正准备劈杀,驰骋在他前面的战士却突然倒了下去,洛司塔弗好像在做梦,老感觉自己骑在马上,同时又觉得是原地没动,这时一个熟悉的骠骑兵从后面追上来,愤恨地看了他一眼,又从他身旁绕了过去。“到底怎么了?我怎么动弹不了?我倒下了,被打死了……”洛司塔弗在心里想着。他现在是独自一人躺在地上,他眼前已没有奔跑着的马和骠骑兵的后背,而是周围静止不动的土地,他身下是热乎乎的热血。“不,我负伤了,我的马被打死了。”“小白”想立起前腿,但是又倒了下去,血从马头上流了下来。洛司塔弗感到左臂已动弹不得,手腕似乎也不能抬起。他瞧瞧自己的手,上面没发现血迹。“啊,有人来了。”他看到有几个人正向这边跑来。等那些人走到跟前,他才发现他们原来是法国兵。洛司塔弗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真是法国兵吗?”他刚才还在拼命追赶这些法国兵,想杀死他们,可这时在他们快要到自己跟前的时候,他却害怕极了,根本不能相信是法国兵。“他们想干什么?杀死我吗?我可是勤劳善良的人啊?”他回忆起母亲、家人、战友对他的爱,敌人要害他,这好像是不可能的,如果被杀死,这也有可能!他躺在原地没敢动,但是,他已看见法国兵的面目了,十分恐惧,法国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轻快地向这边跑来,他那陌生的、狂热的面孔让洛司塔弗十分吃惊。洛司塔弗抓起手枪,但没有开枪,却拿它向鬼子身上砸了过去,然后奋不顾身向灌木丛跑去,就像一只逃避猎犬的兔子,一股恐惧的凉气掠过他的脊背。跑到灌木丛边,他扭头一望,领头的法国兵站在那里,端起枪来开始瞄准。洛司塔弗把眼闭上,猛弯下腰,一颗又一颗子弹从他头顶呼啸而过,他鼓起最后的力气,用右手托起受伤的左手,跳进了灌木丛。灌木丛里藏有俄国战士。

[二十]

步兵团已经被拦腰切断了,战士们开始混乱地四下逃走,那个当了二十二年兵,从未受到过责备的模范团长,虽然拼命地喊叫、“不要跑”,却仍无济于事,他心里清楚,决定战斗胜败的战士动摇的时刻来到了。

但就在此时,进攻的法军莫名其妙地突然往回撤退了,森林中冲出来俄军射手。这是季莫欣的那个连队。只有这个连队在森林中保持了纪律,隐蔽在树林的树身后,等法军走到跟前突然发起了进攻。季莫欣拼命地大叫着向法军冲去,法国兵以为中了埋伏扔下武器逃走了。跟季莫欣并肩冲在最前面的鲁考特,杀死了对面的一个法国兵,并冲上前揪住了那个投降的法国军官的领子。逃跑的士兵又返回来了,各营重新集结起来,被切成两截的左翼阵地上的那股法军很快就被我军击退了。俄军的增援部队也已经赶到。团长站在桥边,撤回来的战士从他跟前走过去。这时,一位战士跑到团长跟前,抓着他的马镫。这个战士穿着淡蓝色的军大衣,没有背背囊,没有戴帽子,头上缠着手巾,肩膀上挎着法军的子弹盒,手里拿着一把指挥刀。这个战士脸色苍白,瞪着一双蓝色的眼睛大胆地望着团长,嘴角带着微笑。“大人,这是两件战利品,”鲁考特指着法国军刀和子弹盒,“我俘虏了一个法国军官,我拦住了逃跑的敌军,”鲁考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全连战士都可以作证。请您记住,大人!”

“好,好的。”团长边说边向身边的人转过脸去。但是鲁考特还是不情愿走开,他扯下了包在头上的手巾,露出脑袋上已经凝结的血迹。“我头上负了伤,但是我觉得轻伤不能下火线。这也请您记住,大人。”托什的炮兵连被大家给遗忘了。掩护炮兵连的部队早就撤回,但炮兵连的战士们仍在坚持战斗,法国人没有料到,四门无人掩护的大炮会有如此猛烈的射击效率。听到阵地上仍旧有炮声传来,鲍戈拉杰奥公爵派昂得列赶快传达让炮兵连马上撤退的命令。

当昂得列公爵到达托什的炮兵连时,首先看到了一匹受了伤的马,它断了一根腿,躺在地上嘶鸣,伤口里不断流出泉水一般的血。拖车旁躺着几个已经断气的伤员。当昂得列公爵走近跟前时,炮弹一颗接一颗地从头顶呼啸飞过,他感到后背上一阵阵发凉。“我坚决不能害怕。”他心想到,因此在两门大炮中间不慌不忙地下了马。传达了命令之后,他并没有立刻撤离炮兵阵地,他决定亲眼目睹大炮撤走。他和托什一起,从伤员尸体上迈过去,冒着敌人的猛烈炮火,组织大炮撤离阵地。“刚才就来了一位长官但马上又溜走了,”一个军士对昂得列公爵说,“好像不是您,大人。”昂得列公爵和托什谁也没顾上说话,他俩忙得不亦乐乎。他们把四门炮中没有损伤的两门炮套上拖车,往山下拉去,而一门被打坏的炮和另一门独角炮则被扔在了阵地上。最后,昂得列公爵骑马来到托什面前。

“我的战友再见。”昂得列公爵向托什伸出手去。“再见,我的战友,可爱的人!再见,亲爱的朋友。”

托什说着,不知为何却突然凄然泪下。

[二十一]

风停了,黑云低垂在战场的上方,在地平线上与硝烟混合在了一起。托什拉着他的大炮向山谷里面撤退,一些伤员躺在他的炮车上。山下,一个面色苍白疲惫不堪的战士,用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走到托什面前,要求搭他的炮车回去。

“上尉,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的胳膊扭伤了。”他羞怯地问道。能够看出来,这个士官生已不止一次地要求乘车,而且均遭到了拒绝。这时,他在用犹豫的目光看着,用可怜的声音继续请求着。

“就让他坐上去吧。”托什对他的一个士兵说。这个战士就是洛司塔弗。他用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脸上没有血色,下额因为剧烈的抽搐而颤抖。

法国军队的最后一次进攻被击退了。托什的炮车停下来宿营,一堆篝火照亮了大地,四周围坐着一些士兵。

“大人要您去见将军。他住在这边的一户农民家里。”一个炮兵中士走到托什面前说。

“我这就去,亲爱的。”托什站起身来,扣上大衣扣子,离开了篝火堆。

离炮兵连的营火不远,鲍戈拉杰奥坐在一间农民家里吃饭,和聚在他那里的几名军队指挥员交谈着。他对各部队的指挥官深表谢意,并询问了战斗中的具体细节和详细的损失情况。那个在布加特接受过检阅的团长,夸耀着自己如何镇静自若和如何变换战术,他还提到了表现勇敢的鲁考特,因为他一直惦记着柯屠索夫曾与鲁考特交谈过这件事情。马科夫叙述了他亲眼看到的骑兵如何冲锋在前,虽然多数人都清楚,他所讲的全是一些废话。

“各位,我十分感谢战士们在战场上的表现,同志们冲锋在前英勇善战。不过,怎么会弄丢了中央阵地的两门大炮呢?”他问道,同时在用眼睛环顾四周找人。(鲍戈拉杰奥没有问起左翼的大炮,他十分清楚那里所有的大炮在战斗刚刚打响的时候就被放弃了。)“似乎当时派您去的。”他向值班军官问道。

“有一门被击碎了,”值班军官回答,“另外一门大炮我也说不明白了。我一直在那里照看着。”他谦和地又补充了一句。有人说托什就在这个村子里,因此就派人去找他。“您不是也在现场吗?”鲍戈拉杰奥公爵对昂得列公爵说。

“就是,我们差一点儿就碰头了。”值班军官对昂得列公爵露出了快乐的微笑。

“我没有和你见过面。”昂得列公爵冷淡、生硬地说道。

大家都一言不发。托什来到门口,他小心谨慎地从将军的后边挤了过去。像以前一样,托什一见到长官就心慌,他在狭窄的房间里躲避将军们走的时候,不小心被一根旗杆上绊了一下。指挥官都笑了起来。

“为什么丢下了一门大炮?”鲍戈拉杰奥皱着眉头问,他与其说是对托什发问,不如说是对那几个发笑的指挥官发问。

“我不清楚……大人……人手不够,大人。”“您能从别处部队里调人嘛!”托什无话可答,大家都一言不发,一片沉默。昂得列公爵看了一眼托什,他的指头在神经质地颤抖着。“大人,”昂得列公爵用生冷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您派我去托什上尉的炮兵连。到那以后,我发现三分之二的战士和马匹都已死亡,两门大炮已经损坏,并且也没有任何掩护部队。”

鲍戈拉杰奥公爵和托什这时都一同望着态度克制而心情却非常激动的昂得列公爵。

“大人,如果能让我谈谈我自己的看法的话,”他接着说道,“我要讲的是,今天的胜利完全归功于托什上尉和他的炮兵连不屈不挠的勇敢战斗精神。”昂得列公爵讲完,不等回答,就站起身来离开了桌子。

鲍戈拉杰奥公爵看了看托什,他显然不想对昂得列公爵尖刻的论断提出质疑,同时又觉得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话,他低下头对托什说:“您先出去吧。”

昂得列公爵也跟着托什一起走了出来。“谢谢您,亲爱的,是您救了我的驾。”托什对昂得列公爵说道。

昂得列公爵打量了托什一眼,默默地离开了。他现在感到心烦意乱。一切都那么怪异,不是他所希望的样子。

第二天,法国军队没有发动新的战事,鲍戈拉杰奥部队的余部和柯屠索夫的大军胜利会师了。

第三部

[一]

在莫斯科,沃希列公爵为了拉拢宾艾尔,为他找一个相当于五等文官的宫内侍从的位置,他一定要这个青年人跟他一块去彼得堡,并且住到他的家里。为了使宾艾尔喜欢他的女儿,沃希列公爵做了一切应该做的事情。

前不久还过着无忧无虑的单身生活的宾艾尔,在意外地变成大富翁宾佐赫夫伯爵之后,却感到心烦意乱,闷闷不乐,只有躺到床上的时候才感到开心。他要签署许多文件,检查那些他根本不清楚是干什么的衙门,向管家提出各类问题,还要到莫斯科附近的庄园里视察。会见各色人物,这些各种各样的人——实业家,亲戚,熟人,对这个青年人都怀有好感,对他都非常热情,他们每个人显然都对宾艾尔的崇高品格坚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