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先圣前贤(1)
中国哲学,就像希腊和印度哲学一样,代表着人类思想史中的最初面貌。
在中原,哲学思考很可能来自非常古老的四季交替的自然观念。对这种季节规律的观察,必定塑造了远古时期中国人的思想,这种思想,表现在把客体分成两个一般类别的分类方法中。这两个类别就是阴和阳,它们代表了黑暗与光明,潮湿与温热,由此类推,还有天与地,收缩与膨胀,女性与男性。这两个法则既互相对立、互相交错,又互相依赖,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互相转换,这种关系解释了宇宙万物和整个生命的过程。然后,在这两个对立的法则之上,添加第三个法则——也可以描述为它们的不可分离、互相依赖和无穷演进的法则。
这些自然观念,在原始思维的最早分类中是与生俱来的,接下来,就是从占卜学派中提取出来的更复杂的观念[1]。在早期的中国社会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的占卜者,为了方便自己操作而想象了一个抽象世界,它高于并支配着我们这个可感知的世界,这有点像柏拉图的“理念”学说。然而,中国人的占卜,牵涉到几何抽象,牵涉到对不同组合的认识,从而形成了一整套以“三爻”和“六爻”的形式排列的虚线和实线体系,不同的排列方式,象征着阴和阳的不同组合,亦即宇宙的各种面貌,以及未来的各种可能。在此基础上,又增加了纯粹中国式的关于数量的质量价值的观念[2],我们不难意识到,这种特殊的观念,为远东哲学后来的发展充当了一个起点。
正是在这种知识背景下,孔子诞生了(相传是在公元前551年)。孔子出生于鲁国(今山东)一个破落的贵族之家,他一度背井离乡,奔走于邻国的宫廷之间,回来之后创立了一个智慧学派。由于其教义的道德特征,人们把他与苏格拉底相提并论。他们之间还有另外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身后都没有留下任何成文著作。我们不得不从柏拉图和色诺芬留下的肖像中(有时存在分歧)推想苏格拉底的形象。而就孔子的情形而言,这个任务可能更加棘手。我们所拥有的他的格言和对话,仅仅是经由一个修订本才传到我们手中的,而这个修订本,是在他去世大约500年之后完成的。然而,从这个文本中,浮现出了一个颇具人格魅力的人物轮廓,令人愉快地展现了他敏锐的感受力,以及从容自然的巧妙应答,这绝不是那些惯于歌功颂德的赞美者所能编造出来的。
孔子的思想路径,就我们所能够追寻的范围而言,似乎绝不寻求什么改革。照着守旧派(他跟这一派颇有渊源)书吏们的样子,他的教义看上去似乎是对古代传统的评注。在他的身上,你会再一次发现合乎礼教的对天的敬畏,也就是对宇宙秩序的敬畏。阴和阳的古典理念,以及更高的“道”的观念,在孔子那里通常意味着治国之正道,亦即古道;而他的道教竞争对手们,则是在不同的意义上使用这个概念。
像他这一学派的所有圣哲贤人一样,孔子也宣扬孝道,提倡对亡魂的虔敬,换句话说,就是祖先崇拜。尽管他恪守传统,但某些逸闻趣事却让我们看到,他并不认为自己应该完全被礼仪俗套所束缚。他给予最高评价的东西,看来应该是意图的纯洁和心灵的诚实[3]。他的学说在本质上是一种行为学说,他的教义是一种积极的道德。“看来,正是作为良心的监督者,让他赢得了声望。”
可以把儒学概括在“仁”的概念中,这个概念一方面意味着对他人的仁爱之感,同时又暗示着自己身上的人性的高贵之感。简言之,这是一种对自己以及对拥有这一理想所包含的所有附属美德的其他人的尊敬,这些美德包括宽厚、忠诚和仁爱。在外部关系中,仁表现在持续不断的克己中,这是一种对礼仪的尊重,是一种合乎礼仪的优雅,而这种优雅,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那样,只不过是内心优雅的外在显示而已。在这里,你可以找到某种谦恭,正是这种谦恭,在骑士理想的支配下,在欧洲的贵族阶级中激发出了封建时期的礼节。
像苏格拉底的教义一样,儒学也首先倾向于教人认识自己,为的是不断自我完善。正如苏格拉底正式放弃了爱奥尼亚哲学家对宇宙起源的研究一样,孔子——无论从哪方面讲他也绝不是个不可知论者——也拒绝探索命运的奥秘,拒绝“语怪力乱神”。他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4]他还说:“未知生,焉知死?”[5]他的教义不承认个人道德与公民及社会道德之间有什么不同。其目标就在于“仁政”,正如在所有中国哲学体系中一样,这种仁政,要借助君王美德与上天秩序之间的和谐而得到保证。“正是君主的道德力量,以及他从天命中所得到的超自然的影响力,导致他的百姓是为善还是为恶。”因为人们看重这些格言,孔子后来被人们尊奉为典型的圣人和文人学士中的至高权威。
如果我们不得不把儒学的精神浓缩为一句话的话,那么我们会说:它是与宇宙秩序相联系(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合作)的一种公民秩序。
孔子的继任者,是表现出了最大独创性的墨子(他生活在公元前5世纪末和公元前4世纪初)。凭借一次大胆的飞跃,这位杰出思想家异乎寻常地走近了有神论。墨子援引了一个人格化的神“上帝”,取代了其前任的非人格化的“天”。他无所不能,无所不知,而且本质上是道德的:“善行的主要理由应该是对上帝的畏惧,上帝能看到山林深谷中的一切,能看到人眼不能看穿的隐蔽处的一切。他是我们应该努力去取悦的。他希望君主对人民仁善,而人人互爱,因为上帝爱所有人。”[6]
墨子从这种有神论中提炼出了非常高的道德律令。孔子的利他主义到他这里变成了兼爱,达到了自我牺牲的程度:“杀一人以存天下,非杀一人以利天下也。杀己以存天下,是杀己以利天下。”[7]同样,墨子强烈谴责了诸侯之间的战争。下面这句格言概括了他的思想:“夫知者,必尊天事鬼,爱人节用,合焉为知矣。”[8]
道家则是一个迥然不同的学派。其起源可以追溯到史前时期的占卜者关于阴、阳、道的观念的思考,这些观念前面我们已经讨论过。它们还与自我暗示的实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正是远古时期的巫婆神汉们的本行,他们狂热的舞蹈导致了精神恍惚的状态,能够捕捉人们的注意力,并保持神的在场。从这些原始的实践(依然充满了原始巫术)到“道教之父”们的高级思想,无论如何都是一条漫长的路,而且,正统观点更愿意对它可疑的祖先视而不见。据传说,哲学上的道教是由一位被称做“老子”的圣人创立的,我们对他没有任何称得上是确凿无疑的了解,但根据传说,他应该活到了公元前5世纪末。对第二位道教圣人列子,我们也并没有更多的了解。相反,第三位圣人庄子,倒是清清楚楚地表明了他生活在公元前4世纪的下半叶,他大约死于公元前286年。
道教从古代巫术实践中保留了某些在呼吸控制上的古怪练习,或者不如说是一套真正的“呼吸体操”方法,为的是把新入行的人送入迷狂和飘飘然的状态。对古代中国来说,这些方法并不稀奇,你可以在印度的瑜伽修行者当中找到这些方法。这些自我暗示的方法,被一种神秘的实践给弄得高深莫测,像印度的瑜伽一样,这也是为了“让灵魂清空一切,只留下它最纯的本真”。道教圣徒因此达到了一种持久的迷狂状态,“一种不可思议的优美状态,也是一种真正的自然状态”。
道教文献向我们揭示了这种神秘方法的不同阶段。在《庄子》一书中,一位圣人的弟子声称:“自吾闻子之言,一年而野,二年而从,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来,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9]另一段说:“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列子》一书则更精确地分析了这些冥想状态,这种状态即使在俗务缠身的时候也能得到维持,因为它们可以与这种状态沟通:“心凝形释骨肉都融;不觉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随风东西,犹木叶干壳。竟不知风乘我邪?我乘风乎?”[10]
这种智力上的苦修赋予道教徒以非凡的力量。葛兰言写道:“他达到了这样一种状态:在这种状态下,除了纯力之外他不再是任何东西,这种纯力无法估量、无懈可击,并且完全自治,圣徒彻底自由地在环境中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