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丑舅舅(3)
七
丑舅舅难得心情好,打算去打点酒来喝。
好久没上街,街上热闹喔。丑娃在卖凉粉的摊子上站了一会儿,看到土陶碗里红油汪汪的豌豆凉粉撒了绿葱花,狠狠地吞了一大口口水。扎起围裙卖凉粉的媳妇,笑眼尖俏:“来一碗噻!两角钱!”丑舅舅看着她那殷勤的眉眼和曲线窈窕的腰身,又狠狠呑了一大口口水,含含糊糊摇摇脑壳:“不不不,不要。”转身就走。
两角钱够喝二两苞谷酒,加一捧花生了。他今天只打算花两角钱,径直往酒铺走。路上有打围鼓唱川戏的声音飘到耳朵头,安逸,走慢点,一边走一边听,不要钱:“那高楼大厦住它做啥,睡桥洞免得袢娃娃;那鸡鸭鱼肉吃它做啥,喝稀饭免得卡牙巴;那绫罗绸缎穿它做啥,襟襟吊吊显得咱潇洒……”
丑舅舅哼着那最后一句“襟襟吊吊显得咱潇洒”,觉得心里十分受用,简直就是为他写的。飘飘然到了酒铺,把两角钱“啪”一声拍在柜台上,中气十足喊了句:“二两白酒,一捧炒花生!”酒铺里的人都把他望了望,大家又相互你看我,我看你,窸窸窣窣开始议论:“这个是哪个啊?”“他啊,何家尖山子的丑娃子得嘛,龟儿子衣服都不穿的丑货,今天也跑到街上来喝酒……”“嘘,小声点,人家听得到……”
丑舅舅大大方方一个人坐在靠街边的桌子上,开始喝他的酒,剥他的花生,完全不在乎人家说啥。其实他都听得到,他只听他想听的。
一会儿,一两酒下去了,花生也剥了一半。他听里头的桌上说了这么一件事情:说是城里的监狱里有一个女犯人,毒杀亲夫,又没毒死,遭关了七八年,现在要放了,但是婆家娘家都不准她回去。现在这女人在监狱里得了重病,监狱也要把她往外头撵。
说这件事情的是村里的小混混何叉口,他叫做“叉口”,就是因为嘴巴特别大,而且专爱翻各种是非。他吃着干花生喝着白酒,一张大嘴巴,满口花生浆,还不停地说话。他好像是亲眼见过那个女人一样,有鼻子有眼:“那个婆娘原来是县城西门上裁缝的女,嗨!西门一枝花喔,要人才有人才,要身材有身材,十五六岁就风骚得很,屁股后面的男人一串一串的……”白花花的花生浆在他嘴角鼓着,像是螃蟹吐的沫子。有人抬杠:“何叉口,你说得那么扎劲,你看见过啊!”他滋溜喝下一大口酒,“嗯”一声:“咋个没有见过喃!老子屋头在县城有亲戚的!老子是经常去县城的!那小婆娘从身当门过,一股香风!现在嘛,估计肉都臭了喔!”
丑舅舅走过去:“你讲的是真的?”何叉口看见是他,更起劲了:“哎呀丑哥子对这个婆娘有兴趣啊?咦!你那么大年纪都还不讨婆娘,不是鸡儿不得行嘛!哈哈,这个婆娘有病,你也有病,要不然你们两个凑成一家,说不定相互医一哈,得好!哈哈哈!”丑舅舅嘿嘿两声:“老子鸡儿行不行,要问你婆娘,反正她说你不得行!”
何叉口本来就醉醺醺的了,一听这话,火冒起来一把掀翻了桌子,冲上去就要打丑舅舅。店里人赶紧一阵手忙脚乱地拉扯,花生和酒撒了一地,杯子盘子也炸开了花。
丑舅舅本来就是个不认黄的,这场合他不虚,冷冷地笑了两声:“你个龟儿子,属狗的,只晓得把到门框乱叫,说老子鸡儿有问题,老子给你看一下,啥子鸡巴叫做鸡巴!”说罢,他伸手在腰间一拽,鸡肠裤带就抽出来,裤子掉在了脚弯弯,那胯下,黑乎乎红扯扯地吊着一大坨肉。在场的女眷都妈呀一声炸开了,捂着脸四下找地方躲起。丑舅舅哈哈大笑:“老子就是不怕丑!你们这些龟儿子天天鸡巴卵子球的挂在嘴上,喊你们看真的,又怕了!个龟儿子些!”
从此,方圆百里的人,尤其是中年的婆娘家,吃了饭莫得事就窸窸窣窣地聚在一起谈起丑舅舅胯下那坨肉的尺寸来,说是简直和驴一样,不,和马一样,不不不,和牛一样,怪不得要得想婆娘的痴病!丑舅舅一遇见那些在村头村尾聚在一起对他指指点点的婆娘家,就要停下来,不慌不忙地把裤子扒下来,把那坨肉翻出来,大大方方地站在那里打算让她们观赏。
婆娘们一哄而散,像是往鸡群里砸了根苞谷。
八
丑舅舅一直对那天在酒桌上听说的女犯人念念不忘。虽然何叉口的话很不堪,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萦绕在耳边。是为了那女人好看,还是因为那女人快要烂在监狱里?或者是,因为她好看却又要烂在监狱里?
其实县城也不难去,出了村,走上十几里的田坎路,就是一条柏油马路,顺着这条马路走上六十几里路就是县城。
天不亮他就走,背了些面饼和杏子,腿杆特别有力,前面有啥子在吸引着他前往一样,健步如飞。
傍晚的时候终于进了城,县城里到处都是人,哪里都像是乡里刚刚开完大会散场一样。房子又修得那样高,三四层的也有,也不怕倒。他看着就害怕,就专拣两旁是平房的路,顺着墙根走。见到人就问:“你晓得监狱在哪里哇?”迎面走来的人都闪到一边走,离他远远的,走远了还不停回头看看他。
他心想这是咋啦?以前只有他光着的时候,村里人才是这种反应。可是今天都穿着衣服呢……这城里人真怪。礼节不够?他把身上的土拍了拍,头发也吐着唾沫用手抹了抹,专挑面善的人走上去,点头哈腰地说:“伯伯,婶子,我从乡里来的,第一次进城找不到路……嗯,家里有人犯了事,说是关到监狱了,请问咋个走啊?”
说完,再把杏子拿出来,往人家手里递。有个好心的老太太,把他手推回去:“娃娃,我告诉你,不要你的杏子,你喃,顺这条街走,到头了,左拐,一直走,第二个路口,再问下,监狱就很近了。”
他猛点头:“谢谢婆婆!”那老婆婆说娃娃你等一下,然后转身回了屋,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两个白面馒头,递给他:“娃娃,不容易,我以前也是乡坝头的,拿到,走了远路,垫垫肚皮!”丑舅舅扑通一声就给那老婆婆跪下了,老婆婆一连声要不得要不得:“你屋头遭了事,快去料理,莫着急莫着急,老天爷长眼睛的!”
老天爷还真是长眼睛。丑舅舅按照老太太指的路找到了县城监狱。他不认识那挂在大门上的字,是人家指给他看的:一座城墙垛子一样的大门,四周的围墙又高又厚,围墙上又竖起一圈铁丝网子。那样子无端端就想起了人家说的日本鬼子的集中营,不晓得里头有没有狼狗啊?他又开始脚杆发软,转筋。又想起那女人:她好看,她要死在这里面了。还是鼓起勇气,硬着头皮往那监狱大门走去。
还没走拢,就听得一声炸雷:“站住!干啥的?”他膝盖一软,差点跪了下去。顺着声音望去,是大门口的门房里一个穿着警服的人瞪着眼睛看着他。
他哈着腰打着哆嗦:“老、老、老总,我、我、我来接我家的表姐,说是早就该放、放出来了,在你们这里头得了病!”那穿警服的一听,从门房里出来,继续问他:“啥子老总,喊人民警察!”他立即站得直直的:“人民警察!”人民警察问:“是不是投毒罪那个?”他一听立即点头:“对对对!”警察斜着眼睛上下打量他:“你是她啥子人?”丑舅舅心里稍稍平静了些,双手老老实实并在裤子两旁:“是、是我表姐,我、我妈说她还是造孽,她婆家不要她,叫我来接她回乡下。”
警察说了句:“你等哈。”
等他再出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一张公文。他指在一处说:“签个字,把人领走。”丑舅舅怯懦地低下头:“……写不来字。”警察又进去,拿了一盒印泥,已经很不耐烦了:“按个手印!”
丑舅舅一头细汗,手在发抖,但他还是颤巍巍地把大拇指按在那印泥上,让手指吃饱了油泥,稳稳地在那公文下面按下了一个清晰的手印,触目惊心的红色手印。丑舅舅长这么大,第一次按手印,头晕晕的,身体轻得很。
臭气熏天的女牢房,阴暗潮湿。狱警掩住鼻子对里面吼了一声:“204号!你屋头的人来接你了!”靠墙角有个砖头砌的窄条石台子,上面铺了些已经发黑的稻草,一个活物在上面扭动了一下,发出了叹息一样的呻吟。
狱警对丑舅舅偏偏头:“就是她,搞紧弄起走。”
九
村里每个人都在议论这件事,说丑舅舅在县城捡了一个要死的女人,打算救活了当老婆。那女人要死慌了,根本救不活。死在村里,多不吉利!不是晦气是啥子!
群众有这么多议论,村里无端端地多了一口人,而且还不晓得死活,村长是不能不管的。
村长已经六十好几了,当了一辈子村长,村里大小事体都是他操心,矮矮小小的一个老头子,这几年老了,人好像又缩了一截,但是神情还是那么威严。他走路总爱反背着手,拿着他的旱烟杆,烟袋吊在烟杆上,一晃一晃的。去丑舅舅家里的时候,远远看见那簇新的青瓦顶,他心下暗暗叹丑舅舅这个娃娃虽然脑壳有点问题,但是好歹一个人干成了这件事情。这在村里算很算得上的了,自家还不是全部青瓦顶子呢。当年劝他那些话,看来也不是都没有听进去。但是从外面捡个死女人回来,还是要不得,要去管一哈的。
他推开院门,喊了声:“丑娃!”没人回答。
走进来,他也有好多年没有踏进过这个院子了。上次来,还是丑舅舅老汉儿死那年办丧事的时候。没有想到的是,这个院子,居然拾掇得很干净:农具利利落落堆在一侧,另一侧是生长茁壮的杏子树,地上一片叶子都没有。院子角落是一口井,井眼上的绳子一看就是新搓的,边上放着木桶,湿漉漉站在那里。屋子屋坯还是旧夯土坯,但是那三顶簇新的青瓦太提气了,让这个家显得颇为殷实。
屋子里影影绰绰地有人走动。他走到窗子边,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土坯床上的那个病女人,她闭着眼睛,脸色卡白,看不清长相。旁边有个人一点一点在喂她喝水,那人正是丑舅舅。
他是看着丑舅舅一点点长大的,小时候没有少招呼他来家里吃饭,只是这几年不知道这娃娃在搞些啥子。默默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哎呀,这个娃娃已经要三十五岁了喔,这个年纪都讨不上婆娘,怪不得他打这个主意啊,唉!
丑舅舅在屋子里听到了响动,一抬头看见是村长,“哎呀”一声就从屋子里出来了,一脸紧张,站在村长面前不知道说什么,嗯了半天,说:“幺叔,屋里坐!”
村长进得屋来,四下打量了一下,屋子里也和院子里风格差不多,干净,没一样多余的东西。他走近看了看那躺在床上的女人,眉眼是还不错,就是一丝活气都没有。村长凑近的时候,她突然睁开了眼睛,定定地看着村长,把他吓得退后了一丈多远。
丑舅舅端着一碗糖开水走过来,献媚地递给村长:“幺叔,来,我搁了两把白糖,你喝看甜不甜!”村长挥挥手:“不喝不喝。”他定了定神,恢复了村长的威仪,严肃看着丑舅舅。丑舅舅还是端着那碗糖开水,一脸的麻子因为紧张和说不出相求的话,清清楚楚一颗一颗颤抖着,颤抖了半天,还是开了口:“幺叔,我长这么大,亏得你照顾。你晓得,我妈老汉儿莫得得早,侄儿鲁莽些,但是也没有咋个给村里惹事……我现在都这么大了,也莫得女娃子肯嫁给我……你看,这个女人,她也是个女人啊,我不弄回来,就死在监狱头了……我长这么大……说我丑,我脸皮厚,我不脸皮厚咋个长得大嘛……”
他声音突然哽咽着说不出来话了。村长本来心就不硬,看丑舅舅这般模样,拍拍他的肩,语气也软了下来:“丑娃儿,你也喊我一声幺叔,幺叔今天来,本来确实是要你把这个婆娘弄起走,你晓得,外人外村的,又是牢里出来的,乡亲们有意见……”丑舅舅连忙插嘴:“她她她已经是放了的!”村长摆摆手:“晓得晓得,但是我话放这儿了哈,活了,留下你当老婆当妈也好,不管你的,户口不能入本村,结婚证也不能打给你们;要是死了,弄到外头埋,不许入村里的公坟……”
这时,床上传来一句话,悠悠的,像一丝烟一样:“我死不了。”
这是那女人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她是倪翠萍。
十
这个年月,吃肉是困难的事情。家家户户的猪养着,也不是自家的,养肥了要送去杀行卖给国家。一切都是有计划的,统购统销。但是猪杀了之后,那些内脏,心肺肝肠啥子的,国家是不要的,可以卖给各家,价格也相因。相因就是便宜。
丑舅舅一听见杀猪了,跃尖尖的猪挣命的声音,他就赶紧出门。第一个守到杀行门口,哪个都莫得他力气大,等他挑到满意的下水了从人群里退着出来,人家才挤得进去。那些人就在外面议论:“看,丑娃儿又给他的劳改犯婆娘改善伙食了!”
他把这点珍贵的油荤拿回来,有时候是猪心,有时候是猪肺,有时候是猪肝。最好的还是猪肝,猪肝补血。他会剁得融融的,有米就和米熬成一锅,没有米就和玉米面熬成一锅。
但是这点营养对于一个养病的人来说,还是不够,猪又不是天天杀。丑舅舅就下河里捞鱼,或者下水田里捞点虾子。四川的冬天阴冷阴冷的,虽然水不结冰,但是刺骨的寒冷。丑舅舅光着身子跳下去,虽说是年轻人,整个身体埋下去还是会冷得牙齿格铮铮地打架。大家都捞,河里面和水田里面的鱼虾也不多,但是丑舅舅只要下了水,那一定是不肯空手上岸的。一捧小虾子是有的,运气好的时候,还曾抓到两条二指那么宽的鲫鱼!
天要黑了,丑舅舅才上岸,也是因为好光着走回家来。现在屋里有女人了,出门光着都没啥,回家了还是要穿上。不过那么凉的天气,他也要等身上完全干透了才把衣服穿上。真是火体子,打光棍的都是火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