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龙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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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照猫画虎

这一日,店面生意不多,宁家祥站在柜台后面一个劲地栽盹,一阵哈欠一阵眼泪,难受得很。药店前厅靠门的两侧,摆放着一对青花瓷大花瓶。据说这是清代官窑的瓷器,价值不菲,是同升合的镇店之宝。这对花瓶宁家祥每天都擦好几遍,一直没有仔细地欣赏,今天百无聊赖,他爬在柜台上细细观赏起来。花瓶白底兰花,上下边是装饰花边,中间空出四块椭圆形画面,绘的是梅、兰、竹、菊四君子图。图画形象逼真,颇具神韵。宁家祥不看则已,一看却入了迷,入了迷则心有些动,心动则手想动。他随手裁下四条包装纸,照着花瓶上的图案画将起来。线条勾成之后,自觉还能看得过去,便找了些红绿颜料,给画上了色。正好这时老掌柜回店,宁家祥收之不及,被老掌柜撞个正着。张连升看见伙计在当值时间不务正业,乱涂乱画,顿时火起。正待发作之时,一眼看见红花绿叶,甚是鲜亮,便端起画幅看起来。这一看不要紧,只看得老掌柜爱不释手,“啧啧”连声。他怀疑自己的店伙计能绘画出如此精美的画图,回头问宁家祥:“这幅四扇屏是你画的?”

“是我画的。”宁家祥回答。

“你跟谁学的?”

“没跟谁学,照着花瓶画的。”

张连升回头仔细看了看花瓶,又回头看看画,竟然画得一般模样。再仔细看,反觉得上了颜色的画比花瓶上素色的画多了许多风韵。他高兴极了,当下让宁家祥拿了画,到书画店装裱了之后,挂在前厅。

寒暑易节,冬去春来,又是一年百花开。一个春风和煦的日子,店门口走进一位尊贵的妇人。这时候,宁家祥已经砺练成当家的伙计,深谙迎来送往之礼。他走出柜台,赶紧给来人抹椅子上茶,让客人落坐。客人没有坐,手摇香扇,在前厅轻举莲步,来回欣赏店面的陈设。最后,她停了步,站在那幅四扇屏前再没有动。她问宁家祥:“你们掌柜的在吗?”

宁家祥赶紧回话:“在,在后面炙药。”

妇人说:“你请他到前面来,我有话问他。”

宁家祥一看来者派头不小,不敢怠慢,跑到后面找来了老掌柜。老掌柜来到前厅一看,连忙拱手作揖道:“不知县长太太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多多见谅。”

县长夫人和张连升一阵寒暄之后,直入正题。她指着墙上的四扇屏问张连升:“这幅四扇屏老掌柜从何处请来?”

张连升说:“惭愧的很,不敢言请,是本店小徒宁家祥所绘。”

县长夫人说:“能否让我见见你的高徒?”

张连升拉过宁家祥,站在夫人面前。

县长夫人细细打量着这个小伙子,问道:“这画真的是你画的?”

宁家祥低着头,不敢言喘,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张连升催促道:“县长夫人问你话呢,快说呀!”

宁家祥低声说:“是我画着耍的。”

县长夫人听罢,一阵朗笑。笑罢说道:“这样吧,四月初八是我的三十寿辰,还有十来八天的时间,你给我画一幅祝寿图,怎么样?”

宁家祥一听,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不是小徒不愿意画,小徒实在画不出来,请夫人另请高明。”

这时张连升接过话茬:“不知好歹的东西,县长夫人让你作画是抬举你,是抬举我们同升合,怎么能随便拒绝呢?这样吧,从明天开始,你就用不着上柜了,一心一意作你的画,差啥买啥,有事你吭声。”

张连升一番话,说得县长夫人喜形于色,说得宁家祥一脸的愁苦。张连升这么说有他的意思。县长夫人的三十寿辰,已经给他下了帖子,这几天他正为寿礼的备办发愁。这下好了,有了这幅祝寿图,送过去又排场又大方,岂不是美事。可是,事情虽然应承下来,他心里也犯嘀咕,谁知道这小子画出来的画是爷爷还是奶奶。

宁家祥自幼在乡下长大,药铺成人,没见过大世面,也没有见过大人物,今天突然遇上这么一档子差事,他像挨了一闷棍,整个脑袋瓜子木了。县长夫人走后,他痴痴地站在那里,一晌午没说一句话。老掌柜张连升的话,那是青石板上钉钉的事,根本无法更改,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硬着头皮画。

第一道难题是画什么。画寿星,太老气;画寿桃,太平庸。他开始打听县长家人的姓氏,想在这上头做做文章。县长姓廉,叫廉自立;县长夫人姓李,叫李艳菊。于是,他想把县长夫妇的姓氏名讳隐舍于画中,以此取悦于人。一番揣摩之后,他决定画春李、夏莲、秋菊、冬梅,画成四扇屏。这次作画与前次大不一样,有上好的宣纸,有上好的笔墨丹青。宁家祥从来没享过这种福,一用才知道,有了好东西作起画来就是不一样。他没有了愁苦,他一直在喜悦与新奇中做画,画的很顺当。三天之后,他把画送到老掌柜手上的时候,老掌柜赞叹不已。四月初八那天,老掌柜把它献给县长太太,祝寿图一上墙,便博了个满堂彩。老掌柜喝完寿酒回到店里,当下赏了宁家祥两块铜元。

第二天,县政府来人传宁家祥,说有要事。宁家祥跟随来人直接来到县长的办公室。县长端坐于办公桌后面,抬眼把他细细打量了一番,然后开始发问。县长问他家住何方,家有何人,年龄几何。宁家祥小心翼翼,一一作答。县长又问了些鸡毛蒜皮的事,突然话头一转说:“看来同升合的伙计你是当不成了。”

县长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让宁家祥大大吃了一惊,他不明白县长的话是啥意思,他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几年的伙计干下来,他已经把自己的命运和同升合捆在了一起。他的伙计干得有滋有味,除了挣钱,他跟着老掌柜学到了不少东西。他有自己的志向,他要跟着老掌柜好好学,学成一个悬壶济世、治病救人的看病先生。

廉县长看宁家祥面露惊讶之色,笑着问:“你愿不愿意到县政府来干事?”

这个问题,他做梦也没梦见过。县政府干事,吃的是公家饭,拿的是公家饷,又威风又气派,谁不想干?现在,当这种事情真正找到他头上的时候,他茫然了,他恐慌了,他不知道如何回话,嘴里一个劲地“这个……这个……”

县长又问:“有什么为难之处吗?”

宁家祥回答道:“我只会扒灰扫地,看方子抓药,县政府的事怕不会干。”

县长听罢哈哈大笑,说道:“不会干不要紧,你既然能学会抓药,县政府的差事没有你学不会的,来了好好学就是了。这样吧,现在你回去交割一番,明天你就到县政府来报到,老掌柜的话我去说。”

听话音,此事已无法更改。

回到药铺,宁家祥将县长的话如实禀报老掌柜。老掌柜先是一惊,继而咂起咪咪子来。是啊,县政府要挖走宁家祥,等于割了老掌柜的心头肉。几年来,家祥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家祥的好学肯钻,尤其让他高兴。平日里,他已经教家祥懂得了不少脉理知识和药理知识,家祥自己背下了不少汤头,只是没有处方罢了。但是他心里有数,现时若是让家祥诊脉处方用药,啥事都没有。张连升没有儿子,他不止一次地跟老太太商量过,让家祥做他们倒插门的女婿,撑住同升合的门面。

老掌柜叹惋再三,开口说道:“去就去吧,说不上能混个一官半职,给你们老宁家光了宗耀了祖呢。”

第二天,老掌柜给宁家祥换了一身新衣服,亲自带他来到县政府。

廉县长自从娶了李艳菊为妻,四年生了三个丫头,两口子心有不甘,一心要生一个儿子。功夫不负有心人,第六年的头上,李夫人十月怀胎,终于生下一个大胖小子来。儿子是两口子的心头肉,顶在头上怕吓,含在嘴里怕化,宝贝的无法掇落。这天夜里,夫人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大狸猫从孩子身上跳了过去,抓破了孩子的肉皮。猛然惊醒,吓出一身冷汗。她见儿子不住气地啼哭,便抱在怀里,一直熬到天亮。第二天一早,她把夜里发生的事情对县长学说了一遍,县长慌忙跑过来看孩子,一摸头,在发烧。廉县长这个人是个书理人,书读了不少,歪门邪道的事也懂得不少,现在孩子发烧,他没有寻医问药,他要用偏方来疗治儿子。

他很快就想到了宁家祥。县长对宁家祥说:“放下手里的活,赶紧给我画一只猫。”

宁家祥说:“回报县长,我只学着画些花花草草,向来没画过猫。”

县长说:“你随便画,有猫的意思就行,不太像也不碍事,画去吧!”

话虽这么说,宁家祥一旦接了这桩差事,就得上心去办。他抓来一只活猫拴在那里,照着活猫画死猫。几番改动之后,他把一只墨画的狸猫放在了县长的办公桌上。廉县长端起画来,连连称赞:“画得好!画得好!画得简直就是一只活猫。”

廉县长拿着这幅画,匆匆回家,焚香升表,和这张猫一起烧了,方才了却了一桩心事。

这几天,廉县长对宁家祥好像特别关照,问里问外,问冷问暖。一天下午下了班,他喊住宁家祥,让他到家里来。家里,夫人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县长夫妇请他入坐。他哪里敢跟县长一个桌子上吃饭,调头就走。县长夫人把他拉到饭桌前,按坐在凳子上说:“今天这顿饭专门为了感谢你准备的,不必客气,多吃些。”

宁家祥很诧异:“我又没做啥事,感谢我的啥呢?”

县长夫人说:“多亏了你上次画的那张猫,烧了以后,我们宝贝儿子的病全好了。”

宁家祥更诧异了:“猫能治病?”

县长插话说:“有人这么干,我们就照着干,不管三七二十一,儿子好了就算数。”说完,倒了一杯酒,送到宁家祥面前。

县长夫人今天十分殷勤,又是夹菜,又是倒酒,搞得宁家祥很不自在。三杯酒下肚,县长说:“说老实话,上次画的那只猫烧掉,真有些可惜,那只猫再大一点,活生生一只老虎。这几天我就琢磨,想让你再给我画一张老虎,我裱个中堂,一来装饰了寒舍,二来可以避邪,图个吉利。”

丈夫一开口,夫人赶紧接上了话茬:“就是就是,难得有你这样的人才,一回是麻烦,两回也是麻烦,就再麻烦你一次吧!”说着,往宁家祥的碗里夹了一块肉。

话说到这个份上,宁家祥还能说什么呢?县长夫人的话他听得明明白白,那就是让他照猫画虎,不干都不成。

这顿晚饭很丰盛,但是他没有吃出什么滋味来,他像喝了一肚子苦水,晕晕乎乎走出县长的家门。从画着玩到给县长夫人画寿图,从药店伙计到县政府办事员,从画猫到画老虎,这一切就像做梦一样,在他的脑海里旋转着。现在他感觉到,这是一件并不好干的差事,好多事情全是赶着鸭子上架的事。他不敢想象,今后,当县长和夫人交给他的某一件事情没做好,将会是怎样的结果。他很苦恼,但是无处诉说。他在街上信马由缰地游荡着,猛抬头,来到了同升合药店门前。

药店亮着灯,老掌柜坐在前厅喝茶。见宁家祥进了门,好像几年没见似的,好生稀罕。他见宁家祥眉头不展,走近身边问:“最近到政府供职还顺当吧?”

宁家祥说:“活倒是不累,就是……”他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老掌柜见状,估计自己的爱徒肯定有什么苦衷,急问道:“有啥你直说,好干了咱干,不好干了还回药铺来!”

见老掌柜追问,宁家祥只好把县长让他画猫画虎的事一五一十以实相告。没想到老掌柜听完之后,一拍巴掌乐了。他指了徒弟一指头,骂道:“傻小子,这是别人求都求不着的美差,轮到你头上倒成了负担。告诉你,这是你升迁的机会,你愿意让这么好的机会白白溜掉?”

宁家祥说:“可是我不会画虎呀!”

老掌柜说:“不会画咱就不会想办法?”

宁家祥问:“想啥办法呢?”

老掌柜沉思片刻,说道:“这样吧,今天你先回去,明天晚上到店里来。”

第二天晚上,宁家祥早早来到药铺,老掌柜已经候在那里。见他进来,老掌柜从箱子里取出一幅画,打开画轴,展现在他的面前。画面上是一只斑斓猛虎,立于山石之上,形象生动逼真,让人望而生畏。宁家祥一看,喜出望外。他赶忙问老掌柜:“这画是从哪里买的?”

老掌柜说:“这个你不用管。从今天晚上开始,你每天晚上回店里来,照着这幅《下山虎》画你的老虎,啥时候画好了,画像了,啥时候烧掉这幅画,把你画成的画拿到县长那里交差。”

宁家祥一听,马上明白了老掌柜的良苦用心。他谢过老掌柜之后,收拾笔墨,开始做画。

事情正像老掌柜预料的那样,宁家祥给县长奉上《下山虎》之日,也就是他开始升迁之时。他由办事员提为文书,再由文书提为三等科员,继而二等科员,一等科员,最后提拔为乡民政主任。几年的时间,宁家祥一路顺风,好不得意。

正当宁家祥春风得意的时候,全国的形势发生了急剧的变化,解放军的炮声给伪政权敲响了丧钟。眼看着国民党的气数已尽,宁家祥一咬牙,找个托辞还乡,在娘娘庙办起了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