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魔法师的外甥(8)
安德鲁舅舅终于不再惧怕她了,竟然发起了火。“没错,夫人,”他说道,“你猜得对,我正打算这么做。我也完全有权力这样做。我蒙受了奇耻大辱,正遭受着最不公平的待遇。我曾经尽我所能地尊敬你,讨你欢心,可结果呢?你抢劫——我必须要强调这两个字——抢劫了受人爱戴的珠宝商。你逼着我请你吃最昂贵,当然也是最奢侈的午餐。如此,我迫不得已地当掉了手表和表链。我跟你说,夫人,除了我那个参加过义勇骑兵队的爱德华表哥之外,我们家没谁有经常光顾当铺的习惯。说到那顿让人难以消化的午饭——我现在想起来更加难受了——你的所作所为打扰了在座的每一个人。你让我在公众场合丢尽了脸。我以后再没脸去那家饭店了。不仅如此,你还殴打警察,你还偷了——”
“算了吧,先生,少说几句吧。”马车夫说,“快看看、听听正在发生些什么呢吧,不要出声。”
值得我们去看、去听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迪格雷刚开始看见的那棵树如今已经长成一棵粗壮的山毛榉,枝杈在他头顶上优美地舒展开来。他们所站的那片凉爽的青草地上遍布着雏菊和毛茛属植物。远处,河的一岸长出了柳树。另一岸,丁香花、野玫瑰和杜鹃花大片大片地绽放。而那匹“草莓”马正大口大口地咀嚼着鲜嫩的青草。
在这个过程中,狮子一直在唱着歌,并庄严地来回走动着。令人奇怪的是,它每次转过身,都会靠近他们一些。波莉觉得,歌声变得越来越有趣,因为她隐约意识到音乐与眼前发生之事存在一些联系。当一排墨绿色的冷杉从约百米外的山脊上跳出来时,她发觉这与一秒钟前狮子唱的那组低沉、悠长的音乐有密切的关系。接下来发生的事看起来就并不奇怪了,随着一组轻快的旋律从狮子口中飘出,报春花漫山遍野地长了出来。
此时此刻,波莉心情激动得难以用语言表达,但她确信所有的一切都是从(用她的话说)“狮子的脑袋里出来的”。当它的歌声在你的脑海里回荡,你就会听见那些由它创造的事物;而在你环顾四周的时候,这些事物就展现在你的眼前。这实在太令人激动了,以至于她根本没时间去感到害怕。不过每当狮子转身向他们靠近时,迪格雷和马车夫难免会感到紧张,而安德鲁舅舅则吓得牙齿打战,双腿发抖,连跑都跑不动了。
突然,出乎大家的预料,女巫竟然大胆地冲向狮子。狮子依旧在唱歌,步伐缓慢而沉稳地朝前走着。就在他们相距只有十几步远的时候,女巫抬起手臂,将手中的铁棒朝着狮子的脑袋狠狠抛去。
没人会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失误,更不用说简蒂丝了。铁棒不偏不倚正打在狮子的两只眼睛之间,然后坠落下来,砰的一声掉在草丛里。让人感到意外的是狮子没有停下来,仍旧保持着原有的步伐,这让人很难弄清楚它是否意识到自己被铁棍打了一下。尽管没有任何声响能够说明它柔软的爪子正奋力地拍击着大地,但你却能明显感觉到大地的震颤。
女巫惊叫着跑进了附近的树林里。安德鲁舅舅也想转身逃跑,慌乱之中却被一根树桩绊倒了,扑倒在一条流向大河的小溪中。孩子们也吓得一动不动。他们甚至忘记了逃跑这个概念。不过狮子显然根本没注意到他们。它张着血盆大口,但并不咆哮,只是一直在歌唱。它从他们的身边走过,他们完全能摸到它的皮毛。两人陷入了极度的恐慌,害怕这头狮子突然转过身盯着自己。可矛盾的是,他们同时又无比期待它能转过身来。自始至终,他们都仿佛不存在一般,没引起它丝毫的注意。它走过去没几步,便又调转方向回来,有一次与他们擦肩而过,朝东走去。安德鲁舅舅终于爬了起来,他不停地咳嗽却还要说话,弄得唾沫四溅:“迪格雷,我们可算甩掉那个可怕的女人了,现在狮子也走远了,快把手递给我,立刻戴上戒指。”
“离远点。”迪格雷边说边向后退了几步,试图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波莉,快和我站到一起,我们得离他远点。我必须警告你,安德鲁舅舅,如果你再走近一步,我们就立刻离开。”
“马上按我说的做,老兄,”安德鲁舅舅说,“你真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糟糕透了。”
“我们才不会走,”迪格雷说,“我们要留下来看看还会发生什么事。你不是想了解别的世界么?现在我们到了另一个世界,难道你不喜欢这地方吗?”
“什么?喜欢?”安德鲁舅舅不禁大叫起来,“看看我如今有多落魄!这身外套和背心可是我最好的呢。”他现在看上去确实相当狼狈。显然,当初他打扮得越漂亮,在经过马车被撞烂、掉进泥泞的小溪这一系列遭遇后,模样就显得越惨不忍睹。“我的意思并不是,”他继续说下去,“觉得这个地方无聊。假如我还年轻一些,现在——我可能应该先去找一个精力旺盛的小伙到这儿来。请一位专门捕猎大动物的高手。这里还是有些有利之处的。这儿的天气好极了。我以前从来没有呼吸过如此清新的空气。我敢保证,这对我的身体很好,要是——要是情况比较乐观的话。如果现在我们有枝枪该多好。”
“枪也解决不了什么,”马车夫说,“我想我应该去给‘草莓’梳理一下了。比起某些人,那匹马似乎更有灵性。”他来到“草莓”旁边,嘴里不断发出马车夫特有的那种嘘嘘声。
“你还固执地以为一杆枪就能把那头狮子打死吗?”迪格雷说,“它对那根铁棒都毫无知觉。”
“一切都是她的错,”安德鲁舅舅说,“她胆子太大了,孩子。她粗暴至极。”安德鲁舅舅一边说着一边把他的指关节捏得噼啪作响,女巫在场时的那种恐惧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她这种做法实在太可恶了,”波莉说,“狮子哪里得罪她了?”
“哇!那是什么东西?”迪格雷朝着不远处的一样东西走去。“喂,波莉,”他转身冲她喊道,“快过来瞧瞧。”
安德鲁舅舅随即也跟过去了,但他倒不是出于好奇,而是别有居心——只有跟紧孩子们才有机会偷到戒指。不过,当他亲眼目睹到那个东西时,便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兴趣。那东西看上去像一个小巧精致的灯柱模型,就在他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的时候,它正按照一定的比例渐渐变高变宽。事实上,它正犹如树木般地生长。
“它有生命——我的意思是,它是亮的。”迪格雷说。不过,他们现在显然处于阳光下,只有把它遮住,才能看清楚灯上散发出来的微弱光线。
“神奇,太神奇了,”安德鲁舅舅连连惊叹,“即使是在梦里,我也不会想到竟有这样的魔法。这个世界里的一切,哪怕是一个灯柱,都被赋予了生命,可以生长。但让人不解的是,什么种子种下去会长出一个灯柱?”
“你难道看不出来么?”迪格雷说,“刚刚那根铁棒就是掉在了这里一一她在我们家门前灯柱上扭下的铁棒。它掉进土里之后竟长成了一个小灯柱。”就在迪格雷说话的时候,灯柱已经长得很高了,差不多和他一样高。
“没错,太神奇了,太神奇了!”安德鲁舅舅更加起劲地捏着他的手指,“呵!呵!他们以前还嘲笑我的魔法。甚至连我那傻瓜妹妹都把我当成疯子。现在好了,看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我竟然发现了一个生机盎然、可以生长任何东西的世界。哥伦布,到处都在谈论哥伦布。不过跟这里比起来,美洲可算不上什么,这个国家在商业上有着惊人的潜力。弄一些旧钢条带到这儿来,把它们埋下去,不久就会有崭新的火车头、军舰之类的长出来,甚至你想要的任何东西都没问题。无需丝毫代价,我就可以在英国把它们高价出售。如此一来,我很快就会变成一个百万富翁。除此之外,看看这天气!我感觉自己起码年轻了二十岁,我应该在这里开发一个疗养胜地,建好之后,年收入至少达到两万。当然,我不能让太多人发现这个秘密。不过,第一件事就是打死那头畜生。”
“你和那个女巫没什么两样,”波莉说,“脑子里装的都是杀戮。”
“接下来,谈谈我自己吧,”安德鲁舅舅并没有从他的美梦中清醒过来,“要是我常年住在这儿,天知道能活得多长久。对我这样年过花甲的人而言,这无疑是件需要首先思考的大事。生活在这里,我将永远这么年轻。多么美好啊!这片年轻的土地啊!”
“啊!”迪格雷喊道,“年轻的土地!你觉得真是如此吗?”显然,他对蕾蒂姨妈和那个送葡萄的女人的谈话记得很清楚。他的脑海中闪现出那个美好的愿望。“安德鲁舅舅,”他问道,“你觉得这儿会不会有什么东西可以治好妈妈的病?”
“你在说什么蠢话?”安德鲁舅舅说,“这里又不是药店。不过,正如我所言……”
“你根本就不关心她,”迪格雷有些气愤,“我还以为你会想到她;无论如何她也是我的母亲,是你的妹妹。不过无所谓。我还是去找狮子寻求帮助吧。”说完他便转身而去。波莉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也跟了上去。
“喂!站住!快回来!这孩子真是疯了。”安德鲁舅舅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跟在他们后面,时刻与他们保持一段距离。他并不想放弃绿戒指,但同时也不愿意靠近那头狮子。
不一会儿,迪格雷在树林边上停下了。狮子依旧在歌唱。不过歌声又发生了变化。歌声像极了我们所说的“调子”,听上去仍有一种狂放不羁的感觉,让你产生一种想跳、想跑、想攀登、想嚎叫、想冲向他人、与他们拥抱或搏斗的冲动。在这种旋律中,迪格雷脸上变得通红发热。安德鲁舅舅看上去也受到了影响,因为迪格雷听见他在自言自语:“多么活泼的古娘,老兄。虽然她的脾气有些可怕,可总的来说,她年轻貌美,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不过显然,歌声对这两个人产生的影响与它对这片土地产生的影响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
你很难想象出一块草地像一壶水般地沸腾起来,但这样描述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是再恰当不过的。附近的草地渐渐膨胀成一个个大小不同的圆丘,有的小到只有鼹鼠丘那么大,有的看上去和独轮小车差不多,其中有两个圆丘的大小与小棚屋相仿。而每一个圆丘都在不停地移动着并不断膨胀,直到炸开,在泥土四溅的景象里,每个圆丘里都会有一种动物钻出来。当然也有鼹鼠,它出来时与在英国所见的鼹鼠出洞没什么两样。狗刚从里面探出头来就开始汪汪狂吠,如同被卡在篱笆窄缝里一样使劲儿挣扎着。其中最有意思的要数雄鹿了,由于它们的角要比其他部分先出来很久,因此,开始的时候迪格雷还以为那是树。青蛙呱呱叫着钻出河岸,然后一蹦一蹦地跳进河里。花豹、黑豹之类的动物先是坐下来,在用力抖掉后腿上沾的松土之后站起身,在树上来回磨着前爪。一阵阵清脆的鸟叫声从林子里传了出来。蜜蜂迫不及待地在花朵上忙开了。不过,最为壮观的时刻才刚刚到来:只见那个最大的圆丘如轻度地震般炸裂开来,大象山坡般的脊背、智慧的大脑袋和四条仿佛穿着宽松裤子般的大腿从中渐渐隆起。此时此刻,狮子的歌唱似乎被淹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牛叫、马嘶、犬吠、鸟鸣充满双耳……
迪格雷确实听不见狮子的唱声了,但还能看到它。他被它高大而明亮的形象深深地吸引住了。其他动物看起来并不害怕它。这个时候,一阵马蹄声传来,那匹拉车的老马从他身边小跑而去,站到了那些动物的队伍中。空气不仅适合安德鲁舅舅也很适合它,它再也不是伦敦街头那可怜的老奴隶了;它正扬起前腿,头颅高昂。就在这时,狮子第一次变得安静起来。它在动物中巡视了一阵,偶尔走到其中的两个跟前(每次都是两个),用自己的鼻子亲吻它们的鼻子;它挑出两头花豹,在鹿群中挑出雄鹿和雌鹿各一只,将其他的鹿撇在一边。对某些种类的动物,它仅从它们身边走过;而被它吻过的动物则会成双成对地离开群体,跟随在它身后。
终于,它停住了,被挑出来的那些动物走了过来,围绕着它站成一圈。那些没有被吻过的动物渐渐四处散开,各种叫声随之消失在远方。它选出来的动物们安静地站在那里,一双双眼睛紧盯着狮子。除了猫科动物们会时不时地摇晃着尾巴,其余的全都一动不动。这是那天最寂静的时候,只有淙淙的流水声清晰可闻。迪格雷的心脏跳动得十分剧烈,他意识到神圣而庄严的一幕即将上演。妈妈的事暂时被抛到脑后。他非常清楚,就算是为了妈妈,他也不该打断这样一个重要的时刻。
狮子用它那灼人的目光久久凝视着那些动物,眼睛没眨过一下。渐渐地,那些动物发生了变化。诸如兔子、鼹鼠之类的小动物长大了许多。而较为庞大的动物——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自然是大象——变小了一些。很多动物都用后腿坐着,其中大部分歪着脑袋,仿佛正努力地试着想明白什么。狮子张着大嘴,却没出声。像一排大树被狂风连根拔起一样,似乎所有的动物都将被它呼出的绵长而温暖的气息席卷而去。头顶上,遥远的空中,隐匿在蓝色天幕下的星星又奏响了新的乐章。那种音乐纯洁而清冷,让人难以理解。接下来,不知道是从天上还是狮子身上闪出了一团火光。孩子们激动得热血沸腾。耳边传来一个从未听到过的最低沉而粗犷的声音:
“纳尼亚,纳尼亚,纳尼亚,苏醒吧。去爱,去思考,去说话。让树能行走,让野兽讲话,以及那神圣的水。”
10﹒第一个笑柄及其他
当然,这声音来自狮子。孩子们早就意识到狮子会说话,不过当它开口时,他们还是兴奋至极、大吃一惊。
树后走出了原始的野人,有树神、农牧神、森林之神,还有小矮人。河神和他的女儿们——那群仙女——从河里走来。他们以及所有的鸟兽用或高或低、或浑厚或清脆的声音回答道:
“你好啊!阿斯兰。我们听到你的呼唤。我们臣服于你。我们已经醒来。我们爱,我们思考,我们说话,我们明白了。”
“不过,我们还不是太明白。”一个带有浓厚鼻音的声音说道。孩子们惊讶得几乎跳了起来,没想到说话的竟然是那匹拉车的老马。
“老‘草莓’,太棒了,”波莉说,“它竟被选作会说话的野兽之一,我高兴极了。”
马车夫站在孩子们身边,说道:“这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不过,我以前就常常说这是匹极有灵性的马。”
“动物们,我把你们交给了你们自己,”阿斯兰用愉悦而坚定有力的声音说,“我将纳尼亚这片土地永久地交给了你们。还有那些树木、果实和河流,也都交给了你们。给你们漫天星辰以及我自己。那些没有被选中的哑兽也是属于你们的。应当善待并珍惜它们。不过最好别再回到它们中去,除非你们又变回了不说话的野兽。因为你们是选自于它们的,回到它们中就会变得和它们一样了。所以,千万不要回去。”
“好,阿斯兰,我们绝不会再回去。”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可一只鲁莽的寒鸦又高声附和了一句:“绝对不会!”由于是在大伙儿都住口之后它才说的,因此,它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楚。或许你能想象得到,在一个聚会上这种表现糟糕极了。寒鸦十分尴尬,像睡觉一样把头深深埋进了翅膀里,剩下的动物不禁发出各种各样的笑声,所有这些声音,都不曾出现在我们的世界里。刚开始,它们还尽力憋住,但阿斯兰说:
“不要怕,放声笑吧,动物们,现在你们已经不再是哑巴,不再愚昧,就不该总是沉默不语。因为既然有了语言,就会有公道,自然也就会有玩笑。”