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龙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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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古镇遗风

宁奇来到这所新学校紧靠着黄龙渠,进出庙院,走渠过桥,觉得啥也新鲜,就是有一点,孤独的很。

一天下午吃罢晚饭,宁先生和罗老师下乡动员学生,看庙的老汉也出了庙院。庙院里只剩下宁奇一个人,干啥都觉得没兴趣,便信步转悠到庙的上殿里。忽然,“劈劈啪啪”一阵响,几只鸽子被他惊飞起来,殿内顿时拍起一阵灰尘,落了他一头一身。他好不扫兴,真想抓一只鸽子,可是鸽子都飞了。一抬头,只见满殿的塑像吹胡子瞪眼,好像所有的神像都在向他耍威风。宁奇好生气愤,他要整治整治这一群神仙。校院里,学生搓了不少的葽子,他抱来一捆,把每座泥像的脖子挨个地缠起来,又连在了一起,大殿里顿时结起了一张巨大的网。他跳下神龛,端详着他的杰作,竟自“哈哈”笑个不住。

这是一座关帝庙,门口站的是周仓。周仓手握青龙偃月刀,虬髯倒竖,怒目圆睁,看上去似有愤愤不平之意。宁奇见状,一不作,二作休,又拿来些葽子,把他捆了个结实。然后,他又把几根葽子拴在周仓胳膊上,他坐在葽子上,忽忽悠悠打起秋千来。正在宁奇得意之时,忽然“咔嚓”一声,周仓的胳膊断了,烂草烂土块砸了他一头一身,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夕阳西下,晚霞烧红了西边的天空,红色的天空又把黄龙渠的水染成了一匹柔软绵长的红绸缎。关帝庙的瓴脊飞檐,被夕阳照耀得金碧辉煌。此刻,宁奇已经走出庙院,独自徜徉在渠上。他没有心思观看眼前的景色,他知道他闯了大祸,他是被看庙的师傅骂出庙院的。

宁先生一进庙院,庙师傅就把他拉到上殿,让他看他儿子闯下的祸害。宁先生不看则罢,一看之后,直把他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顺手抄起一根棍子,他要先把这个灰鬼儿子的贼腿打断再说。

宁先生在庙院里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儿子,一直到了睡觉的时候,还不见儿子回来。他开始着急了,叫上罗老师,打着手电顺着黄龙渠找了下去。走了约摸有半里路,罗老师喊道:“快看快看,树秧子下面水里有个人头。”

宁先生顺着灯光看去,突然觉得脑子“嗡”的一声,霎那间一片空白。

这一惊非同小可,前天发生在黄龙渠边上的那一幕又显现在他的眼前。一个溺水而死的小男孩,顺水漂流而下,挂在了渠边的树枝上,水面上,露出一颗黑黑的圆脑袋和两个屁股蛋子。眼前的景象,与前天所见何等相似,让他怎能不心惊肉跳。宁先生让罗老师打好手电,他找来一棵树枝,伸过去扒拉那个黑色的圆球。只一扒,圆球翻了个身,原来是一个西瓜;再一扒,挂起一张草织的网,两颗、三颗……一颗颗西瓜拉了过来。

宁先生什么都明白了。

这里位于黄龙渠流域的中下游,土质很好,沙质土,种啥长啥,种西瓜特别适合。这里的西瓜个大、皮薄,一打一个红瓤沙珠珠。这里的瓜农育出了一个很独特的品种,叫三白瓜。所谓三白,就是白皮、白瓤、白籽。没吃过三白瓜的人,都以为是生瓜,待听了别人的劝说,怀着满腹的疑虑啃上一口,一股从没尝过的甘甜一直甜到心里,再也放不下。

这一带的人很穷,种瓜图了卖钱,多好的瓜都得拉到集市上去才能变成钱。这里东临黄河,地理位置的偏远,运力的不足,年年都有西瓜坏在田里。从前的县城虽然已经撤销了县治,但是城的格局完好,仍然是一个重要的商贸集散地。黄龙渠逶迤流来,绕城而过,于是聪明的瓜农便打起了这条大渠的主意。于是瓜农们便用草绳编织了一个个巨大的网兜,将西瓜装入网兜,推入大渠,令其顺流而下,这叫漂瓜。漂瓜的人只要在岸上随瓜跟行,就可以顺利到达。这些瓜上岸即入市,十分方便。

有物即有名,瓜农给这种运输工具起了个名字,叫“西瓜筏子”。每年秋天,满渠的西瓜顺流而下,整条昌渠浮金漂翠,两岸瓜农随瓜而行,歌以和之,好一派升平景象。

再说宁先生。两个人在渠边上找了一气,找不到宁奇,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他到底能到哪里去呢?忽然宁先生脑筋一亮,想起了一个地方。

学校地处一个较大的村庄旁边,村庄建得很规整,是个小街。小街上有一户人家,姓朱,老两口就一个儿子。老两口五十来岁,身子都很硬朗,以磨豆腐为生,日子过得还算宽裕。儿子名叫朱玉成,朱玉成已经长到十岁,是个哑巴,先前曾经试图送进学校学学文化,可是没有一个老师要他。儿子成了老两口的一大心病。宁先生来到这里以后,发现了这个孩子,这孩子虽然不会说话,但是脑子好使,十分机灵。有一天他来到朱玉成家,向老两口说起要收他们儿子入学的事,当迭把老两口没高兴死。

大凡缺了一窍的人,其他方面特别敏锐,朱玉成就是这样。宁先生看准了朱玉成,在他身上下了大功夫,挖空心思地教。凡是朱玉成能接触到的东西,他都写了卡片,挂在那里,朱玉成的家里,挂满了各种家具的名字,就连猪狗牛羊的脖子上,也挂上了纸牌牌。朱玉成心有灵犀,认字的能力超过了正常的学生。每天晚上,他让朱玉成到学校来,他单独教他,他要在朱玉成的身上创出一个奇迹来。

朱家老两口见儿子认得了这么多字,简直把宁先生当成了活菩萨。他们无以为报,只能把所有的感激之情都倾注在宁奇身上,有一口好吃的,他们都给宁奇留着,比对自已的儿子都当紧。时间虽然不长,朱家和宁家已经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宁奇和朱玉成也像是亲哥俩。

宁奇会不会在朱玉成家?

敲开朱家的门,宁奇和朱玉成睡得呼呼的。没等宁先生开口,朱老太太先嗔怪起来:“娃娃犯了多大的事,值得你发那么大的脾气,吓得娃娃不敢回家。吓坏了娃娃,我可不愿你的意。”老太太摸着宁奇的头。

宁先生说:“你不知道,他干的事情太气人了!”

朱老太说:“不就是个烂泥像吗?信他,他是个神,不信他,他是一堆泥,娃娃可是我心上的肉。明天我到庙上出钱塑像,烧香磕头陪罪,这件事与你无关,赶快回家吧!”

宁先生向来是朱家的座上宾,今天晚上,让朱老太太推了出来。

宁先生生来不信迷信。自从宁奇有了前面那场大病的经历,闹得他心惑两疑,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心里很是日厌。这次又在关帝庙闯了这场大祸,他的心里始终像压着一块石头,重腾腾的。像也修了,香也烧了,头也磕了,可是心里总觉得关老爷和那些小鬼们成天盯着他的儿子,这一团阴影挥之不去,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他生怕哪一天神灵发了脾气怪罪下来,就会让这小子吃不了兜着走。他心有余悸,得罪了野鬼都能把你折腾得死去活来,冒犯了神灵能有你的好果子吃?思来想去,此处不是久留之地,还是送他回家,到娘娘庙念书去。

星期天一大早,宁先生捎了儿子,沿着黄龙渠,走上了回家的路。黄龙渠最大的特点是湾多。爷父俩一路经过朱家湾子,走过康家湾子,到了吴家湾子。吴家湾子树多,渠两旁是果园,渠上,古树参天,垂下来的柳秧子把大渠锁得像两道绿篱,水到这里也好像流得更急了。据老人讲,这些古树都是当年开渠时栽就,哪一棵都有一二百年的历史。树都是柳树,树干又高又粗,不少已空了心。一搂粗的树壳支撑着庞大的树身,粗糙的树皮营养着绿色的树冠,枝依然繁,叶依然茂,老态龙钟仍不失青春活力。有一棵粗大的树干横卧在渠上,成了人们横跨大渠的一座小桥。

渠畔的村落十分安祥,袅袅的炊烟、出圈的牛羊,鸡鸣着,狗叫着,衬托着村庄的静谧。古老的村庄与沧桑的大渠沐浴在金色的朝晖里,迎面的风凉凉的。渠的西边居住的大都是汉民,渠东则是回民聚居的地方。这里的民房极普通极简陋,然而,坐落于村落间的清真寺,金顶映日,殿楼接天,足可以和关帝庙、龙王庙的飞檐斗拱相媲美。渠水浇灌着他们美丽的家园。宗教的圣殿,是他们最美好的精神家园。

老城二、五、八逢集,今天初八,正好是集日。走在高高的渠上,能看见四面八方的人顺着各条乡间道路,拉丝扯线般向集市涌来。城里的街街巷巷塞满了人,赶集的大部分是回民,满城的白帽子尽情渲染着这座小城的清新与贞洁。

下了黄龙渠,宁先生随着赶集的人流自东门进入正街。街道上,人声噪杂,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和锅碗瓢盆的敲击声响成一片,一种无序的噪音和有节奏的旋律混合着,掺杂着,弥漫了所有的空间,置身于此,由不得你不听。街道的两旁摆满了小摊,卖烧饼的、卖油香的,数不清叫不全名字的熟食齐聚在这里,精美的做工,扑面而来的清香,由不得你不看。食品摊之间,支着不少的锅子,米锅子、面锅子、油锅子、酒锅子,整条街沸腾着,像一锅清香四溢的老调和饭。

走着走着,宁先生一回头,车子后面不见了宁奇。他赶紧调转头来找,费了好大的劲,总算在一个卖羊肉揪面的锅子前面找到了他。只见宁奇呆呆地站在锅子跟前,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锅里上下翻滚的面汤。宁先生走过去拽了他一把,问道:“站在这里发啥呆呢,是不是想吃羊肉揪面呢?”

“不想吃。”宁奇回答得很干脆。

“不想吃你站着看个啥劲呢?”

“看揪面。”

宁先生说:“看揪面回家看去,揪面有啥稀罕的。”说着伸手拉了他一把。

宁奇一甩手,连嗯了几声,不动弹。

宁先生奇怪了。他也没动弹,陪着儿子看揪面。凡事不怕不上心,就怕不留意,宁先生稍一留意,就发现这个揪面的有些与众不同。揪面的师傅是个五十开外的回民老汉,老汉眉清目秀,蓄着一小撮山羊胡子,头戴一顶白帽,显得十分精爽。老汉的面前摆着一个很大的面案子,离案子两尺远的地方打了一个灶台,一口大锅在炉灶上。老汉的面案用的是香油,面上也抹的香油,团好的面油浸浸、黄亮亮,光滑润泽。老汉揪面不出面案,擀好切好之后,就站在案子后面揪。

看的工夫大了,宁先生看出了老汉的奇妙来。他站的地方离锅足有五六尺远,面片从他的手中飞出之后,划出一条自然的弧线,片片落入锅中,这是一奇。面片落入锅中并不在一个地方,而是专门捡着翻滚起来的汤峰浪尖落将下去,这是第二奇。面片入汤的一刹那,不是平漂,而是侧身入汤。因此,虽然老汉这么远的距离将面片飞进锅里,却溅不起星点的水花,滚水自然也就不会伤人,这是第三奇。这一看不打紧,只看得宁先生也着了迷,反倒是儿子推了他一把,这才回过神来。只因为这一看,撩起了宁先生的食欲,他拉着儿子坐在桌子上,一人吃了一碗揪面才算尽兴。

吃完揪面往前走,见前面一个锅子的生意十分红火,吃的人多,看的人也多。这是一处卖饸饹的生意,木制的饸饹床子高高架起,床子下面是一口翻滚的锅。一个壮年汉子骑在压杠上压,饸饹像挂面一样被挤压了出来,直接下入锅中。压杠子的汉子很卖力,夸大了的动作和拿腔拿调的吆喝吸引了一圈围观的人。宁奇看得出神,拉住他爹非要吃一碗不可。正好宁先生也想尝尝,爷父俩买了一碗,分吃以后才解了馋。

走了不到二十步远,前面又有一个锅子围满了人。这是一个卖削面的锅子,大师傅是一个三十开外的壮年汉子。他剃着光头,光头油光瓦亮,放着青白的光。只见他拉过一条洁白的羊肚子手巾搭在光头上,将一团揉好的面“啪”的一声扣在头上,面对汤锅站稳了步子,两手操两叶削刀,将头上的面削入锅中。从外表上看,这人长得很蠢笨,一旦削起面来,贼精贼麻利。只见双刀光闪,面条随着光影脚尖踏着脚后跟往锅里落,丝毫不打腾腾。他削出来的面条十分匀称,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事不过三,尽管削面师傅的绝技又一次勾起了爷父俩的食欲,但是他们已经没肚子再享受这种美味了。

城里的正街以饮食生意为主,北门外有一个骡马市场,那里也很红火。

一踏进骡马市,就与一股扑面而来的热浪相遇,顶得人直往后退。市场设在一块盐碱地上,太阳一晒,碱气蒸腾,牛拉屎,马撒尿,骆驼嘴里喷吐着白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强烈的青草屎臭气和尿骚味。牲口的叫声和人的吆喝声搅和在一起,嘈杂的声浪一点都不亚于饮食街。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回民汉子手里牵着一匹白马,慢悠悠地走过来。斜对面走过来一个头戴白帽子的中年男子,老远就和他搭上了话茬:“老哈,买的马还是卖的马?”

“刚刚买的。”老哈回答说。

“你狗日的穷的连屁都夹不住,还有钱买马?”

老哈说:“穷三年,富三年,不穷不富又三年,爹们有的是钱,别说是买马,买你马苏子都买得起。”

马苏子说:“老哈生得乍,卖了麦子就买马,一步一马鞭,还说是他的好走马。”

看来都是熟惯人,马苏子糟蹋老哈,老哈一点儿也不生气,接过话茬回敬了一句:“你狗日的也别日粗,谁不知道你马苏子,前头住了磙子,后头卖了芠子。”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闲谝了一气,扯进了正题。老马拍了拍马脊梁问老哈:“这马还倒手不倒手?”

老哈说:“我先拉着转转,有人能出个好价钱我就出手,没个好价钱先留着。”

老马围着马转了一圈,掰开马嘴看了看牙口,然后把手爽在袖筒里,向老哈伸了过去。老哈把手伸进了老马的袖筒里。两只手在袖筒里摸索了半天,老马说:“这个价怎么样?”

老哈头摇得拨郎鼓似的说:“不行不行,差的码子太大了。”

又动弹了半天,老马说:“这回总行了吧?”

老哈定了定神,盯住老马的眼睛说:“这个数,怎么样?”

看来,这桩买卖到了快要成交的时候。正在这时,旁边走过来一个长满连鬓胡子的回民老汉,他拍拍马背,看了看牙口,对二人说:“来我看。”

老汉把手伸进自己的兜襟底下,老马和老哈先后将手伸了过去,一阵摸索之后,老汉一锤定音:“就这个数,成交!”

老汉是城里有名的牙行,无论是牛羊马驴,只要一看牙,说几岁口就是几岁口,一点儿也不会走眼。看牙口的本事,为这种行当赢得了一个称呼,就是牙行。牙行还有一手绝活,就是估肉斤。一只羊无论是山羊还是绵羊,无论是母羊还是羯羊,只要他把手伸进羊的腰窝摸一摸,说它宰多少肉就宰多少肉,亏盈错不了一斤。多少人不服,和老汉当场打赌当场宰羊,当场上秤称肉,都输了。有了这两手绝活,牙行在市场上便有了绝对的权威性,买家卖家都怕走眼,深信着牙行的公道。于是牙行便成了集市贸易的一种产物,周旋于买主与卖主之间。他从中撮合,促成买卖成交,自己也得点辛苦钱,可谓皆大欢喜。

这桩买卖成交之后,围观的人都散了。宁先生一回头,又不见了宁奇。这里的集是“露水集”,赶集的人上的早,退的也快。这时候,赶集的人已经开始散去,宁先生生怕宁奇跟着散集的人跑丢了,急得四处的找。其实宁奇离他并不远,他蹲在一个锢炉匠的摊子前,看人家锢炉锅。

锢炉锅是一种通俗的叫法,实际上就是补锅。锢炉匠的摊子不大,一个风箱,一个小炼炉和一堆沙子。摊子上一老一少,老的有四十多岁,小的也就十一二岁,各自干着各自的活。看来老的有意在调教小的,他拉风箱看火化铁,小的端着破了洞的铁锅造着砂型,待铁水熔化便行铸补。老汉停了风箱,小尕子用一把火钳拨开浮炭,从炉火中央夹出一个小坩锅。锅中是化好的铁水,红亮红亮的,炽得人侵不到跟前。小尕子不怕烫,夹稳了坩锅,把铁水慢慢浇在锅洞上,然后拿起一个用毛毡卷成的油擦子,迅速将铁水涂抹开来。一股青烟冒过,小尕子提锅出型,铁锅补好了。小尕子很懂事,很麻利,这一套工序一口气干完,没有打半点折扣。宁奇觉得他很了不起。

宁先生绕了一大圈,终于找到了宁奇。他正待发作,一看老锢炉他认识,是远近闻名的王锢炉,他问道:“今天也来赶集了?”

王锢炉说:“逢集就来,比挑着担子串庄子好干。”

宁先生又问:“生意还好吧?”

“借你的福口,还算过得下去。”

“再没找个婆姨?”

“瘸腿烂鸭子的,找啥婆姨呢,有我们扣子陪着我,不心慌,也是个帮手。”

谈话中宁奇听明白了,王锢炉是个瘸子,他的儿子叫王扣子。

集散之后,小城马时安静了下来。不知是怀旧还是怀古,宁先生爬上北门城墙的废墟,眺望全城,久久不愿意离去。宽厚高大的城墙虽然残缺不全,但是城的轮廓依然清晰可辨,有几段城墙十分完整,只是城砖已经被人撬用,显得斑斑驳驳,极度苍凉。宁先生面对古城,少年时代做伙计时的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现如今,他已经是三十多奔四十的人了,时事变迁,他一阵感叹。

出了城再往前走七八里路,宁家园子黑黑的树影已经看得清清楚楚,离家不远了。这时宁先生把车子一拐,指着前面的一个村庄说:“天气太热,我们先到你老姑妈家喝口茶,缓缓再走。”

宁奇的姑妈住在村子中间。进得门来,老姑妈又是沏茶,又是搭锅,忙得不亦乐乎。宁奇头一次来到姑妈家,觉得什么都新鲜。姑妈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但是一点儿也不老面,走路轻飘飘的,像个戏子。姊妹俩见面,有说不完的话,尽是宁奇不爱听的,他出了门,在外面溜达起来。

宁奇在外面转了一圈,觉得没有多大意思,转回家来。屋里,宁先生和姑妈正扯得热火,说着说着两个人哼哼唧唧对唱起来。姑妈唱一句,宁先生合一句,宁先生边唱边往纸上写着什么。宁奇很好奇,要他爹手里的纸说:“写的啥,让我看看。”

宁先生说:“小娃娃,屁都不懂,看啥呢?别打搅人。”

他唱道:

我有一个一来呀,

谁给我对上个一呀?

什么花开数第一?

姑妈接着唱:

你有一个来呀,

我给你对上个一呀,

桃树开花数第一。

宁先生又唱:

我有一个二来呀,

谁给我对上个二呀?

什么花开脸盘大?

姑妈接唱:

你有一个二来呀,

我给你对上个二呀。

向日葵开花脸盘大。

……

他们对唱着,从一一直唱到十,“对花”告一段落。宁先生拿过本子,在上面记了半天,对姐姐说:“咱们再把‘数花’练一练,我就记住了。”

姑妈说:“行。”

说完,姐弟俩边唱边扭了起来,看得宁奇拍着手笑。忽然,只听姑妈大喊一声:“坏了,大事干下了!“

姑妈急火火朝里屋跑去,只见一股青烟从里屋直冒出来,焦糊的味道扑鼻而来。姑妈手里端着一块烙糊了的馍馍,连连喊道:“上天了!上天了!”

姑妈天生一副好嗓子,年轻的时候爱唱,她会唱眉户,会唱秦腔,会唱各种民间小曲。她唱《数花》和《对花》最拿手,前些年周围的人都叫她“花王”。宁先生今天绕了道来找姐姐,就是专门来向她讨教的,他准备在学校里排这个节目。没想到,姐弟俩只顾了对花,忘记了锅里烙的馍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