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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传聆——教坊正音(7)

这是男人的天下,女人至多是争夺时可有可无的砝码以及锦上添花的战利品。如她这般自幼遁入空门,似乎还算一件幸事吧!谁知道呢!她垂下头,继续扫着庭院中的落叶。花开花落,几十年的时光匆匆而逝,遥闻那人早归黄土,除了多诵几卷经文之外也别无他法。直到期颐将至,蓦然回首,才发现在心中某个不曾对佛祖坦白的角落,始终留存着一段美好的记忆。她并不知道,面前这个小男孩在未来会成为名垂千古的文豪,托他的福,她也算是在历史上轻描淡写地留下了一点儿痕迹。不过这些不重要,她只是想在生命的最后光景里,重温一下那个美妙的夏夜而已。

匆匆又是四十年,当年的男孩也近天命之年。在歌咏“大江东去”的豪情之余,不知因了什么由头,忽然便从忘川中打捞出一段似梦似真的故事。印象中的老尼已是面貌模糊,似乎只剩下一个伛偻枯瘦的剪影,那首词也是一鳞半爪,不成体系。然而,“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始终像是一个绮丽的咒语,牢牢地困惑着他的思绪。查阅书籍,发现后主的《木兰花o避暑摩诃池上作》中如是写道: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暖。帘开明月独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

起来琼户寂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也许那老尼将句子记岔了罢!可是将这首句摊破,似乎意味更加缠绵悠远,让人欲罢不能,何不将错就错,重新填写呢?在某个风露微凉的夏夜,苏轼终于决定重新填写这首词。在尝试了很多词牌之后,他选择了《洞仙歌》,于是,花蕊夫人的风姿在雪藏百年之后,就这样重新现世了: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翻用后主原意,却因了浸润数十载的填词功力和豪放词家独特的节奏感,使得这首词较原词更为工整。花蕊夫人那恬淡的美,像是经年的女儿红,尚未品尝,闻香先醉。在别人处,他们是千夫所指的失德君主与亡国祸水,可是在苏轼看来,不过就是一对痴缠的有情人罢了。他在词中融入了真心的祝福与惋惜,又暗合自身那飘萍般的命运,于是这一首摇曳心神的《洞仙歌》就此传唱开来。

流年,真个偷换。

【千秋岁】千秋万岁却哀声

《千秋岁》,双调七十一字,上下片各八句,五仄韵,上片起句比下片起句少一字,其余句式全同,又名《千秋节》《千秋万岁》。需要注意的是,《念奴娇》有一个别名与它相重,另外还有八十二字的《千秋岁引》,不是同一曲调。据传开元十六年(公元728年)八月初五,正是玄宗生日,百官上表请定此日为千秋节,于是便开创以帝王生辰为节日的先河。年年八月初五,玄宗于花萼楼头大宴群臣百姓,举国放假三日以示欢庆。乐师白明达为此创作了《千秋乐》的教坊曲调,白明达是龟兹人,因此这首曲子带有古朴旷达的西域风味。宋人根据旧曲另制新曲,就成了词牌《千秋岁》,有呜咽悠扬的“歇指调”和清新缠绵的“仙吕调”等。

将《千秋岁》写成“仙吕调”,是张先的做法。这位著名的“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一生风流不羁,词风近于柳永,清新缠绵是必然之事。他八十岁时还娶十八女子为妾,因此被苏轼嘲弄为“苍苍白发对红妆”“一树梨花压海棠”,传说他最大的儿子和最小的女儿年龄相差六十岁,足足两代人还有余裕,真是令人哭笑不得。不过,人品作风姑且搁下不表,他的词作当真是极为美妙。也许正因为一直有一颗多情的少年心,所以才能写出那些柔情似水的小词吧!他的《千秋岁》,当真是心思奇巧,令人叹服:

数声,又报芳菲歇。惜春更选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孤灯灭。

虽然这首词背后的故事并未见诸史料,但是我们完全可以想见写作当时的场景,必是心绪纷乱,眉宇紧攒。便是杜鹃,一声声不如归去,扰得人旧愁未解更添新愁,才过春日却风吹雨打,当真不给人留下丝毫的希望。最妙就在“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这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天不老便是因为无情,可是人情难绝,所以总是要老的。这百结的心思成了天罗地网,将人罩在其中,挣不掉也逃不脱,只有越缚越紧,最后以窒息终结。

现代作品中化用诗词意境的不在少数,琼瑶可能是影响最深的一位,她的《寒烟翠》《彩云飞》《庭院深深》等都是直接从诗词里截取的,而《心有千千结》则是将张先的这两句裁剪合并,读起来意外地美妙顺畅。因为她的缘故,这首词在诗词文化逐渐老去的今天,还能保持着相当不错的知名度,也算得上是一件难得的韵事了。

左右已经不再是帝王生辰大宴上的正乐,对于乐律的要求也就不怎么严格。不过,如张先这样将《千秋岁》作为“仙吕曲”来演唱的毕竟还是少数,那悲情的“歇指调”才是主流。后世填词寻找范例,一般以秦观的《淮海长短句》为准。而说起秦观与《千秋岁》的关系,只能是用“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来形容了。

秦观是“苏门四学士”中最得苏轼喜爱的一位,他才思敏捷,风流俊赏,算得上是一时无二的人物。后人为了美化他的文学形象,给苏家编出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妹与他结成伉俪,可见不光苏轼对他青眼有加,世人对他也是颇有眷顾的。

这样一个文坛妙人,偏偏跟师父苏轼命运仿佛,宦海浮沉,受尽了愁苦折磨。科举连年失利,终于名登金榜却又受到政治风潮的挤压,好容易熬得苦尽甘来,顺风顺水不过三年,便又因为新旧党争被接连贬谪。可惜,他没有苏轼那样的豪迈胸襟,他是婉约派的男儿,有着极为细腻敏感的心思,只合花前病酒,浅酌低唱。这种崎岖坎坷的人生路途使他的词作中充满愁绪,读来千回百转,使人潸然。

翻开宋史中的年表,我们可以发现,北宋有三个皇帝继位时还没成年,由太后把持朝政。仁宗时的太后刘氏和哲宗时的太皇太后高氏,都是女中尧舜,虽然架空皇帝一手遮天未免令人诟病,但都把朝政治理得井井有条,这是令世人称道的。也许是因为男人和女人的政治理想有所差异,又或者是年幼的皇帝长期被压制,以至于产生严重的逆反心理,总之太后跟皇帝之间的分歧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尤其哲宗一代,新旧党争愈演愈烈,高氏支持旧党,重用司马光等人,哲宗却不以为然。元祐九年(公元1094年)太皇太后高氏崩逝,少年皇帝终于得以亲政,压抑太久总需要爆发,于是政局在一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旧党人物悉数被调离京师,新党故人则相继还朝。一座城门,进来的春风得意,出去的黯然销魂。在遭遇贬黜的队伍中,便有时任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的秦观。

左迁总非单行之祸,盖因一朝失势,便有小人在一旁落井下石。秦观被贬杭州通判,尚在赴任途中便被人告了御状,罪名是“诋毁先帝”,于是诏书再下,逼他直接改道向南,到处州当了个小小的“监酒税”。这个官职不光低微,而且也难有什么作为,处州这个地方又没有名山大川可供游历,因此秦观在百无聊赖之际,作了一首《千秋岁》,抒发伤春之情: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

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

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世人作词,凭的是才能,秦观却全凭一颗真心。西池盛会正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时光,而今旧僚零落,伴随身畔的只有飞花落红,当真是天上人间。这首词写出了那场政治斗争中所有失利者的悲苦心境,因而陆续有人应和。苏轼见到这首词的时候远在儋州,受着仅次于死刑的非人折磨,对于秦观的愁苦他深表理解。不过,豪放派的作为与婉约派终究还是有所差异,同样一首悲凉的《千秋岁》,竟然被他唱出了一种豁达的豪情:

岛边天外,未老身先退。珠泪溅,丹衷碎。声摇苍玉佩。色重黄金带。一万里,斜阳正与长安对。

道远谁云会,罪大天能盖,君命重,臣节在。新恩犹可觊,旧学终难改。吾已矣,乘桴且恁浮于海。

苏轼不愧是为人师者,眼界之高,秦观只有拜服。相比之下,黄庭坚的和词来得便迟了些,斯人已经亡故,酬唱不成,只能当做挽歌:

苑边花外,记得同朝退。飞骑轧,鸣珂碎。齐歌云绕扇,赵舞风回带。岩鼓断,杯盘狼藉犹相对。

洒泪谁能会,醉卧藤阴盖。人已去,词空在。兔园高宴悄,虎观英游改。重感慨,波涛万顷珠沉海。

在朝交游时的场景真是意气风发、鲜衣怒马,而今想来,依然历历在目,但是那个策马同游的人已经不在了。他就像是一颗明珠,永远沉入了波涛汹涌的海底,再也不能在宴席上相对而坐,直喝到酩酊大醉、杯盘狼藉。这首词中需要注意的是“醉卧藤阴盖”一句,因为这关系到一个相当著名的“词谶”。

当年秦观写下那首《千秋岁》之后,人们在称道之余也有一丝担忧,因为词中的意境实在是太不吉利了。愁如海,比李后主愁似一江春水还要深沉,而且据说人死之前相貌上会有些变化作为预兆,“镜里朱颜改”正是应了景的。当年李煜“只是朱颜改”和钱惟演“鸾镜朱颜惊暗换”,都作于死前不久,可见这种说法不是没有道理的。后来秦观又因为“私写佛书”而接二连三地左迁。郴州、横州、雷州……迁谪之地越来越远,还京自然是不指望了,归乡亦是遥遥无期。在雷州期间,他于梦中得了几句词,便写下了一首《好事近》: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

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转空碧。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

就这样辗转了十余年时光,蹉跎了千百个日夜。终于朝中又生了变故,一朝天子一朝臣,哲宗驾崩,徽宗即位,迁臣多被召回。这时候徽宗也只有十七八岁,朝政由向太后把持,旧党的得意与失意,全系于妇人之手,兜兜转转,又转回到了起点附近,群臣吏民,不过是皇家游戏中的棋子而已。

秦观的仕途终于重现光芒,但是他的生命也在这时候走向了尽头。那年五月,藤州光华亭,秦观抱恙出游,游玩的过程中有些口渴,便向随从索水。但是水碗端来的时候,他只是看着那晶莹澄澈的液体,笑了笑,便溘然长逝了。生时坎坷牵绊,死时却安然静默,不知是否可以称之为福祉。

当年玄宗设置“千秋节”,以期千秋万岁,可是他并没有活过百年。而秦观的一首《千秋岁》,到如今当真是历经了千年时光,犹自鲜活动人。这也许是历史的冷笑话,但是仔细想来却是那样的隽永深沉。

【兰陵王】百炼钢化绕指柔

《兰陵王》,宋代流传的两种曲调。其中“越调”分三段,二十四拍,共一百三十字,词中非常少见。第一段七仄韵,次段五仄韵,末段六仄韵,比较适用入声字填写。词中三叠,曲调一叠胜似一叠激越,据说到了最后,竟是只有经验丰富的老乐师才能执笛吹奏出的人间绝响。而“大石调”分两段,十六拍,少有流传。

词牌中有一类是以人物命名的,诸如《念奴娇》《何满子》等,本调便属于此类。念奴与何满子是唐代歌人,技艺出类拔萃,又是柔弱红颜,十分适宜词这种“簸弄风月”的文学体裁来书写。偶尔也有《阮郎归》《安公子》这样使用男子之名的词牌,然而总嫌有些阳气过剩。相比之下,《兰陵王》不独字字铿锵,且不失浪漫色彩,的确是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当然,这个名字也是源于一个特别的人。

且说三国归两晋,两晋又分了南北朝,一旦合久必分之后,天下纷纷攘攘,四处金戈铁马,不得蕃息。今日你得了三千里地山河,明日我失了百二十阙城关,总之是一片生灵涂炭。在长达一百多年的时间里,频繁更迭的政权仿若一畦春韭,剪了一茬又一茬。好在比之前的五胡十六国以及以后的五代十国强些,南北主要政权加在一起总共只有九个。

虽然这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荒唐时期,但若是论资排辈的话,北齐恐怕是要比其他几个政权略胜一筹的。从神武皇帝高欢生生架空出一个东魏开始,血统贴近鲜卑的高氏一族就从来没有停止过折腾。虽然实际享国不过二十八载,历经三代八帝,但却从未停止过钩心斗角、荒淫暴乱之事。在这样一个疯狂的皇室家庭中,却生出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孩子,他就像是沙砾中的金块,虽然一眼望去不甚分明,但是在阳光下便会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