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留心 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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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丑舅舅(7)

二十一

一个家兴起来难,败起来好像就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那天来抓丑舅舅的时候,一院子的人,拉拉扯扯,踩碎了不少堆在院子里的砖瓦和土陶罐。砖瓦是要用来修补下雨的时候落水的屋顶,土陶罐是要赶场时换油盐的。那些碎片一直就堆在地上,碎的时候怎么碎的,还就那样子碎在地上。碎了的家当最带着破败之象。

翠萍哭得人都脱了形。白天就四处去求人,夜晚就整夜整夜坐着不睡,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眼睛熬得通红,落成了两个坑。小杏儿也好多天没有洗过脸蛋了,小脑袋毛茸茸的也没梳,她跟着妈妈哭,实在累极了,就和衣钻进被窝里自己睡。脸上挂着泪痕,小脸蛋都皴了,起着壳。

翠萍实在不知道去求谁。如果老村长还在,是一定要好好求求老村长的。现在,她只能去平日里有些走动的人家求救,然后,去村里每一家求救。

天一亮,胡乱吃几口东西,就带着小杏到还没有去过的人家,走到人家的院子门口就哭得浑身颤抖。平日里利利索索的人,这时候已经是语无伦次:“婶子啊行行好啊帮忙说句话啊!”“大叔啊,求求你救救我家丑娃儿!”小杏儿知道爸爸被抓走了,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让妈妈在前面说话,自己只是一个劲地哭,眼泪像是透明的豌豆一颗一颗圆滚滚地跌落在地上,小脸通红,不停地抽噎。

平日里借油借盐扯扯闲话的这些人,昨天还是有笑脸的,但遭的这个事情太大了,都怕牵连。心肠软点的,还让翠萍进来坐坐,端碗水给她和小杏儿喝。在河边翠萍帮着拧过床单的幺婶子,甚至陪着翠萍落了些眼泪:“哎呀,翠萍,你上辈子不知道造了啥子孽,这辈子要受这些苦,眼见着要过上像样的日子了,又遇上这样的事情……”

这时候,幺婶子的男人,一张脸板得像是刷了糨糊的幺伯从里屋走出来:“你个老娘们莫要乱讲,这不是啥子事情,是党的新政策,严打!重点就是打击流氓犯罪!城里偷了一块钱都要判死刑!摸下婆娘的沟子也要判死刑!他丑娃儿早年间一天到晚打个光胯,还偷看人家大姑娘,不抓他抓哪个……还有你,倪翠萍,你是啥子货色?本来就不该来我们村的扫把星,不是看你带着娃娃,你早该抓起来判死刑……”

翠萍铁青了脸,推开摆在她面前的一碗开水,直直的身子就像一块砖一样,硬硬转了个身,找到已经恍惚了的小杏子,拉着她的小手,像是没有看见幺伯,对着幺婶子行了个礼,说:“劳烦幺婶子了。”然后走了出去。

她一路在村里走着,一路上的人家都慌忙关起门来。

她回到家中就躺倒在床上,发起烧来。下半夜的时候,身上烫得像是着了火一样,却一个劲儿地喊冷。小杏子用了吃奶的劲,把所有的铺盖都压在了妈妈身上,翠萍恍恍惚惚中喊着:“丑娃、丑娃……”小杏子用小手轻轻地抚摸着妈妈的额头,冰冷的柔软的触感让翠萍清醒了一会儿,睁开肿胀的眼睛看着那同样哭成泪水的小人儿:“乖女,你饿不饿?”小杏摇摇头。她又问:“乖女,你冷不冷?”小杏子又摇摇头,两个散乱的羊角辫子颤抖着。翠萍对她张开了臂膀:“来,到妈怀里来……”小杏子乖乖地爬上了床,像一只小动物那样静静地蜷缩在母亲的怀中。娘们两个,这一夜抱着,听着外面的风把窗子吹打得啪啪作响。

二十二

有人来村里贴告示了,人民政府要向群众展示这次严打的成果。

一张大白纸,抬头是某某人民政府法院,中间宣告了这一次严打的法律效力和对社会治安的长远好处。那些严肃的句子有种落地砸坑的重量,一切都是为了建设国家的新面貌,从重从严地处罚破坏国家利益的坏分子,不容置疑,不可抗拒,让人听了觉得正义凛然。最下面一排,是一些人名,上面都打着粗粗的红钩,倒数第二个就是——何显贵。最后是人民法院院长签署的名字,是手写体。

为了起到警世的效果,说是要枪毙的人,会五花大绑地用解放车拉着,在县城里游街。

丑舅舅从被抓进监狱到被判处死刑,一共是二十四天。他以前来过这个监狱,就是在这个监狱里把翠萍接回家的,那高高的大门和四周竖立起的铁丝网是不陌生的。只是他现在知道,这里面的都是人民警察,并没有大狼狗。他不停要求要见家属,要见老婆娃儿。那提审他的人民警察就冷冷地说:“你这个负隅顽抗的坏分子!你和倪翠萍根本就是一对通奸的狗男女,你们的娃娃就是通奸生下来的私娃子!不是政府看在何小杏尚未成年,恐怕倪翠萍今天也在这里和你一起遭枪毙了!你好好交代,你们是怎么苟且勾搭在一起的?在人民群众中造成了多大的坏影响!”

丑舅舅不说话了,把头深深地低下来,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深深的角度。那脑袋像是已经断裂开了,只是皮挂着,耷拉在胸前。泪水和鼻涕,打湿了他面前的水泥地。那人民警察对这个坏分子鄙夷地哼了一声,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把他带回狱房!”

丑舅舅的最后一夜,梦见院子里的杏花都开了,开得比哪一年都要繁茂都要红艳。花朵一嘟噜一嘟噜地覆满了枝条,几乎都看不见绿色的叶子了,看上去那杏树除了褐色的树杆,树冠完全就是粉红色的了。翠萍和小杏子站在那花冠下,都穿着整齐的新衣服:翠萍是一身合体的深蓝的列宁装,翻着碎花的衬衣领子;小杏子是一身桃红色的绒衣绒裤。她们手牵手地笑着,对着他招手。丑舅舅还心想:这两娘母,今天穿得这样好是要去看哪个啊!他想走过来,可怎么也迈不开步子,脚杆像是灌了铅,长在地上了,拔也不拔不起来。他喊着她们,但是她们却像是看不见他一样,丑舅舅急得一头大汗。醒来了,原来是脚上上着大枷锁,重重的完全不能翻身。

果然是要游街的。他被警察提着丢上了解放车的车厢,双手已经被绑肿了,背后硬硬的大木头签子让他不能完全把头抬起来。签子上面写着“流氓犯何显贵”,打着红色的大叉,签子下半部分是穿破了的衣服,直接贴着肉了。有些木头碴子已经钻到肉里去了,他不觉得痛。但是想起翠萍和小杏子来,心里就像是一串鞭炮一样放着,炸着疼。

车子开出监狱,道路两旁已经站满了围观的人,他觉得呼不上来气,挣扎着把头抬高了些,在人群中望着。旁边押犯人这次却不是警察,而是荷枪实弹的穿着绿色军装的解放军,一个面色很年轻的解放军用枪托狠狠地打了丑舅舅一下:“老实点!头低下来!”那解放军看上去也不过是十七八岁大的光景,瘦瘦的,武装腰带勒得腰细得不得了,眼神中充满了对坏分子的憎恨。

豆大的汗珠从丑舅舅灰色的脸庞上流淌下来,他哈着腰杆,眼神还是像篦子一样划过他能看见的人群。他的目光那样急迫又渴望,却又带着深深的将死人的绝望,人群中被他盯了一眼的人,都要心中一惊,倒退几步,说坏分子就是坏分子,要死了对人民的仇恨都这样深!

他希望能在最后的时刻看一眼翠萍和小杏子,但他又怕看见她们。可是,这是最后的生离死别啊!可怜的翠萍!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可怜的小杏子,那心肝一样的小杏子!

没有她们,一条街走过了;没有她们,又一条街走过了。一股冰凉的潮水从脚底漫上来,从小腿爬到大腿,再爬到腰际……丑舅舅彻底死心了,宣判那天,他都没有这样冰凉彻骨的感觉。走过这条街,解放车就要拐进郊区的刑场了。他闭上眼睛,眼角滑下两串浑浊的泪水。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声音响起来:“丑——娃——!”他猛然睁开眼睛,一眼就从人群中看见了翠萍那如同白纸的脸,她一把抱起了小杏子,举向他。那孩子哇哇大哭地张开了双臂,不断在空中挥动着,像是以前多少次,他回家的时候,要他拥抱。解放车一下就划过去了,这一眼,就是十几秒的一眼,他拼命地往后看着,看着那一双在茫茫人群中挥动着的小手。

二十三

翠萍从县城回来之后,再也不能下床了。

小杏子变成了一个大人,她搭着凳子烧开水,一点一点喂着给妈妈喝。这一天,天气奇怪地暖和了,像是一个冬天里的春天。倪翠萍突然像是恢复了健康,睁开了眼睛,四处看看,最后盯着那青瓦的屋顶看,仔细地看,看了很久,好像很奇怪似的研究着,已经不认识她自己的屋顶了一样。看了之后,她悠悠地说了一句话:“丑娃……你是不是要娶我?”然后,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过。

村里的人本来是不同意倪翠萍埋在村里的,但是谁又来弄这具尸体呢?小杏子守着她妈妈的尸体哭着,人来了就抬着深潭一样的眼睛看着别人:“伯伯、婶婶……”大大的眼睛让人不忍再看第二眼。

心软的几个人,在夜里把翠萍埋在了丑舅舅家的后院,那里有一个大坑,是丑舅舅以前烧砖瓦的。只需要再把坑刨得再深一点,人扔进去,也没有棺材,再把土填上就是。

小杏子找到一只还没有碎的土陶罐,摘了些野花,放在妈妈的坟头。现在还不是杏子开花的时候。院子里那些碎了的罐子和瓦片,她都一片一片捡起来,堆在坟头旁边。她觉得,坟里的是妈妈,外面那些碎瓦罐,像爸爸。她有时候像是大人一样谢谢来帮忙的长辈,但是很多时候,还是像娃娃一样哭着。像是飘在空中的一片叶子,孤零零的。村里的婆娘们都叹气,但是不敢明目张胆地安慰或者让她去家里,偷偷送点吃的、用的来,抱着她,抚摸一下小小的伤心的人儿。

第二天,太阳出来,还是一样把阳光撒在那棵杏子树上。枝叶间的缝隙切割着阳光,树叶上的露水反射着光芒,风吹来,树就像是自己会闪光一样。阳光慢慢走着,照着石磨了,又照着井眼了,最后打在了堂屋的窗子上。这个家中,只剩小杏子一个人了。

小杏子到底是小孩子,她要活下去。

二十四

我妈,村里的教师何安秀何老师说,虽然何小杏是个孤儿了,但是国家实行了九年义务教育,对孤儿还是有照顾的。她还是上了学,免去了学杂费,成了她班上的一名学生。何老师说,何小杏和别的学生都不一样,格外刻苦,也不贪玩调皮,真的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她叹着气说:“唉,可惜不能让她妈老汉儿知道了。”

很多时候,何老师都把带来的饭,拨出来一半,给何小杏同学吃。何小杏开始穿翠萍留下的那些衣服,衣服大了,哐当着穿。她静悄悄地没有声响地走在村里,像是一个小小的倪翠萍。

几乎没有人去丑舅舅家那座院子,大家都说那里晦气,死了一个又一个的人,院子里还埋着一个。后来,连那棵盛极一时的杏子树也不知道怎么了,再也不开花,慢慢掉了叶子。到了冬天,完全像是木柴一般站在土地上。

吃夜饭的时候,有的人家会看见门口远远地站着一个小女孩,不吭声,目光默默地盯着院子里的饭桌。那家人就会招招手:“小杏子,没吃饭么?来!”那女孩儿就一拔腿,向院子里跑去。有时候还是欢快的,依稀又像是她的爸爸,当年的小丑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