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先圣前贤(2)
庄子教导说,在这种超越状态中,圣人超越一切俗世的可能性之上:“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11]他像纯粹的精魂一样穿过所有物质,因为对他来说,一切物质仿佛都是能渗透的一样。《庄子》一书,以柏拉图式的神话开篇,描写一只巨大的天鸟扶摇直上,去寻找“道”。“‘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12]在这种乘着巨大神鸟的翅膀的星际飞行中,在这种想要一举达到那推动世界的无名力量的狂热渴望中,庄子感觉到自己就是宇宙的主人。
因此,为了让自己与大自然合为一体,加入到宇宙力量中去,道教徒必须压制自己的逻辑推理,“吐尔聪明”[13]。庄子教导说,要“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14]社会和文明只不过是纯粹的习俗而已。像卢梭的信徒一样,为了让人回到自然的人的状态,只有除掉身上文明的东西。这就是长生的秘诀,也是整个道教所遵循的原则:不为自己追求生存而违背自然规律,只要顺应自然,便可以长久生存。在日常生活中,道教的最高境界就是“无为”而治。老子道:“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15]。
在深入研究“道”的概念的同时,道教又提出了形而上学的思想。形而上学,威力无穷,难以明确地下定义。“道”是在宇宙中实实在在存在的物,绝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它没有任何明确定义或限定。老子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16]一切都在物之外。“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17]道萌生于元始的、混成的统一整体,分裂为阴和阳对立的两方,阴阳合和而万物生。这个实体是完全不可知的事物,不能言喻的事物。“可以名的道不是真正的道”。因此我们只能认为它很消极,就如我们经常引用的《老子》中的四句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18]
但当我们认为这种一元论是静止不变的时,就大错特错了。因为这实际上是动力论。正如马斯佩罗和葛兰言所观察的那样,“道”与其说是一个实体,还不如说是一种力量。它总是散发光芒,而且具有生命冲动。“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19],或者确切地说是“宇宙自生性的永恒原则”,宇宙的力量与生命冲动具有同等威力。
通过一个很奇特的换位,绝对一元论就变成了根本的相对论。如果“万物”是一体的,那它们就可以相互替换,相互转换。智者自身,如果埋藏名姓,抛却品行,隐藏自我个性,那就跟世上的其他人都一样。《庄子》中写道:“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20]甚至在莎士比亚的剧本中,中国的哈姆雷特——列子,手上提着一颗路边捡来的头颅,一边喃喃道:“谓予与彼知而尔未尝生未尝死也”。[21]然后就主观地想象到勒南的形象(勒南的形象就出现在天狼星的位置)。庄子为了提出普遍相对论的观点,启发我们去类似观象台的地方观察事物。“如果你登上太阳”,在这样的高度,“物我”(或者像我们所说的“主体与客体”)高度合一的亲密关系中:“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22]
这种相对主义,或者更准确地说,这种普遍可逆性,产生了一种超然姿态,平静而安详地接受人类生活的一切兴衰枯荣。马可·奥勒留写道:“啊,世界!你带给我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有益的。”庄子同样说:“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23]他对这“道”喊道:“吾师乎!吾师乎!赍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24]道教的最后一课就是漠不关心。
还有一种很奇特的哲学,就是杨朱的哲学,杨朱生活在公元前4世纪中叶。至此,我们来到了一个很糟糕的时代——战国,这是一段诸侯混战的时期,伴随着骇人听闻的对全体平民的大规模屠杀。对这刀光剑影的几百年,杨朱给我们留下的景象是令人绝望而愤世嫉俗的。他的教义是一种悲观厌世的宿命论,他内心的悲苦伤痛,留下了一段私人笔记,让人联想到卢克莱修[25]:“百年,寿之大齐。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几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昼觉之所遗,又几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忧惧,又几居其半矣。量十数年之中,然而自得亡介焉之虑者,亦亡一时之中尔。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死则腐骨。腐骨一矣,熟知其异?且趣当生,奚遑死后?”[26]
如果说现实世界的图景让思想家们深感失望的话,那么,有一个学派毅然决然地接受了这种现实,这就是法家。在这个刀光剑影的世纪里,他们尝试建立起不依赖于道德的治国学说。从人的本性出发,连同人的所有恶行,法家创立了一套在本质上以经验主义为基础的仁政学说。法律,即使是在庸君的治下,也应该通过交替使用“二柄”——明赏罚,以确保国家的兴盛和百姓的安乐。政治是一门技术,判断法律价值的标准,并不是其理论的道德属性,而是其实践功效。就这一方面而言,主要的事情是,法律应该以力量为后援:“夫虎之所以能服狗者,爪牙也。”[27]
孟子(约前372—前289)是儒家学派的一位道德家。他讲授一种中庸学说,介于杨朱自私的个人主义和墨子彻底的自我牺牲之间,强烈主张反对法家的苛刻无情。简言之,他回到了孔子的人道主义,使之与更现实的正义理论相平衡。
孟子特别重教育:“心灵的卓越是通过培养仁善的胚芽而达到的,就像一粒得益于沃土和丰年的麦种。”[28]这种温和的学说当时并不受欢迎,直到后来在汉朝的稳定统治之下才大获成功。因为战国时期是一个十分糟糕的阶段,所有法家的现实主义学说都几乎满足不了暴君和冒险家们的要求。
【注释】
[1]原注:早期的中国懂得两种占卜形式:一种是用龟甲,当龟甲接触到火的时候会出现裂缝,这种占卜方式就是解释这些裂缝;第二种是借助搅乱蓍草秆,正是蓍草秆的各种可能的排列,导致了我们稍候将要讨论的六爻理论。
[2]原注:数字1=水=北=黑。
2=火=南=红。
3=木=东=绿。
4=金=西=白。
5=土=中=黄。
北的象征动物是玄武,南是朱雀,东是青龙,西是白虎。
[3]原注:不过孔子是作为礼仪的支持者而闻名的,他把“礼”视为表达并激励美德的必不可少的要素。
葛兰言(Marcel Granet,1884—1940),法国汉学家。
马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121—180),新斯多葛派哲学家,罗马皇帝,161—180年在位。
[4]《论语·为政篇第二》。
[5]《论语·先进篇第十一》。
[6]这段引文未见于《墨子》一书。《墨子》中提及“上帝”一词达20余处,大多与“鬼神”并列。
[7]《墨子·大取》。
[8]《墨子·公孟》。
[9]《庄子·杂篇·寓言第二十七》。
[10]《列子·黄帝第二》。
[11]《庄子·内篇·齐物论第二》。
[12]《庄子·内篇·逍遥游第一》。
[13]《庄子·外篇·在宥第十一》。
[14]同上。
[15]引自《老子·第四十七章》。
[16]引自《老子·第二十五章》。
[17]引自《庄子·知北游第二十二》。
[18]引自《老子·第四十一章》。
[19]引自《老子·第七章》。
[20]引自《庄子·齐物论第二》。
[21]引自《列子·天瑞》。
[22]《庄子·内篇·齐物论第二》。
[23]《庄子·内篇·大宗师第六》。
[24]同上。
[25]卢克莱修(约前99—前55),罗马哲学家和诗人。
[26]《列子·杨朱第七》。
[27]《韩非子·二柄第七》。
[28]这段引文不见于《孟子》一书,疑为对《孟子·告子上》部分段落的概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