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猴爪(2)
我想也是,怀特先生给自己倒了点啤酒,话虽这么说,那玩意儿真的在我手里动了,我敢发誓!
只是你觉得它动了而已。老妇人安慰道。
老头却不然:我是说它动了,根本不是我的想象,我刚——嗯,怎么了?
他妻子没说话,她正盯着屋外一个男人神秘兮兮的举动。那男人正犹豫着,凝视着屋子,似乎想下定决心走进屋里。怀特太太注意到那陌生男子衣着考究,头上戴了顶簇新光亮的丝绸帽子,心里想到了那两百英镑。他在大门口停了三次,却又总是开始踟蹰不定。到了第四次,他终于站定,把手放在门上,突然下定了决心似的用力推开门,沿着小径走来。那一刻,怀特太太把手伸到背后,匆忙地解开了围裙的系带,慌忙地塞到椅子坐垫下。
她把那位神色慌张的陌生人领进房间。就在那老妇人为房间的简陋和丈夫寒酸的外套——老怀特常穿这件衣裳打理花园——连声道歉的时候,那陌生人只是偷偷盯着她,全神贯注地听着。
我……我是受人之托前来拜访。他终于开口,身子前倾,从裤子上拽下一根棉线,我从“莫与梅金”公司来。
老妇人呼吸都急促起来,连声追问:发生了什么?赫伯特出事了吗?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了?
老怀特打断了她,好了,好了,孩子他妈。他烦躁地劝道,坐下来,别胡思乱想。先生,我敢担保你没给我们带来什么坏消息。他满怀希望地瞅着来人。
请原谅……客人发话了。
他受伤了?母亲急切地询问道。
客人点点头,伤得很重,他平静地说,但这会儿他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了。
哦,感谢苍天!那老妇人拍着手叫道,谢谢老天爷!谢……
她忽然住了口,客人那句宽慰之语背后不祥的意味劈头盖脸袭来。她的恐惧在来人那张扭曲的脸上得到了残酷的证实。她喘息着,看向反应更为迟钝的丈夫,将她颤抖的苍老的手抚在他的身上。长久的沉默。
他被卷进机器里了。终于,客人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卷进……机器里。怀特先生茫然地重复,好吧。
他呆坐着,空洞地注视着窗外。他握着妻子的手,紧握不放,像四十多年前他们刚坠入爱河时那样。
他是我们唯一的儿子。他微微转向那客人道,我无法接受……
来客干咳着站起身,缓缓朝着窗户踱去。公司希望由我代表向两位表达最沉痛的哀悼,对你们而言,这一定是个巨大的噩耗。他目不转睛,接着道,我相信你们能够理解,我只是他们的手下,我只能奉命行事。
夫妻俩沉默着。老妇人脸色苍白,神情呆滞,呼吸都变得微弱。老怀特则蒙上与那军士老友头一次作战时候的表情。
我要说的是“莫与梅金”公司对此事不负任何责任,那人接着说,但是考虑到你们儿子所做的贡献,公司愿意给你们一笔钱作为补偿。
怀特先生松开妻子的手,站起身来,神色惊恐地盯着来人,他干裂的双唇间挤出几个字:多少钱?
两百英镑。这便是回答。
妻子尖叫起来,而这个老男人仿佛没听见一样,脸上挂着虚弱的微笑,他像个瞎子似的伸出手,然后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三
两英里开外的一座大而新的墓地里,老夫妇俩埋葬了他们死去的儿子,回家的路上,他们一直沉浸在在阴影和沉默中。一切结束得如此之快,以至于最开始他们几乎没有意识到已经结束,仍旧心怀幻想,似乎会有将有别的事发生,好卸下他们肩头这副重担,对于这两颗苍老的心而言,这副担子太过沉重了。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希望破灭,他们认命了:夫妇俩别无他法,只好听天由命。有时,旁人会觉得他们冷漠。他们时常陷入长久的沉默,因为现在他们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谈论的,时光之于他们,是长久的无奈和疲倦。
大概一周后的某个夜晚,老怀特突然从梦中惊醒,他伸出手摸索,发现床上只有自己。房间里一片漆黑,一阵压抑的哭泣声从窗边传来。他坐起身子,倾听着。
他温柔地呼唤:回来吧,你会着凉的。
我们的儿子一定更冷。老妇人又哭了起来。
她啜泣的声音在他耳中渐渐模糊。床上很暖和,他的眼皮因困倦而无比沉重。他正半梦半醒时,他的妻子突然尖叫起来,他浑身一个激灵,苏醒过来。
爪子!她歇斯底里地叫着,那只猴爪!
他坐起来,一脸警觉,哪儿,它在哪儿?怎么回事?
她蹒跚着走到他身边,语气冷静地说:我想要它,你没把它毁掉吧?
他很讶异,回答:在客厅,放在架子上,怎么啦?
她又哭又笑,弯下腰亲吻他的脸颊,一边神经质地嚷着:我刚才想到它!我怎么就没早点想到呢!你怎么也没想到呢?
他摸不着头脑:想到什么?
还有两个愿望!她立刻回答,我们只许了一个愿!
那还不够吗?他质问道,语气很是粗鲁。
她得意地叫嚷:不!我们要再许一个。快点下楼找到那玩意儿,让我们儿子复活!
老怀特在床上坐起来,猛挥着颤抖的双臂,他惊讶极了,叫嚷着:老天爷!你疯了!。
她喘着粗气:快去找,快点!许愿,我要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老怀特划了一根火柴,点燃蜡烛,不安地命令道:回床上睡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第一个愿望已经实现了!老妇人狂热地喊道,为什么不再许一个?
老头支吾着:那是个巧合。
快去!快去啊!许愿!妻子狂叫着,身体因为兴奋而不住地颤抖。
老怀特转身盯着她,声音微微发抖:他已经死了十天了,别的不提,我们也许只能认得出他身上的衣服!如果我们接受不了他现在的模样,怎么办?
让他回来啊!老妇人哭喊着,用力把他往门口拽,难道我会害怕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吗?
他摸黑下楼,摸索着走向客厅,摸索到壁炉架旁。猴爪正静候在那儿,一种让人窒息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他害怕,他即将许下的愿望会立刻把他已经面目全非的儿子送到眼前,而他甚至还来不及逃出房间。他出了一身冷汗,挪到桌边,顺着墙来到窄窄的过道,手里拿着那个让人讨厌的东西。
他走进房间的时候,似乎连他妻子的面孔也变了——她的面孔苍白而满怀期待,此外,还有一种扭曲的表情,他心怀恐惧——他有点怕她。
快许愿!她粗声粗气地叫唤着。
这事真是愚蠢而邪恶!他支支吾吾地抱怨。
快许愿!他妻子重复了一遍。
他举起手道:我希望我儿子能够复活!
那宝贝掉到了地上,他畏惧地凝视着它,接着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浑身发抖。而他妻子,瞳孔似乎燃烧着,她朝着窗户走去,一把拉开了窗帘。
他呆坐着,直到寒冷袭来,冻得他发抖。他偶尔会瞄一眼站在窗口凝望外面的妻子的身影。残烛在瓷制烛台的下沿忽明忽暗,在天花板和墙面上投下闪烁不定的阴影,突然烛光猛地一抖,熄灭了。老怀特爬上床睡觉,因猴爪失灵而怀有难以言喻的释然,。一两分钟后,妇人沉默地走回房间,木头人般坐在他身边。
两个人都没有讲话,无言地躺着聆听时钟的滴答声。楼梯吱呀作响,一只老鼠吱吱叫着蹿过墙壁。黑暗排山倒海而来,老怀特躺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拿起一盒火柴,划亮一根,下楼去找蜡烛。
走了几级楼梯,火柴熄灭了,老怀特停下脚步,又划亮一根,就在那一刹那,前门传来一声叩门,声音如此微弱,转瞬即逝,几乎听不清。
火柴盒从手中滑下,火柴散落在过道里。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摒住呼吸。敲门声又一次传来,他回过神,慌忙地转身,飞快地奔回房间,关上房门。第三次敲门声响彻整幢房子。
谁在那儿!老妇人嚎叫着。
谁在那儿?老妇人嚎叫着,坐起身来。
一只老鼠。老怀特舌头都打了结,一只老鼠罢了,刚在楼梯上从我身边溜过去。
他妻子端坐在床上仔细听着。敲门声重重地响起,在屋子里回荡。
是赫伯特!她狂叫着,是赫伯特啊。
她腾地起身,往门口冲去,但她丈夫抢在她前面,紧紧抓住她的胳膊,用力拽住她。
你要干什么?他嘶哑地轻声道。
那是我的孩子!那是赫伯特啊。她哭叫着,无意识地挣扎,我忘了墓地离这里有两英里了。你为什么拽着我!让我走啊,我要去开门。
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让那东西进来!老怀特浑身颤抖,叫喊着。
你居然害怕自己的儿子!她依旧哭喊着挣扎着,让我走!我来了!赫伯特,我来了。
又一记叩门,又是一记。老妇人猛地一扭,从丈夫手中挣脱,冲出房间。她飞快地冲下楼,老怀特紧随其后跑下楼来,恳求她不要开门。他听到门链当啷作响,房门下面的门栓被缓慢而僵硬地从插销中拔起。老妇人慌张而兴奋的声音随之而来。
她大声哭叫:上面的门栓!你快下来啊,我够不到!
但老怀特正跪在地上,疯狂地寻找那只猴爪。他只求能在那东西进来之前找到。清晰而响亮的敲门声在房子里回荡,他听见妻子拖着一把椅子穿过走廊,把椅子抵在门上,他听到了门栓被缓慢下拉时发出的吱嘎声。就在那一刻,他终于找到了猴爪,疯狂地念出了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愿望。
敲门声戛然而止,可是它的回声仍在房子里回荡。他听到妻子把椅子拖开,听到她打开门。冷风呼啸着窜上楼梯,他听到妻子发出一声绵长而响亮的哀鸣,满含失望与悲恸。这让他鼓起勇气奔到她身边,然后一直跑到大门外。寂静的路上不见人影,对面的街灯闪烁着幽光。
[1]Laburnam:拉布纳姆,英国地名。(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