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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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童年(14)

不一会儿,便有人从窗户的通风处叫他们:“孩子们,你们该回家啦!”他们不紧不慢地离开了,仿佛三只小鹅。有好几回,我在树杈上坐着,等待他们喊我和他们一起玩,但是他们并没喊我。我的心已经和他们一块儿玩了,偶尔是那样入神,甚至大喊大笑起来。于是,他们三人一起望我,悄悄地商量着什么,我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又赶紧从树上溜下去了。

有一回,他们玩捉迷藏的游戏,轮到老二找了,他站在仓库的一个拐角处,诚实地用双手捂着眼睛,不去偷看,他的两个兄弟跑去躲起来。哥哥迅速地爬进仓库房檐下的一处宽大的雪橇中,弟弟却手忙脚乱地、滑稽地围着井边乱转,不知该往哪里藏。

“一!”哥哥喊道,“二……”那个小弟弟跃到井栏上,抓住了井绳,将脚放进空桶中,那个水桶“砰砰”地顺着井栏的墙壁,掉下去消失了。

我看到那缠得十分整齐的辘轳迅速无声地旋转,立刻呆住了,我就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了,便果断地一个纵身蹦入他们院子中,叫道:

“快,他掉到井中去了!”老二和我一起跑到井栏一旁,他使劲儿抓住了井绳,拼命地想向上拉;这个时候我已经截住井绳,随后,他们的大哥也赶来了,帮我拉水桶。他说:

“请你轻点儿!”我们不一会儿就把小弟弟拉上来,他吓坏了,瞪圆了眼,脸白得发青,鲜血从他的右手指处向下流,腮帮也给擦脏了,一直到腰都是湿漉漉的,可是他依旧微笑着,拉长音调说:

“咦?我怎——么——落下——去了!”

“你发疯了,知道吗?”二哥说。他搂着他,用手绢擦他脸庞上的鲜血。大哥则蹙着头说:

“我们回家吧,事情瞒不住了。”

“你们会挨揍吗?”我问。他点了一下头,随后朝我伸出手来说:“你跑得太快了!”我听他夸赞感到很高兴,但还没有来得及抓住他的手,他又对二弟说道:“我们赶紧走吧,省的他着了凉!我们就说他跌倒了,千万别说掉井的事!”“对,不要说!”小弟弟打着战表示赞成,“我掉到水洼中去了,是吧?”就这样,他们离开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望了望那个我扒着蹦到院子的树枝,它还在摇摆着呢,一片黄叶从那上边掉下来。

三兄弟几乎有一周没有在院子里出现,后来他们终于出来了,比以前玩得更热闹了。那个大孩子看到我在树上,和蔼地说道:

“来我们这里玩吧!”我们爬到仓库房檐下面破烂的雪橇中,互相细细打量着,说了很长时间。“你们挨揍了吗?”我问。“是的!”大孩子回答道。

很难让人相信这些孩子也与我一样挨揍,真让人感到好笑。

“你为什么要捉鸟?”小弟弟问。

“它们唱得特别好听。”“不,你不要捉它们,最好叫它们想怎么飞就怎么飞吧!”

“那好吧,我从今以后就不捉了!”“但是你得再捉一只送给我。”“你想要哪种?”“快活的,能放到笼子中养的。”“那你就是说想要小黄雀了。”

“猫会把它吃掉的!”小弟弟说,“爸爸也不会让玩。”大孩子接着说道:

“爸爸不让玩。”“你们有妈妈吗?”

“没有。”大孩子说,可是老二更正说:“有,但是有另外一个,不是亲的。亲的已经没有了,她死了。”

“不是亲的喊后娘?”我问。大孩子点了点头:“对。”三兄弟都陷入了沉思,有点儿黯然失色。

从外祖母说的童话中,我知道了什么叫后娘。因此这类静静的沉默我是可以理解的。我记起了童话中的巫婆后娘,她用骗人的方式占领了亲娘的位置,于是我应许这三个孩子们说:

“你们的亲娘还会回来的,你们就等着吧!”

大孩子耸了一下肩膀:“死了还可以回来?这不会的。”不会?我的上帝啊,死人复生的事情多着呢,甚至被刀剁成肉末,只要洒上一点儿活水就可以复活了,这种情况可多啦!死了,可那不是真死,不是上帝的意思,而是受了坏人的控制,受了魔法的捉弄!

我高兴地为他们说起外祖母讲的一些童话;大孩子一开始总是含着笑,悄悄地说:

“我们知道,这只是童话。”他的两个弟弟一言不发地倾听着,小弟弟抿紧了嘴唇,脸色阴郁;二弟弟用肘弯撑着膝盖,向我探着身体,伸出另一只手臂勾住小弟弟的脖子。

天色已晚,这时,一个白胡子老头在我们附近出现了,他穿着一身仿佛神甫穿的肉桂色的长衣服,戴着一顶毛茸茸的皮帽子。

“他是谁?”他指着我问三个孩子。大孩子站起身来,朝我外祖父的房子摇晃了一下头:“他是从那里来的?”

“谁将他喊来的?”三个孩子马上默不作声地从雪橇上爬下来,返回家去了,他们再次让我想起了三只乖巧、服帖的小鹅。老头使劲儿抓住了我的肩头,拉着我朝大门走去。

我被他吓得真想大哭,可是他的步伐迈得又大又快,我还没有来得及哭出来声,就已经被送到了大街上。他在旁门停住,指着我恐吓道:

“不许上我这里来!”我生气了:“我不是来找你的,老鬼!”

他用长长的胳膊再次抓住了我,拉着我在大街上走,一边走,一边质问我,那些话仿佛像一把锤子敲打着我的头。

“你外祖父在家吗?”算我倒霉,外祖父恰好在家。他盯着他那双仿佛瓜子一样的凶恶的眼睛,慌慌张张地说道:“请您宽恕,上校!他母亲不在,我又很忙,没人教育他。”

上校吭哧一声,震响了整个屋子。然后像一根笔直的木柱子,转身离开了。过了一阵儿,我就被丢到院子中彼得伯伯的马车中了。

“又惹祸了,小爷子?”他一边卸马具,一边问道。“为什么挨打啊?”

当我对他说了挨打的原因时,他立刻火了,气愤地说:

“你为什么与他们一起玩?他们是少爷,是毒蛇。你看你为了他们被揍成这个模样!你要好好地打他们一顿,没什么可怕的!”

他咆哮了很长时间。我由于挨揍,便满肚子怒气,起初怀着委屈听他说,可是看到他那皱纹纵横颤抖着的脸,越来越使我生厌。我回忆起,那三个小孩子也挨揍,他们并没有哪里对不起我。

“打他们倒没必要,他们都是好人,你总是挑拨离间!”我说。

他望了望我,忽然喊了一声:“从马车上给我滚下去!”“你这个大傻瓜!”我蹦到地上,骂了一声。他满院子追我,但就是抓不到我。他一边跑,一边不自然地叫着:“我混蛋?我说谎?我让你知道我的厉害!”外祖母来到厨房的台阶上,我立刻扑到她的怀里。

他开始对外祖母诉起苦来:“这孩子让我受不了啦!我比他整整大五倍,他竟骂我的母亲,什么都敢骂!还骂我是大骗子!”我一听到人家在我的面前撒谎,就会惊讶得不知所措,发起愣来。这时我真的是不知所措了,然而外祖母强硬地说:

“噢,彼得,我知道你在说谎,他不会骂你这么难听的话儿的!”

假如是外祖父,就会信任这个马车夫的。从那天开始,我们和彼得之间就发生了悄无声息的,甚至有些恶毒的战争。总而言之,我充分运用了力量与智慧去报复他。每当节日或者假期,他成天都在机警地观察我,不止一回地抓住我的事——与小少爷们做游戏,他一抓住就会对外祖父告状。

我依然继续与三个兄弟来往,而且越来往越使我高兴。在小小的寂静的角落中,在外祖父的院墙与奥夫相尼科夫的围墙之间,生长着许多茂盛的菩提树、榆树、与接骨木丛树,在丛树底下的围墙,我挖了一个半圆形的小洞,三个弟兄轮流或每次派两个人到小洞前来,我们蹲着或跪着轻轻地说话。他们中间总会有一个人放哨,担心上校会冷不防地发现我们私通。

他们说起自己的苦闷的日子,连我听后都觉得非常可怜。他们向我讲述那只被我捉来的小鸟是如何生活,讲很多童年的故事,可是从来没有一句话是提及他们的后母和父亲的,起码我不记得有这样的话语。他们经常让我讲故事,我认真地将外祖母说过的故事再讲一遍,假如其中哪里忘记了,就请他们等一会,我跑去问外祖母忘记了的地方——这从来都是让她高兴的。

我对他们说了很多有关外祖母的事情,有一回大孩子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可能外祖母都是非常好的,从前我们也有一个非常好的外祖母。”

他经常伤感地说:过去、以前、曾经,就好像他已经在地球上生活了一百年了,而不是才生活了十一年。我记得,他的手指很细,手掌很窄,整个身子也是又细又弱,眼睛却闪闪发亮,而且非常温和。他的两个小弟弟也非常可爱,非常值得信任,常常会使我产生替他们干点快乐的事的想法,在他们中,我最喜欢老大。

我说得正起劲儿时,经常没有留心彼得伯伯是怎样出现的。他用一种拉长的叫喊声驱散了我们:

“你们又……到一块儿了?”我看见彼得伯伯的郁闷呆痴病犯得越来越频繁了,我甚至学会了提前看出他干完活回来时的心情是怎样的:他总是不紧不慢的开门,门钮发出漫长而懒散的吱吜声;假如这个车夫心情很差,门钮就会短促地响一声,像是因为怕疼而“哎哟”了一声似的。

彼得独自一人住在马棚上的一间很低很矮的狗窝中,他的哑巴侄子回乡下结婚去了。他还渐渐养成了睡觉不关灯的习惯,这让外祖父很生气。

“彼得!小心烧坏我的房子!”“不会的,您就放心吧!我将过夜的灯放在装满水的碗中。”他回答说。他现在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向一旁看,而且很长时间都不参加外祖母的晚宴了,也不请大家吃果子酱了。他的脸孔干枯了,皱纹更加深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就像个病人一样。

有一天劳动的日子,早晨我与外祖父在院子中打扫半夜里下的一场大雪——耳门的门闩忽然锵地一下,和往常不同地响了一声,有个警察走到院子里,用手臂将门重新关上,勾了勾肥胖灰色的手指,叫外祖父到他那儿去。当外祖父来到他面前的时候,那个警察将长着大鼻子的脸朝他俯倾着,就似乎是在啄外祖父的额头一样,开始小声嘟囔着什么事,而外祖父匆匆地回答说:

“在这里!什么时候?叫我想想看。”他忽然可笑地腾空一蹦,叫了一声:“真主保佑,真的有这回事吗?”“不要叫唤!”警察严厉地命令他。外祖父扭头看到了我。“收起铁锨,滚回家去!”

我藏到拐角后边,他们朝车夫的狗窝走去。警察拿掉右手上的手套,用它向左掌上拍打着,说道:

“他……明白了,扔掉马,自己躲了起来。”我赶紧跑到厨房中,将我所看到与所听到的一切都对外祖母说了。她正在面槽中和面准备制面包,只是摇晃着粘满面粉的头,听我说完后,安静地说:

“或许是他偷了什么东西了。你玩去吧,不要管大人的这些闲事!”

当我再一次回到院子里时,外祖父正站在耳门一边,摘掉帽子,眼睛注视着天空,正在划十字呢。他面带怒色,毛发竖起,一只脚颤抖着。“我不是说让你给我滚回去吗!”他将脚一跺,冲我大喝了一声。他也跟随着我回家来了,一进厨房就喊外祖母:“过来,老婆子!”他们二人来到隔壁房间中,在那儿耳语了很长时间。

外祖母再一次来到厨房中时,我开始知道发生了一件令人恐惧的事。

“你为什么要惊慌呢?”“闭嘴,听到没有?”她压低了声音答道。一整天家中都使人感到难受、恐怖,外祖父与外祖母经常彼此惊恐地望上一眼,说话总是说几句,轻轻的,让人听不明白,这更加重了恐怖的气氛。

“老婆子,你把屋里所有的地方都点上长明灯!”外祖父一边咳嗽,一边命令道。

大家吃午饭时也没有心思,都匆匆忙忙地吃,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人一样。外祖父劳累地吹胀了腮帮,清着嗓门,嘟嘟囔囔地说:

“魔鬼比人更有力量!信教的一定会诚实的,但是你瞧!”

外祖母不停地唉声叹气。冬季慢慢地远去了,慢得使人疲倦,家中越来越变得不安和沉闷了。

晚上即将来临时,走进来一个长着红头发的胖警察,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了。他坐在厨房中的长凳子上打盹儿,低声地打着酣,磕着头,当外祖母问他“是怎样查访出来的”时,他停了一下才粗声粗气地回答说:

“我们什么都查得出,你就安心吧!”我记得,我在窗户旁边坐着,将一枚旧铜币放在嘴中哈着热气,竭力想将战胜毒蛇的成功者格奥尔吉的肖像印在窗户玻璃的冰花上面。

门洞中突然响起一阵儿咕咚咕咚的声音,屋门豁然打开了,彼得罗芙娜在门口震耳欲聋般地大喊一声:

“快去瞧瞧你们家后院是什么东西!”她一看到警察,又向过道里跑。可是警察扯住了她的衣裙,也大喊起来:“站住!这是什么人?来做什么?”她在门槛处跌倒了,跪在地板上,眼里噙着泪水说道:

“我打算去挤牛奶,看到卡希林花园中有个东西像靴子一样!”

此时外祖父暾着脚儿狂怒地大叫:“瞎说,糊涂玩意儿!花园中什么你也看不到,外墙那么高,墙上也没有缝隙,瞎说!我们后院什么都没有!”

“哎呀,我的老天爷啊!”彼得罗芙娜尖利地叫喊着,她一只手抱着头,另一只手朝他伸过去。“没错呀,我的天哪,我瞎说!我走着走着,看到有脚印通向你们的外墙处,有一片雪地已经被人踩过了。我向外墙那边一望,发现他躺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