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他进来了,叫喊着不堪入耳的话,正好看见我把他的儿子往厨房碗橱里藏。小哈里顿对碰上他那野兽般的喜爱或疯人般的狂怒,都有一种恐怖感,由于在前一种情况下他有被挤死或吻死的机会,而在另一种情况下他又有被丢在火里或撞在墙上的机会。他的害怕倒使我可以随便把他放在什么地方,这可怜的东西总是一声不吭。
啊,我到底发现啦!辛德雷大叫,抓着我脖子上的皮,像拖只狗似地往后拖。天地良心,你们肯定发了誓要谋害这个孩子!现在我知道他为什么总不在我的跟前了。可是,魔鬼帮助我,我要让你吞下这把切肉刀,耐莉!你不用笑,由于我刚才把肯尼兹头朝下闷到黑马沼地里,两个一个都一样——我要杀掉你们几个,我不杀就不安心!
但是我不喜欢切肉刀,辛德雷先生,我回答,这刀刚切过熏青鱼。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宁愿被枪杀。
你还是遭天杀吧,他说,反正你将来也非遭不可。在英格兰没有哪条法律能阻止一个人把他的家弄得很像样,可我的家却乱七八糟!——张开你的嘴!他握住刀子,把刀尖向我的牙齿缝里戳。而我可从来不害怕他的奇想。我唾一下,肯定说味道很讨厌——我怎样也不肯吞下去。
啊!他放开了我,说道,我看出那个可恶的小流氓不是哈里顿——我请你原谅,耐莉——如果是他的话,他就应该活剥皮,由于他不跑来迎接我,而且还尖声喊叫,好像我是个妖怪。不孝的崽子,过来!你欺骗一个好心肠的、上当的父亲,我要教训教训你。现在,你不觉得这孩子头发剪短点还能漂亮些吗?狗的毛剪短可以显得凶些,我爱凶的东西——给我一把剪刀——凶而整洁的东西!再说,那是地狱里才有的风气——珍爱我们的耳朵是魔鬼式的狂妄,——我们没有耳朵,也够像驴子的啦。嘘,孩子,嘘!好啦,我的乖宝贝!别哭啦,擦干你的眼睛——这才是个宝贝啦。亲亲我。什么!他不愿意?亲亲我,哈里顿!该死的,亲亲我!上帝呀,好像我愿意养这么个怪物似的!我一定要把这臭孩子的脖子摔断不可。
可怜的哈里顿在他父亲怀里拼命又喊又踢,当他把哈里顿抱上楼,并且把他举到栏杆外面的时候,他更加倍地喊叫。我一边喊着他会把孩子吓疯,一边跑去救他。我刚跑到他们面前,辛德雷在栏杆上探身向前倾听楼下有个声音,差不多忘记他手里有什么了。是谁?他听到有人走近楼梯跟前,便问道。我也探身向前,是想做手势给希刺克厉夫,我已经听出他的脚步声了,叫他不要再走过来。就在我的眼睛刚刚离开哈里顿这一刹那,他突然一跳,便从他父亲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掉下去了。
我们只顾看这个小东西是否安全,根本没有时间来体验那尖锐的恐怖感觉了。希刺克厉夫正在紧要关头走到了楼下,他下意识地把他接住了,并且扶他站好,抬头看是谁闯下的祸。即使是一个守财奴为了五分钱舍弃一张幸运的彩票,而第二天发现他在这交易上损失了五千镑,也不能表现出当希刺克厉夫看见楼上的人是恩萧先生时那副茫然若失的表情。那副表情比言语还更能明白地表达出那种非常深沉的苦痛,由于他竟成了阻挡他自己报仇的工具,如果是天黑,我敢说,他会在楼梯上打碎哈里顿的头来补救这错误。但是孩子得救了,我立刻下楼把我的宝贝孩子抱过来,紧贴在心上。辛德雷从容不迫地下来,酒醒了,也觉得羞愧了。
这是你的错,耐莉,他说,你该把他藏起来不让我看见。你该把他从我手里抢过去。他跌伤了什么地方没有?
跌伤!我气愤地喊着,他就是没死,也会变成个白痴!啊!我奇怪他母亲怎么不从她的坟里站起来看看你怎样对待他。你比一个异教徒还坏——这样对待你的亲骨肉!
他想要摸摸孩子。这孩子一发觉他跟着我们,就马上放声哭起来,他父亲的手指头刚碰到他,他就又尖叫起来,叫得比刚才更高,而且挣扎着像要发疯似的。
你别再碰他啦!我接着说。他恨你——他们都恨你——这是真话!你有一个快乐的家庭,却给你搞到如此糟糕的地步!我还要搞得更糟哩,耐莉,这误入迷途的人大笑,恢复了他的顽强,现在,你把他抱走吧。而且,你听着,希刺克厉夫!你也走开,越远越好。我今晚不会杀你,除非,也许,我放火烧房子——那只是我这么想想而已。
说着,他从橱里拿出一小瓶白兰地,倒一些在杯子里。
不,别!我请求,辛德雷先生,请接受我的劝告吧。就算你不爱惜你自己,也可怜可怜这不幸的孩子吧!
任何人都会比我待他更好些,他回答。可怜可怜你自己的灵魂吧!我说,设法想从他手里夺过杯子。可怜我的灵魂?相反,我宁愿叫它沉沦来惩罚它的造物主,这亵渎神灵的人喊叫着,为灵魂心甘情愿下地狱而干杯!
他喝掉了酒,不耐烦地让我们走开,用一连串可怕的,无法重复也无法记住的咒骂,来结束他的命令。
可惜他没醉死,希刺克厉夫说。在门关上时,也回报了一阵咒骂,他是在拼命,可是他的体质顶得住,肯尼兹先生说拿自己的马打赌,在吉默吞这一带,他要比所有的人都活得长,并且将像个白发罪人似的走进坟墓,除非他碰巧遇上什么意外。
我走进厨房,坐下来哄我的小羔羊入睡。我以为希刺克厉夫走到谷仓去了,后来才发现他只走到高背长靠椅的那边,倒在墙边的一条凳子上,离火挺远,而且一声不吭。
我把哈里顿放在膝上摇着,哼着一首歌,那首歌是这样开头的——夜深了,孩子睡着了。坟堆里的母亲听见了——这时凯蒂小姐,已经在她屋里听见了这场骚乱,伸进头来,小声说:你一个人吗,耐莉?是啊,小姐,我回答。她走进来,走近壁炉。我猜想她要说什么话,就抬头看着她。她脸上的表情看来烦躁不安,她的嘴半张着,好像有话要说。她吸了一口气,但是这口气化为一声叹息而不是一句话。我继续哼我的歌,我还没有忘记她刚才的行为。
希刺克厉夫呢?她打断了我的歌声,问我。在马厩里干他的活哩,这是我的回答。希刺克厉夫也没有纠正我,可能他在瞌睡。接着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这时我看见有一两滴眼泪从凯瑟琳的脸上滴落到石板地上。她在为她那可耻的行为而难过吗?我自忖着,那倒是一件新鲜事哩。反正我不去帮助她!不,她对于任何事情都不难过,即使是跟她自己有关的事。
啊,天呀!她终于喊出来,我非常不快乐!可惜,我说,要你高兴真太难了,这么多朋友和这么少牵挂,还不能让你心满意足!耐莉,你愿意为我保密吗?她纠缠着,跪在我旁边,抬起她那迷人的眼睛望着我的脸,那种神气足以打消人的怒气,哪怕在一个人极有理由发怒的时候。值得保守吗?我问。是的,而且它让我很烦,我一定得说出来!我想要知道我该怎么办。今天,埃德加·林悖要求我嫁给他,我也已经给他答复了。现在,在我告诉你我的回答是接受还是不接受之前,你告诉我应该是什么。
真是的,凯瑟琳小姐,我怎么知道呢?我回答。当然,想到今天下午你当着他的面出了那么大的丑,我可以说拒绝他是聪明的。由于他在那件事之后请求你,他要么是个无药可救的笨蛋,要么就是一个好冒险的傻瓜。
要是你这么说,我就不再告诉你更多的了,她埋怨地回答,站起来了。我接受了,耐莉。快点儿说,我是不是错了!
你接受了?那么商量这件事又有什么用呢?你已经接受了,就无法收回啦。
可是,说说我该不该这样做——说吧!她用激怒的声调叫着,搓着她的双手,皱着眉。
在准确地回答那个问题之前,有许多事要考虑的,我教训似地讲着。首先,最重要的是你爱不爱埃德加先生?
谁能不爱呢?当然,我爱。她回答。于是我就跟她一问一答。对于一个22岁的姑娘来说,她的回答不能算是没有见识。你为什么爱他,凯蒂小姐?废话,我爱——那就够了。不行,你一定要说为什么。好吧,由于他漂亮,而且与他在一起让人快乐。糟。这是我的评判。还由于他既年轻又活泼。还是糟。还有由于他爱我。那一点无关紧要。而且他将来会有很多钱,我希望做附近最了不起的女人,而我有这么一个丈夫就会觉得自豪。
太糟了!现在,说说你怎么爱他吧?跟每一个人恋爱时一样。你真笨,耐莉。一点也不,回答吧。我爱他脚下的土地,头上的天空,他所碰过的每件东西,和他说出的每一个字。我爱他一言一笑,一举一动,还有整个的完完全全的他。好了吧!
为什么呢?
不,你是在开玩笑,这可太可恶了!对我来说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小姐说,并且皱起眉,掉过脸向着炉火。
我可没开玩笑,凯瑟琳小姐!我回答。你爱埃德加先生是由于他漂亮、年轻、活泼、有钱,而且爱你。最后这一点,无论如何,没什么作用,没有这一条,你可能还是爱他的。而仅有最后这一点,你倒不一定爱他,你爱他的前提是他具备前四个优点。
是啊,当然,如果他生得丑,而且是个粗人,可能我只会可怜他——恨他。
但是世界上还有好多漂亮的、富裕的年轻人呀——也许比他还漂亮,还有钱。你怎么不去爱他们呢?
如果有的话,他们也不在我的道路上!我还没有看见过像埃德加这样的人。
你还可能看见一些,而且埃德加也不会总是漂亮、年轻,也不会总是有钱的。
他现在是,而我只能顾眼前,我希望你说些讲道理的话。
好啦,那就解决了,如果你只顾眼前,就嫁林悖先生好啦。
这件事我并不要得到你的允许——我要嫁他。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我到底做得对不对。
如果一个人结婚只顾眼前是对的话,那他就完全正确。现在让我们听听你为什么不高兴。你的哥哥会高兴的,那位老太太和老先生也不会反对。我想,你可以从一个乱糟糟的、不舒服的家庭逃脱,走进一个有钱又体面的人家。而且你爱埃德加,埃德加也爱你。一切看来是一帆风顺——障碍又在哪儿呢?
在这里,在这里!凯瑟琳回答,一只手捶她的前额,一只手捶胸:在凡是灵魂存在的地方——在我的灵魂里,而且在我的心里,我知道我是错了!
那可太奇怪!我可不明白。那是我的秘密。如果你不笑话我,我就要解释一下了。我不能说得很清楚——可是我要让你知道我现在的感觉。
她又在我旁边坐下来,她的神气变得更悲伤、更严肃,她紧握着的手在颤抖。
耐莉,你从来没有做过稀奇古怪的梦吗?她想了几分钟后,忽然说。
有时候做。我回答。我也是的。我这辈子做过的梦,有些会在梦过以后永远留下来跟我在一起,而且还会改变我的思想。这些梦在我脑海里穿过来穿过去,就像葡萄酒溶在水里一样,改变了我心上的颜色。耐莉,我要讲了——不过你不要对我的话发笑。
啊,别说啦,凯瑟琳小姐!我叫着,用不着装神弄鬼来缠我们,我们已够惨的啦。来,来,高兴起来,像你原来的样子!看看小哈里顿——他梦中想不到什么伤心事,他在睡眠中笑得多甜啊!
是的,他父亲在寂寞无聊时诅咒别人,也诅咒得多甜啊!我想,你应该记得他父亲和他一样大的时候——也曾有过善良和天真……耐莉,我要请你听着——并不长,否则我今天晚上高兴不起来。
我不听,我不听!我赶紧反复说着。那时候我很迷信梦,现在也还是。洛克乌得先生,凯瑟琳脸上那一种异常的愁容,这使我害怕她的梦会让我感到什么预兆,让我预见一件可怕的灾难。她很困惑,可是她没有接着讲下去。停了一会儿她又开始说了,显然是另外一个题目。
如果我在天堂,耐莉,我一定会非常凄惨。由于你不配到那儿去,我回答,所有的罪人在天堂里都会凄惨的。并不为了那个。我有一次梦见我在那儿了。我告诉你我不听你的梦,凯瑟琳小姐!我要上床睡觉啦。我又打断了她。她笑了,按着我坐下来,由于我要离开椅子走了。
这并没有什么呀,她叫着,我不过要说天堂并不是像我的家。我哭得很伤心,要回到尘世上来。而天使们非常生气,就把我扔到呼啸山庄的草原中间了,我就在那儿醒过来,高兴得直哭。这就可以解释我的梦境了,没什么坏预兆。嫁给埃德加·林悖,我一点也不比到天堂去更开心。如果我哥哥那个恶毒的人没有把希刺克厉夫贬得这么低,我也不会想到嫁埃德加。现在,嫁给希刺克厉夫就会降低我的身份……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多么爱他,不是由于他漂亮,耐莉,而是由于他比我更像我自己,不管我们的灵魂是什么做成的,他的和我的是一模一样的!而林悖的灵魂和我的灵魂就如月光和闪电,或者霜和火,完全不一样。
这段话还没有讲完,我发觉希刺克厉夫做出一个轻微的动作,我转过头,看见他从凳子上站起来,一声不响地悄悄出去了。他听到凯瑟琳说嫁给他就会降低她的身份,就没再听下去。凯蒂坐在地上,正被高背长靠椅的椅背挡住,看不见希刺克厉夫在这儿,也没看见他离开。可是我怕她再说出刺伤希刺克厉夫的话来,叫她别吱声。
为什么?她问,心神不安地向四周望着。约瑟夫来了。我回答,我刚好听见他的车轮在路上隆隆的声音,希刺克厉夫会跟他进来的,我不能保证他这会儿在不在门口哩。
啊,他不可能在门口偷听的!她说。把哈里顿交给我,你去准备晚饭,做好了叫我来和你一块儿吃吧。我想欺骗我这不安的良心,而且也深信希刺克厉夫没想到这些事。他没有,是不是?他不知道什么叫做恋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