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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丑舅舅(4)

夜晚,灶房里传来一阵哔哔啵啵的炒锅声音,一听就是没下油在锅里干炒。锅铲翻转得夸嚓夸嚓。倪翠萍模模糊糊听着这声音,悠悠地醒来,一股焦焦的香味钻进了鼻子,她吸着这香气,觉得身体轻飘飘地舒服。

她的血色好些了,有力气睁开眼睛到处看了,看见屋子角落里放着一只尿桶,两条长凳竖在边上,一看就是为她准备的,长凳用来支撑身体。她喉头暖暖地动了一下,冰砣子一样的心也跟着动,眼睛自己就流泪了。她还以为自己已经不会流泪了。

她盯着青瓦的屋顶看了半天。

丑舅舅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猪肝稀饭和煎好的小虾米进来,猛然看见她睁开了眼睛,还看着他,脸立马就红了,站在那里,不知道要不要往前走。他们四目相对,翠萍笑了一下,丑舅舅的一碗稀饭没有端稳,泼了点稀的出来,巴在他手上也不觉得烫,只是傻傻地看着那微笑的女人。

她气色好了之后,脸上也生动了,眼睛水灵灵转动,但是脸还是瘦得像是刀削出来的,显得眉眼格外俏丽。那种俏丽和眼神里的灵巧,村里的女人一个也没有。翠萍眼含笑意,轻声说:“把碗放桌子上,不烫啊?”

丑舅舅回了半天神,虽然嘴上啊啊地答应着,但还是没反应过来“把碗放桌子上,不烫啊?”这句话具体的含义是什么。

翠萍扑哧笑出声,再说了一遍:“你,把碗放那桌子上!”这次,丑舅舅终于听懂了,他一激灵,格外敏捷地把碗放在床边的桌子上,然后又回到刚才站的地方站着,傻傻地继续看着她。翠萍看着丑舅舅的眼睛,语调冷了下来:“你要娶我?”丑舅舅把头低了下来:“不,嗯,话也不是这样说的……嗯,我是觉得你在难处,哪个还没个难处……”翠萍把头转向一边,突然眼泪就滚落下来:“你还是嫌弃我配不上你!”

丑舅舅血一下子涌上脑壳,冲到床边,把那女人的手捉住:“天地良心!哪个都看不上我丑娃儿,哪个都嫌弃我!我也是个没人要的人的嘛!你、你、你随便咋个说还是县城的人噻!”

翠萍看看自己被丑舅舅紧紧攥着的手,又抬头看丑舅舅:“就凭你这三间大青瓦房,没人嫁给你?”丑舅舅嘿嘿一声笑了:“我有麻子……”翠萍仔细看了看他的脸,叹口气:“嗯,是有点,但是也不要紧。”丑舅舅又说:“我是个孤儿,妈老汉都死得早,除了这青瓦顶,我啥也没有。”翠萍点点头:“我看出来了,也不要紧。”丑舅舅:“我不爱穿衣服……我只得一套衣服,怕穿烂了,做活路都是打光胯……人家说我丑……”翠萍:“这个要不得!”

丑舅舅结巴起来:“人人人家都是有妈有姐姐妹妹,人人人家都有女人给做衣服,哪个给我做嘛!”

翠萍撑着虚弱的身体,勉强从被窝里坐起来,说:“我给你做。”

十一

丑舅舅的院门从来都是关得严丝合缝的。

这天早上,从他家门口路过的人,突然看见那院门“哐当”一声打开了,走出一个女人。女人身段窈窕,头梳得光溜溜的,乌黑油亮,一双手柔软地把一块做豆腐的漏布抖得扑扑作响。抖完,麻利地对折再对折,合成一小块拿在手上,双手反叉在腰上。她左看看右看看,眼睛跟黑葡萄似的,白是白,黑是黑,看见有人在看她,就对人家抿嘴一笑,嘻嘻哈哈地把两扇门往两边一掀:“哎呀,乡里乡亲的,没事儿就进来坐坐!”那人本来直勾勾看的,一下子把头就侧到一边,好像没有看见那女人,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村里又炸了窝了,说啥的都有。

翠萍身子好了之后,才显出那是多么麻利勤快的身手,屋里屋外只要她一收拾,哪里都是精光利落,活生生把丑舅舅一个家徒四壁的屋子收拾得像是开春的样子。不愧是城里人。

丑舅舅的妈多年前留下的那几件衣裳,翠萍改了一套给自己穿,实在糟得不能用的花布也缝缝补补做了窗帘,挂在暗黑的屋子里,屋子不点灯也像是有了亮光。但是丑舅舅那一身新衣裳,是她让他去赶场的时候扯的新布料来。她说:“丑娃儿,你一辈子都没有穿过啥像样的衣裳,这个不能将就,我给你做。”翠萍的娘真的是个裁缝,她从小就跟着学会了缝补裁衣。

衣服做好的时候,丑舅舅穿着去村里了,背上还背着一个布袋子,喜气洋洋的。那身衣裳样式是时兴的干部服,上下四个口袋,蓝布手工,穿上就像是县城来的人。一看见人,他就笑嘻嘻迎上去抓一把杏干给人家,然后说:“那个!后天晚上,我结婚,来我屋头吃酒!”

翠萍把开着的杏花,摘了一把,用土罐子养着,摆在窗台上。村里人没有这么干的,都是要留着花结果子的。丑舅舅看着杏花摘了那么大一把,是心疼的,但是是翠萍摘的呢,他也只是笑嘻嘻地抓抓脑袋:“你们这些城里人么,花花肠子就是多……”翠萍回头看她一眼:“好看不好看?”他赶紧点头:“嘻嘻,怪好看呢!”翠萍笑:“我们结婚么!要有点喜气的呢!”她在那杏花旁展开的微笑,丑舅舅看在眼里,美在心里。翠萍叹口气:“可惜,我们没有结婚证,算哪门子夫妻呢?”丑舅舅说:“不怕,我去县城接你那天,在监狱里是按了红手印的!算是政府承认把你给我了,就是我们的结婚证!”翠萍不说话了,深深看着丑舅舅,然后站起来抱住了他,把头埋在他的脖子窝处,像是一只长脖子的鸟儿,依偎着另一只。

乡下姑娘的活路,有些还是翠萍不会的,比如推磨、沥豆腐。但只要丑舅舅做一次给她看,她立即就能上手,然后很快就不比丑舅舅差了。丑舅舅站在院子中间,看着翠萍推磨,她身体虽然恢复得差不多了,但还是比不上乡下姑娘有力气,可也不是纸糊的,是个有劲也会使劲的聪明女人。她每一次转到能照见丑舅舅面的角度时,就要扬起来脸来对他笑笑,一会儿额头就出了一层毛毛的细汗。

舅舅心疼她,让她快歇着,她却转得更快了:“我要当庄户人的媳妇了,这些活儿怎么还能不会干呢!”她用手背抹了一把汗,眼睛里闪动着倔强的光。

丑舅舅突然想起了谢家二姑娘那年推磨子的身影。不过那谢家二姑娘的身影已经像是很久前做的一个梦,模糊了。但眼前这个女人,这样的鲜活、真实,他简直不相信,眼前的这个女人即将要嫁给他,他甚至都有点想不起来,她是打哪里冒出来的,怎么就突然在这里推着他的磨子,要做他的老婆了。

十二

婚宴的那日,翠萍一早就起来推豆腐,肉有一点点,然后就是猪下水,所以豆腐要管够。他们商量着,估摸着可能会来的人,做了四桌子的菜,每桌都是体体面面的乡八碗:烧豆腐、牛皮菜回锅猪肝、甜烧白、咸烧白、苕皮、辣油锅巴、米凉粉、雪豆炖大肠。

一直等啊等,菜都凉了,天都要黑了,却是一个人影都没有。

翠萍把手洗了洗,解下围裙,拍了拍衣裳,坦坦然然地坐在了头一桌。还招招手,让在门口张望的丑舅舅也坐过来:“来,丑娃儿,来不来人,都是我们的喜宴,我们自己喝、自己吃!”丑舅舅还在门口张望了一阵,一个人影都没有,他叹口气,慢慢走过来,和翠萍坐在一桌。

女人给他倒了一杯跟斗白酒,双手举起来:“这一杯,是谢谢丑哥哥你的救命之恩。”然后双手一仰,再把双手拿下来时,酒杯已经空了,她把空的杯底对着丑舅舅,夕阳透过杏子树照过来,照得嘴角透明的酒,眼睛闪闪发亮。丑舅舅看着她眼里的光,突然就哽咽了,想说啥子,哽了半天,憋了一句话:“不说这些,翠萍!喝!”一仰脖子,也干了。他的脸异常严肃,眼神好像有一千种感情,却是一种也说不出来,不大的眼睛定定看着翠萍,却不是傻,也不是呆,含着十分的决心。

这个意思,翠萍看在眼里,眼泪一滚就下来,再倒上一杯酒:“丑哥哥,这第二杯酒,是你陪着翠萍,把以前的事情了了!我这个人,不是狠心绝情的人,你放心!要不是前面那个男人差点要了我的命,我不得毒人!”说罢一仰脖子,干了,两团绯红的血色涌到脸上,像是瓷器上涂着的两团没有烧透却无比艳丽的釉色,眼睛像是星子一样闪亮。

丑舅舅镇定多了,举着杯子,说:“翠萍妹妹,我打算去监狱里接你出来,我就觉得你,不是坏人,就是这个狗日的命太鸡巴日怪了!”他一仰脖子,干了。

丑舅舅开始敢说点丑话,就说明,他开始放松了,回到他自己说话的方式了。他面对翠萍不那么紧张,而是敢细细看她,看她的眉眼,看她窈窕的身姿,看她一双白白的小手攥着杯子。

这时,万种风情已经爬上了翠萍的脸庞,波光粼粼的眼神,蒙了一层泪水,偏偏又不流下来,只是在眼眶里打转:“丑哥哥,这第三杯,是我倪翠萍又活了一次,要好好跟你过日子!”再一仰脖子,好像那酒杯里本来就没有酒一样,悄无声息的,只是一双软绵绵的手,端着一个空杯子,端端正正地对着丑舅舅。丑舅舅红着眼眶,脸也烧起来,一脸的麻子好像也一点不影响他的模样。一个男人,能在一个认真爱怜他的女子面前,突然就俊朗起来的,不管他以前多么不堪,多么落魄。只是缺少这么一双眼睛。

丑舅舅站起来,深深地看着翠萍,歪头笑了一下。翠萍还是那么镇定。他伸手把她抱了起来,翠萍像是一株藤,顺着他的力气攀着他的脖子,有磁力吸着似的,轻巧地贴在他身上。丑舅舅抱着翠萍走了两步,走到门外的院子中间。他就那么抱着她,走到杏子树前,说:“翠萍,这是我们的杏子树。”又走到井眼前,说:“翠萍,这是我们的井眼。”再走到石磨前,说:“翠萍,这是我们的石磨。”最后他站在堂屋大门前,侧头看怀中的女人,说:“翠萍,这是我们的家。”丑舅舅就那么抱着翠萍,走进屋里去了,用脚哐当一声把门关了起来。

村长在院门外看着这一幕,悄悄在墙角放下手里的礼,把打开的院门合了起来。

十三

村长送的是一小袋红糖,在翠萍生娃娃的时候排上了用场。那个时候家家户户饭都吃不上,红糖是非常奢侈的副食品。翠萍生了娃娃也没有补身子的,红糖熬点稀饭简直就上好的了。好在第二天她就下奶了,娃娃和大人都有下肚的东西,实在万幸。

娃娃是个小姑娘,小小的,在翠萍怀里拱着。丑舅舅盯到她脸上仔细看,并没有麻子,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眼泪齐刷刷流下来。他伸手把娃娃抱过来,大脸贴在娃娃的小脸上。翠萍含着泪:“丑哥,对你不起,不是男娃……”丑舅舅高兴得嘴巴都合不拢:“女娃才好!女娃像你,好看!女孩好,女娃会做衣裳!女娃好!家里有女娃,啥子都像样子!”

杏花开了,他们给小姑娘取名:小杏。小杏眉眼确实和翠萍一个样子,一双大眼睛骨碌碌转着,淡红色的眉毛已经能看出两撇柳叶的形状,小鼻子有点翘翘的,嘴巴一点点小,哭起来也不怎么能张大,好像特别费劲。她一哭,丑舅舅就觉得自己的心子也跟着扯似的难过,就抱着她,在院子里转圈,最后转到那杏树下,让她看:“杏儿,你看花花!这是你的花花,开得多好啊!一朵花儿一个果儿,花儿落了结果儿……”

翠萍倚着门,手里捏着针线缝娃娃的小衣服,看这父女站在满树的杏花下,一阵风吹来,粉红色的花瓣飘落下,落在丑舅舅的头上,又从他头上跌落在娃娃嫩嫩的脸上。粉红的花瓣,粉红的小脸,嫩成一样。小杏不怎么像丑舅舅,和翠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乡里有个说法,说闺女要像老汉儿才有福气,像妈命苦。翠萍想起自己的过去,叹口气。又一阵风吹来,她就招招手:“丑儿,把娃娃抱进来了,看风吹着。”丑舅舅一回头,笑得眉眼挤成一团,连忙说好好好,一边颠着小杏,小心地迈着碎步就回屋了。

小杏子一天比一天长得美。那样小小的婴儿,却能长久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人,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眼神沉静安详,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又说不出来,定定地看着人。丑舅舅常常和他的女儿对视着,然后就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