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童年(13)
“刚开始的几年,伯爵小姐,尊敬的塔季扬·列克谢芙娜,吩咐我说:‘你当铁匠去吧,’过了一阵子,她又命令我说:‘你去帮帮同丁的忙吧!’行啊,无论将一个大老粗安排在哪里都不合适!过了一段时间她又说:‘彼得鲁什卡,你应该去捉鱼!’反正什么都一样,好啊,我就去捉鱼。但是,我刚喜爱上这一行,又与鱼分了手。分手就分手吧!又让我到城中去赶马车,收租金。那好吧,赶马车也可以,还做些什么呢?再后来,小姐还没有来得及让我再改行,农奴就都被解放了,我身旁只剩下这匹老马,如今它也就算是我的伯爵小姐了。”
它说的是一匹衰老的马,似乎以前是白色的,曾被一个酒鬼画匠拿五彩颜料乱抹一气,但是只开了个头,没有抹完一样。它的眼睛昏花,哀伤地低垂着瘦瘦的头颅,突出的青筋与磨得光光的老皮松弛的包着骨头。它的腿已经脱了臼,全身好像是用破布连在一起的。彼得伯伯对它一向是毕恭毕敬,从不打骂它,而且喊它“丹尼卡”。
有一回,外祖父问他说:“你为什么用基督教的名字称呼一匹牲口呢?”“不是的,瓦西里·瓦西里耶夫,不是这样的,尊敬的先生!基督教没有丹尼卡这种名字,只有一个塔季扬娜!”
彼得伯伯也认字,也把《圣经》读得滚瓜烂熟,他与外祖父经常讨论圣徒里面哪一位最神圣。他们批评那些有罪的古人,一个比一个批评得严厉,尤其对押沙龙毫不客气。偶尔争论完全属于语法性质的,外祖父说道:“согрещихом,беээаконновахом,неправдавхом”,但是彼得伯伯却坚决咬定是“согрещища,беээаконноваща,неправдоваща”。
“我说的是类似的事情,你说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外祖父发怒了,满脸通红,学他讲话:“ваща,щища!”
但是被烟雾笼罩着的彼得伯伯,也刻薄地说:
“你那хомьг有哪一方面好?它对上帝一点儿都不好!说不准上帝一边听你祈祷,一边想:无论你怎样祷告,都是一文不值!”
“快滚,列克谢!”外祖父疯狂地叫道,绿色的眼珠子直冒光。
彼得特别爱干净,打院子里穿过时,总是将碎砖烂石、骨头踢开。他一边踢,一边追上去骂道:
“这些多余的玩意儿,真是碍事!”他很爱说话,看起来人挺善良而活泼,但是他的眼珠子常常充血,并且很混浊,有时好像死人一样停滞不动。他偶尔坐在黑暗的墙角里,蜷缩着身体,黑着脸儿,好像他的哑巴侄子一样不说一句话。
“彼得伯伯,你是怎么啦?”
“滚开!”他沉闷而粗暴地说。
在我们那条街道上,有一户搬来一位头上长了个肉瘤的老爷,他有个十分奇异的习惯——每逢周日或假日,就坐到窗口用鸟枪打狗、猫、鸡以及乌鸦,对他所讨厌的行人也进行射击。每次,一听到街上枪响,彼得伯伯——只要他在——就会匆匆地将晒褪了色的、只有过节才戴的宽边帽子戴在灰头发的脑袋上,跑出大门。他双手藏在背后的长衫底下,将长衫撑得好像公鸡尾巴一样;他挺胸抬头,大模大样地顺着街从射手身边走过。走过去,再返回来,又走过去。我们一家人都站在大门外,那个军人从窗户里探出黢青的面孔向外张望,在他的面孔后,是他太太的金发的头;贝特连院子中也走出许多人,只有灰色的、死气沉沉的奥夫相尼科夫的屋子中没出来一个人。
有时候,彼得伯伯走来走去毫无收获,可能那个猎人不承认他是一位值得射击的东西,可是偶尔双筒枪一连发出两次:
“嘣…嘣!”彼得伯伯慢慢地走,来到我们跟前,激动地说:“打到下襟了!”有一回霰弹射中了他的肩膀与脖子,外祖母一边用针挖霰弹,一边批评彼得伯伯说:“你为什么惯着这个野种?当心他将你的眼打瞎!”
“不,肯定不会的,阿库林娜·伊凡诺芙娜,”彼得拉着音调轻蔑地说道。“他算哪门子射手!”
“你为什么要纵容他啊?”“我哪里是纵容他,我不过是打算逗逗这个老爷罢了!”
他将挑出来的霰弹放在手心中,仔细地看了看,说:“算不上一个射手!伯爵小姐眼前有一位临时充任丈夫工作的军人——她挑选丈夫好像挑选佣人一样——姓名是马蒙特·伊里奇,哈,他的枪法简直出奇的准!老妈妈,他只用单个儿的子弹,不用其他的!他叫傻子伊格纳什卡站在远处,几乎四十步外开始射击。傻子的腰中拴一个小瓶子,瓶子就挂在他的两条腿之间。伊格纳什卡将腿分开,傻乎乎地笑着。马蒙特·伊里奇拿手枪瞄准了,啪地一声!瓶子打碎了。只有那么一回,不知道是牛虻,还是什么别的小东西,咬了伊格纳什卡一口,他一动,子弹打中了他的一条腿,恰好打中了膝盖骨。大夫一喊来,当即就将他的腿儿给剁掉了——完事后,将腿给埋了。”
“那个傻子呢?”“他没事儿。傻子手脚都用不着,他只凭那副傻相就能吃饱饭。傻瓜人人喜欢,愚蠢不让人生气。俗话讲得好:只要是法院的文书就能管人,只要是傻子就不可能欺负人。”
这类故事并不让外祖母感到惊讶,她自己就知道几十个这样的故事,可是我有点儿害怕。我对彼得说:
“老爷这样打枪会打死人吗?”“为什么不会?当然会了。他们互相也打。有一回,塔季扬·列克谢芙娜那里来了一个新的枪骑兵,他与马蒙特争吵了起来,双方立刻就举枪射击。他们来到花园池塘一边的小道上,这个枪骑兵‘扑哧’一声,正好射中了马蒙特的肝脏!把马蒙特打到坟地去了,而那个枪骑兵则被流放到高加索。这是他们打死了自己人!如果打死农民什么的,那就更没话好商量了。如今他们就更不爱惜人命了,那些农民已经不是他们的奴隶了。以前总还有一点儿怜惜,毕竟是私人的财产呀!”
“才不是,就是在那时也不太心疼。”外祖母说。彼得伯伯是这么认为的:“这话也是。虽然是私人的财产,但是不值钱啊!”他也不躲避我的目光,对我非常亲切,和我说话比和大人说话和气些。可是他身上有一种我讨厌的东西,他请大家吃美味的果酱时,我的面包片上的果酱抹得比其他人的要厚,他经常从城中为我带来麦芽糖、罂粟饼。和我说话时,总是很严肃,声音低低的。
“以后干什么啊,小爷子?当兵还是做官?”“当兵。”
“这是好事。现在当兵也不太苦了。做神甫也好,自言自语地说几声‘上帝保佑吧’——完事了!做神甫甚至比当兵还容易,当个渔夫那才是真的容易的呢,什么本领都不用学,只要习惯就可以。”
“外祖父揍你,你生气了吧?”他安慰我说道。“小爷子,生气是没有必要的,揍你是为了教育你,这样的揍法,是管教孩子!我那位伯爵小姐塔季扬?列克谢芙娜,你知道吧?啧啧,她打人才叫打人呢,出了名的!她专门养一个打手,名字叫赫里斯托福尔,他可算得上一个打人能手,附近的地主都向伯爵小姐借他来帮忙:‘塔季扬·列克谢芙娜小姐,将赫里斯托福尔借给我们打农奴一顿吧!’她就立刻答应了。”
他平心静气地、一本正经地向我说起那位伯爵小姐:她身穿白细纱衣服,戴着天蓝色的轻盈的头巾,在圆柱的房檐下红色椅子中坐着,赫里斯托福尔就在她面前鞭打那些农妇与农夫。
“小爷子,这位赫里斯托福尔尽管是梁赞人,但是倒非常像茨冈或乌克兰人,嘴唇上的胡子长到了耳根处,脸色黢青,下巴胡子都刮净了。不知道他真傻,还是担心人家找他帮忙装傻。他经常在厨房中向茶杯中倒水,然后捉苍蝇,或者蟑螂、甲壳虫,逮来就用树枝子摁到水中淹死,淹很长时间。偶尔从自己领子中逮到虱子,也拿来放到杯子中淹死。”
类似这样的故事,都是我所知道的,由外祖母与外祖父口述,我听了许多许多。每一个故事中都有一些折磨人、欺侮人、压迫人的事。这些故事都听够了,我不想再听了,我哀求车夫道:
“您讲点儿其他的吧!”他将皱纹全都聚集到嘴角处,随后又将皱纹掀到眼角处,答应了我的请求:“好吧,你这个不知足的,就讲点儿其他的,我们那里有个大厨子。”“究竟是哪里呢?”
“就是在塔季扬·列克谢芙娜伯爵小姐那里。”“你干什么叫她塔季扬?她是个男人吗?”他尖声细语地笑了。“她当然是小姐,但是她长有小胡子,黑糊糊的小胡子。她的祖先是黑色皮肤的德国人,这个民族很像阿拉伯人。我们还是来说这个大厨子吧。小爷子,这个故事可逗人啦!”
这个逗乐的故事是这样的:大师傅做坏了一个大馅儿饼,他的主人就逼他一口气将它吃完,最后他就一病不起了。
我气愤地说:“这一点儿都不可笑!”“什么样的才可笑?你说!”“我不知道。”
“那你就不要插话!”然后他又胡诌起一些无聊的玩意儿。偶尔过节时,两个表哥——一个是满脸忧愁而且懒散的米哈伊尔的儿子萨沙,一个是精明并且听话的雅科夫的儿子萨沙一起来我家做客。有一回,我们三个人在房上跑来跑去,看到贝特院子里有一位穿绿色皮礼服的老爷。他坐到墙边柴火堆中,正在逗几只小狗玩呢。其中有一个表哥建议去偷他的一只小狗,他们随即就制定一个聪明的偷窃计划:两位表哥到大街贝特连的大门跟前,让我从这里吓唬那个老爷,等将他吓跑以后,他们就悄悄地溜进院子里偷小狗。
“怎样吓唬呢?”有个表哥建议说:“你向他的秃头上吐唾沫!”
朝人头顶上吐唾沫算得了什么大罪啊?还有比这更残酷的事,我不止听过一回,也不止亲眼看到过一回。当然,我就毫不犹豫地执行了我所承担的任务。
这么一来惹起了一场很大的纠纷,贝特连家的男男女女都跑到了我们院子中,领头的是一位年轻英俊的军官。由于在我犯罪的时候,两位表哥正在大街上乖乖地玩儿呢,一点儿不知道玩笑带来的苦难,因此外祖父只揍我一个人,充分地满足了贝特连一家人的欲望。
挨过揍以后,我就在厨房中的吊床上藏着,欢快的彼得伯伯身穿过节的服装来看我了。“你真想得好啊,小爷子!”他耳语说。“对他就应该这么做。这个老山羊,就应该这样吐他,吐他们!最好拿石子砸他那发霉的秃头!”
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老爷的圆脸,没有胡须,小孩一样的脸。我记得,他仿佛狗崽子一样,声音既小又可怜地吭吭叽叽地喊了起来,一边用手擦着发黄的秃头。我一回忆起就羞得无法忍受,我恨我那两个表哥,然而,我注意到这个马车夫皱纹纵横的脸庞,立刻将这一切都忘记了:他那副脸孔令人害怕并且可憎地打战,仿佛外祖父揍我时脸上的表。
“滚开!”我吼道,用手与脚将彼得推开。他乐呵呵地笑着,眨着眼睛,爬下了吊床。从此,我再也没有与他说话的兴致了。我躲着他,与此同时用怀疑的眼神看着这个马车夫,期待着会有一些事情发生。
在冒犯秃头老爷这件事情不久后,又发生了一件事:奥夫相尼科夫安静的庭院早就深深地吸引着我,我感到在这个灰色的屋子里一定过着一种奇异的、神秘的、童话般的日子。
贝特连家过着喧嚣不已而且愉快的生活,有许多美貌的小姐、军官与大学生经常来家中找她们。在那儿什么时候都能听到欢歌笑语:笑声、喊叫声、歌声、音乐声……屋子的外表也是令人悦目的,玻璃窗擦得极亮,玻璃窗后边盆花的绿影显出各种鲜艳的色彩。
外祖父则非常不喜欢这一家子。“异教徒,不信神的人!”他一说起这家人就这么说,尤其对这家里的女士,总是用极其下流的字眼称呼着。彼得伯伯有一回给我说明这个字眼,他的说明是令人恶心的,幸灾乐祸的。
而严峻且默不作声的奥夫相尼科夫的房屋却令外祖父肃然起敬。
这座高大的平房伸入院子中,院子里是一块茂盛的草坪,整洁而寂静。整个园地,还有园地上空荡的马厩与打开着一扇大门,空空的板棚,似乎都给人一种安详的、寂静的、甚至有些倨傲的感觉。
在院子中,几乎每天都有三个小孩从正午玩到傍晚,他们都穿着同一个颜色的上衣与裤子,戴着一样的帽子,他们圆脸、灰眼睛,彼此长得很相似,我只根据个子的高低才辨得清他们三个人。
我从墙缝中望着他们,他们看不到我,我真希望他们可以看到我。我喜欢他们这样巧妙、欢乐、友好地与我进行这场陌生的游戏,我喜欢他们身上的衣裳,喜欢他们互相善意的关爱,尤其是两个哥哥对他的那个小弟弟——长得特别可爱,性格很活泼的小矮胖子。他如果跌倒了,他们也会像平常人们笑一个跌倒的人一样大笑,然而不是幸灾乐祸的笑,然后立刻扶起他;他如果弄脏了手或膝盖,他们就拿牛蒡叶子或手帕为擦手指和裤子,而二哥则亲切地说:
“看给你笨的!”他们从来不打架、不骂街,不互相欺骗。三个人都非常敏捷,看起来永远不会疲倦。有一回,我爬到树上冲他们吹口哨,他们一听到口哨声都停住了,随后不慌不忙地凑在一块儿,一边看着我,一边低声地议论着什么。我想:他们可能会朝我丢石子了,于是赶紧下来将所有的衣袋都装满了石子,随后再次爬到了树上,可是,我发现他们已经远离我到院子的另一个角落去玩了,他们将我给忘掉了。这使人有点儿惘然,不过我不想对他们挑起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