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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传聆——教坊正音(6)

闭上眼睛,梦中景象历历在目,少女的容颜与《黄金缕》的曲调歌词,无一忘记。可惜那词只得半阕,司马槱思来想去,总难再度入眠,虽然并不擅长作词,却也起了续作的念头。于是揽衣推枕,掌了灯,拣一张上好素笺,将那少女所唱的上阕写了下来。他写得极为认真细致,一腔热情尽数灌注其中,下阕自然也是水到渠成:

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

望断行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

写罢投笔,怅望窗外明月,心里有一丝失落、一丝茫然。那少女真个是来如春梦,去似朝云,在他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自此,朝朝暮暮,思恋缠绵,再不曾有过丝毫忘却。

花开花落,换了流年,五个春秋便在思恋与伤怀中匆匆消逝。在苏轼的引荐下,司马槱应试得中,被赐同进士出身,一纸调令随即呈上案头,他望着上面“杭州”二字,面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憧憬。

“妾本钱塘江上住”,如果去了杭州,也许会与她重逢吧!

那时候的杭州知府是秦观之弟秦觏,司马槱便是在他那里做幕僚。两人算得上是同出苏门,因此平素私交甚好。一次酒酣耳热之际,司马槱将埋藏在心中五年的秘密告诉了秦觏,并叹息道:“此生若能再见到那女子,便再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秦觏是埋头做学问的人,平时从不理风月之事,见好友如此痛苦,也不知如何劝慰,只得做一个优秀的听众,让司马槱将当年的梦境讲了一遍又一遍。旁观者清,这样一来,倒被他听出了一些眉目。于是插言道:“按兄弟所言,那女子的衣饰似乎是南朝时的装束,莫非与你有些宿缘?只是钱塘一地自古多佳人,即使是南朝一代,又何止千百,还是早日成家,歇了那白日梦中的绮念罢!”

司马槱不答,只是一味地喝酒。秦觏见他不听劝诫,只好默默相陪,忽然想起一事,便笑道:“说来有这么一位,她的埋香之处便在你的官舍后面,我们且去凭吊一番,若当真是此人,也不枉你这五年的苦苦相思。”

翌日,两人备了香烛酒浆之类,来到西泠桥头。但见春草蔓生之处,幽兰凝露之所,草茵之上,松盖之下,有孤坟立于亭中。亭作六角攒尖,历经数百年风雨,已然残破不堪,在它的保护下,墓与碑石倒还完好。司马槱看着碑上的几个大字——“钱塘苏小小之墓”,一阵怔忡。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会是她吗?如果是的话,她为何千里迢迢去关中之地进入自己这样一个普通读书人的梦境?待到自己来了杭州,又避而不见?如果不是的话,为什么自己的心跳得这样快,好像下一秒钟就要从腔里蹦出来一样!

秦觏没有察觉到他那千回百转的心思,自行酹酒焚香,作了凭吊之礼,这才发现身边的好兄弟正在呆愣出神,心里暗叫糟糕,生怕他走火入魔,连忙拉着他祭奠一番,便匆匆忙忙地回去了。

是夜,司马槱再度梦见那少女,衣着打扮与五年前别无二致,容颜也没有一丝减损。司马槱连忙问她是否姓苏,她含笑不语,将那首《黄金缕》又唱了一遍,这次却是连着司马槱的下阕一起唱的,末了笑道:“续得好,浑然天成。多谢今日相探,妾感激不尽。”

这便是认了。

司马槱实在不敢相信,那个仿佛只生活在古老传说中的美人竟然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既然是梦,那就永远不要醒过来罢!

一枕云雨巫山,很快就演变成了夜夜阳台之会。什么人鬼殊途,全都被这对跨越数百年时光方才得成眷属的恋人抛诸脑后。若是在蒲松龄笔下,司马槱大约逃不过耗尽精气的命运,好在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只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司马槱还沉浸在深情款款中,苏小小却前来道别。也许她在痴恋的同时尚且保存着最后一丝清明,知道这样的关系不仅有悖伦常,更是逆天不道。又或许,她生前被情所伤,死后仍然心有余悸,怕自己再次泥足深陷,于是便及早退步抽身。总之,那次告别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出现。谁知道司马槱原本是个痴情种子,竟然思虑过度,一病不起。

在病榻之上,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与苏小小相处的点滴时光,思念的情绪就像渐渐结子的石榴,先是灿烂如火,继而逐渐凋零,却在不知不觉中暗自膨胀,孕育出粒粒晶莹的记忆,甜蜜中带着那么一点点苦涩。他写下了人生中的第二首,也是最后一首词作,调子是凄凉愁苦的《河传》:

银河漾漾。正桐飞露井,寒生斗帐。芳草梦惊,人忆高唐惆怅。感离愁,甚情况。

春风二月桃花浪。扁舟征棹,又过吴江上。人去雁回,千里风云相望。倚江楼,倍凄怆。

他的生命就在这种凄怆的情感中走到了尽头。据说在他过世那天,有个舵工看见他带着一个美丽的女子走上画船,船尾起了火,二人不见踪影,舵工连忙赶到他的府上,便听见府中传来哭声。也许是考虑到苏小小不能复生,他便舍身陪她,两人载月西湖,真正做那同舟共济的仙侣去了。

苏小小在生之时,被宰相公子阮郁负心抛弃,幸而遇见至情至性的书生鲍仁,但未及相守便阴阳相隔。我们可以做这样一个大胆的假设——司马槱便是鲍仁再世,他们历经了数百年时光的考验,终究还是得以厮守。这样想来,这个故事便可算是真正的皆大欢喜。

诚然,司马槱的《黄金缕》在浩如烟海的宋词中只能算是平常之作,不过因了这个艳异的故事才得以大放异彩。若论《蝶恋花》这一词牌的正音绝唱,还是要归在苏轼名下: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这是一首尽人皆知的作品,每当失意人逢失意事,无论妇孺老幼,自我安慰抑或是安慰别人,大抵都是会说上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的。在今天看来,这句词是非常励志的,但是在这普普通通的自然景象中,却暗含了苏轼自己那飘蓬般的命运。

柳絮落处,芳草遍生,也许很少有人能够读懂其中的凄凉之意,但是有一个女子却得以洞悉,她便是苏轼的侍妾王朝云。这个聪慧绝顶的女子最初在苏轼的生命中亮相之时,才只有十二三岁,就凭着明丽的相貌和清新的唱腔给苏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她于破瓜之年嫁给苏轼之后,便成了最懂他的人。那时苏轼仕途不顺,经常怏怏不快。某日,他摸着肚子问一众婢女其中有何物,有人答是文章,有人曰是经世之道,只有朝云笑道:“是一肚皮的不合时宜。”于是苏轼便给予了她别样的宠爱,调任之时,也都将她带在身边。

在惠州的那段时间几乎是苏轼人生中最为黑暗的日子,接连左迁加上岭南暑热,毕竟是上了年纪,身体有些吃不消。朝云随侍左右,尽心尽力,见苏轼不开心便唱曲替他解闷。只是每当唱到这首《蝶恋花》时,她总是泪水涟涟,唱两句便哑了嗓子。苏轼问她缘故,她说“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那两句实在是无法演唱。苏轼明白,她又一次读懂了自己的心思,虽然有些难过,但更多的是欣慰,于是调笑着安慰她:“我这里悲秋呢,你又伤春了。”

春女思,秋士悲,古老的诗歌命题,被他们作出了崭新的诠释。然而天妒红颜,总是无奈。没过多久,一场瘟疫夺走了朝云年轻的生命。苏轼悲痛不已,立誓终生不再填写《蝶恋花》,也绝不再听这一曲调。

其实,无论是妖娆的《蝶恋花》、明媚的《黄金缕》,抑或是悲凉的《鹊踏枝》、清冷的《凤栖梧》,在词坛历史上都享有较高的“点击率”。由此看来,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与之相配的凄婉曲调,用来诉说儿女情长,再合适不过。虽然我们再也无缘聆听原音,却也能从现存的词作中读出那种悲凉低回的情感。让我们放任思绪,肆意描摹那时的场景,切身体会一下彩蝶恋花的柔情吧!

【洞仙歌】乱世红颜不由人

《洞仙歌》,有中调和长调两体,《乐章集》兼入“中吕”“仙吕”“般涉”三调,句读较为参差。一般八十三字,前后片各三仄韵,有时词家也会增减一两个衬字,并适当调整句中平仄。本调源自唐教坊,最初用以歌咏洞府神仙,音节舒缓柔和,如同春风骀荡。与那些受人怜爱的“主流”词牌相比,它少了些红尘紫陌的气息,多了点儿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傲。也许正因为有了这样飘忽不定的离世感,才使得后人在填词的时候任意增减挪移,但这种率性的做法也成了这个词牌的一大亮点,仿佛渺渺然的云外清音,若有若无,一个百步九折的乐句,每次聆听过后都成绝响。

即使是这样不按章法行事的词牌,也要有为之作准的“正音”,历代词家皆推苏轼做了正。他的一首“冰肌玉骨”,无论是从用词还是从意境上,都是最贴近《洞仙歌》那种神仙风采的。更何况,这首词中还包含着一段曼妙的传说。

事情要追溯到词人七岁那年,那时候他还是个刚刚开始读书的垂髫小童,一派的天真烂漫自然是不必说的,难得不像他那个二十七岁才开始发愤图强的爹爹,他刚一开始读书便显示出了很不错的天资。大抵圣贤之人的孩提时代都要有些异兆,或者奇遇,苏轼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但是不久之后,更有一件奇遇,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埋下了一个深沉的伏笔。虽然不能说是因此影响了他的整个人生,但是大致上可以确认,便是这件事使得苏轼初窥词境,不管怎样,至少为我们留下了一首好词,这也就够了。

其时距离北宋统一已经有六十四年之久,太平盛世的安宁渐渐抚平了绵延战火给人们带来的伤痛,五代十国的故人也都纷纷逝去。相对于听着南唐韵事长大的柳永等人,苏轼这一代的孩子几乎只能从史书中了解那个年代的浮华缭乱。然而苏轼却很幸运地遇到了一个目睹过蜀宫旧地之人,并从她的口中听到了一段梦幻般的场景描述和一首美妙的词。

她是眉山某个破旧庵堂中的老尼,没有名字,只得一个俗家姓氏——朱。那时她已经九十余岁,眼看是行将就木,一只脚已经踏入黄泉。不知苏轼是在什么情况下遇见她的,也不知她为何要给这懵懵幼童讲述花蕊夫人的绝代芳华,或许她是讲给别人听的,只不过苏轼年少早慧,竟而暗自记下。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个看似没有任何交集的人在历史都不知道的角落中有了一次匆匆的邂逅,分享了一个早已融化在岁月洪流中的惊艳篇章。

四川古有“天府之国”的美誉,然而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却也是尽人皆知的事实,因此,这富庶险要之地历来为兵家所必争。于是在烽烟四起的残唐时节,在这里先后建立了两个政权,以地为名,便称之为“前、后蜀”。这两个短命政权都是历经二主,前主争夺天下,后主肆意享乐,颇有点儿同病相怜的意味。有趣的是,这前、后蜀的帝王不成气候,倒是各出了一位绝色美人,令后世称道。她们的美号都是“花蕊夫人”,意为“花不足以拟其色,蕊羞堪状其容”,可惜前蜀那位徐氏夫人虽然出身不错,但是卖官鬻爵,名声并不太妙。而后蜀的费氏夫人则是才貌德兼备,更衬得上“花蕊”二字,因此后世言道花蕊之名,大都指费氏而言。

后蜀孟昶,十五岁继位,当了三十余年的太平君主,仗着山溪之险,一直远离兵戈,亲近声色。他的宫中不仅搜罗天下奇珍异宝,更贮藏川中红颜绝色。然而三千佳丽,都比不上歌妓出身的费氏。她不仅生得月貌花颜,更写得一手好诗,这样内外兼美的人儿,让孟昶爱不释手,不仅破格封为贵妃,更赐了“花蕊夫人”的美名。自此日夜相伴,什么辜负香衾事早朝,早成梦中言语。

孟昶惧热,每到夏天便烦躁不已。偏生花蕊夫人天生冰肌玉骨,即使炎夏也遍体清凉。这种微妙的互补使孟昶对她的依赖又增加了几分。他命人在宫中摩诃池上建立了水晶宫殿,以作避暑纳凉之用。到了暑热天气,便携花蕊夫人入住其中,琉璃砖瓦,碧玉窗户,鲛帐冷衾,冰簟玉枕,加上身边伴着妙人,当真是不知今夕何夕。

这样一个耽溺享乐的君主倒是虔诚的佛教徒,宫中常有高僧往来。苏轼所遇见的老尼,那年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缁衣素履,跟在师父后面,惴惴不安地踏入皇宫,好奇地打量着金碧辉煌的一切。夜幕降临,一切都安静之后,不远处忽然传来渺渺的歌声。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女孩偷偷跑出房间,循着歌声一路走去。来到摩诃池畔,遥见水面上有一座神仙洞府般的水晶宫室,一个仙子般的人物斜倚栏杆,那美妙的歌声正是从她口中传出。长伴青灯古佛,终日诵经课读的女孩何曾听过这样旖旎的词曲,心儿轻轻震颤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她并没有特意去记诵那些动人的句子,但在以后的漫漫岁月中,却从来没有丝毫忘却。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女子便是传说中的“花蕊夫人”。那时天下几乎都改宗姓赵,蜀国故老中流传着一诗一词,人人听了都摇头叹息,道是大宋天子忒也无耻,为了独占花蕊夫人,竟而将后主鸩杀。那诗与词的内容,她都记得:

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

三千宫女皆花貌,共斗婵娟,髻学朝天,今日谁知是谶言。

(《丑奴儿》)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述国亡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